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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正文 第101章 白豆蔻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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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时候真是这样,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把玄赜扣留在府里,也跟强抢民男没什么区别。幸亏他是出家人,心性旷达,听说每日在自可留馆里,起居还是一如既往:晨起做早课、打坐,默诵经书直到午时,伺候的人叩门送来斋饭,他便起身向来者行礼致谢,用过了饭,自己清洗餐具。

    偶尔他会到小竹林里走走,身后仍有人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也不恼,轻抚着竹上的纹理,一派怡然自得。

    他的消遣还有读棋谱与烹茶。

    宝珠不由得想起他那一句话,出家在家,于他并无区别。

    但于长公主而言,这会是天壤之别。

    其实玄赜也不是完全没有困扰。譬如他来国公府时,只有身上一袭僧衣,并无换洗衣物。他生性-爱洁净,又正逢夏日,每日沐浴过后,却仍只能穿上原来的衣裳。

    直到这天傍晚,皇帝终于想起来了,派人给他送了一套新的衣衫来。

    玄赜依旧双手合十,谢过来人,回到房中,预备洗漱更换。

    揭去托盘上防落尘的绸布,里面是一套襕衫儒巾。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次日,皇帝接了长公主一道回府。

    府里的厨子新近学了不少民间时兴小食回来,去芜存菁,写在水牌儿上,呈了来给宝珠过目。

    宝珠正因要招待长公主,着意挑了一回,将那些与长公主体质不相宜的都剔去,置了一席精细的肴馔,专等着那兄妹二人返来。

    又制白豆蔻熟水。白豆蔻性味辛温,有化湿行气、暖胃消滞的作用,其花与衣的功效和蔻仁相同,而药性更缓,得的是蔻仁的“余气”,夏日里制成消暑祛湿的饮品,再合适不过。

    宝珠喜欢亲自来做这一道熟水:昨日已将收下来洗净的白豆蔻花储在晾凉的沸水里,密封一夜,凉水便可将花中香气充分吸收,若是用滚水冲泡,必会破坏花香,使味道不正。

    浅绿的玻璃瓶里粉白的豆蔻花徐徐绽开,置于紫檀茶案上,又备有一套兔毫盏。

    长公主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宝珠正与婢女说话,回过身来见着她,忙上前来拉住她的手,笑问:“长公主如今大安了?”

    长公主点点头,柔声道:“原也不是大碍,只不过往常秋冬两季爱发作些,这回提前到六月份来了。”

    宝珠面上依旧笑着,却暗向她身旁的皇帝睇了一眼,两人都是不动声色的。

    长公主浑然不觉,走到茶案前,又说:“这倒像两句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宝珠携了她坐下来,便为她倒一些白豆蔻花水在茶盏中,加入新煎的沸水,水温稍降后,再点少许蜂蜜。

    “原本用木杯更相宜些,只是我想,无论是紫檀还是沉木,自身已经有一股香味儿了,混在一起,反倒盖住了花香。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皇帝先道:“这样就很好了。”又向长公主说:“你嫂嫂知道你要来,连医书都翻起来了,生怕菜色里有什么你吃不得的东西。别说我没有这个殊遇,就连她自己的饮食都没这样上心呢!”

    宝珠重重瞪了他一眼:“还没有吃酒呢,就说起醉话来。”不再理会他。转首问长公主:“如何?可喝得惯这个口味?”

    长公主抿着嘴,点头笑道:“在宫里,母妃也常煎些紫苏熟水,须得趁热饮下才见效。我不敢用冰,全凭着这些解暑了。”

    三人坐了一时,宝珠便劝皇帝:“您有正事儿要忙,咱们怎敢耽搁?等中晌摆膳的时候再去请您吧!”

    皇帝笑着看了她一眼,倒也依她的。依誮

    他一走,长公主莫名有点害臊起来,叫了一声:“宝珠姐姐…”

    自己亦觉失言,掩口笑道:“我没留意,把旧时的称呼带出来了…”

    “这有什么?”宝珠不以为然,“打小认识,何必见外呢?”又忽而一笑:“我还记得有一回服侍长公主用膳,公主偏爱吃鸭皮,还挨了太-祖贤妃的训斥呢!”

    提起幼时的糗事,长公主不由得红了脸,两手把袖中丝帕展开挡住脸儿。宝珠见状,忙拉一拉她的臂膀,忍笑道:“好啦好啦,今儿也有冰糖鸭子呢,随你怎么吃,都没有谁笑话你…”

    长公主原是羞涩不已,又想起一声,迟迟放下帕子来,问道:“吃了肉,岂不冲撞…”

    宝珠正欲伺机谈到玄赜的事,不意她主动说到此处,掩唇道:“这话正是。左右这会儿还早呢,让人领着你逛逛去,府里面虽没有像样的景儿,但也有一二勉强可赏之处。原该我陪着你,只是有了孕,身子沉重,着实懒散了…”

    长公主知道她这由头不过是推辞,然而心中确实牵挂着玄赜,皇兄他们邀自己来,正是为了促成一桩美事,不该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再者她听皇兄说,玄赜业已在府中住了数日——她虽不曾亲见皇帝是如何留下他的,但玄赜是何想头,她总要当面见了才有分晓。

    故此竟没有出言推拒。宝珠冲曲尘招手,让她带着长公主去了。

    曲尘是个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又忖度着长公主身子骨弱,不宜多带着她绕远路,便说:“前回夫人进宫,献了一副台屏给太后娘娘,不知长公主见着没有?”

    长公主说见过,“就摆在母后书案上呢。那上面的画儿是皇兄御笔不是?”

    她其实有些忐忑,下意识地谈论起兄长来,可她心里面明白,这不是盼着皇兄替她撑腰的时候。

    曲尘引她到自可留馆外,守在竹屋外的人纷纷向她行礼,长公主擡手叫起身,又朝屋前望去,但见玄赜坐在窗前看书,一身湖色襕衫,头上戴着透纱儒巾。

    长公主再想不到他是这般装束,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无端心慌意乱之下,忘了该走上前去。

    还是玄赜默诵完一段经,擡首时与她四目相对,见她目光怔怔,便低头一礼:“长公主。”

    长公主这才收敛了心神,颔首向他致意:“我胡乱逛逛,不意扰了禅师清修。”

    玄赜说不妨,从桌案前站起来,离开了窗前。

    旋即,竹屋的门被打开,他出现在门口:“长公主若是走乏了,可到舍间稍歇,小僧恰好煮了茶。”

    他的语气很平常,因为有茶,所以可以分她一杯;不像旁人,总是捧着她的,她需要什么,不消开口,必有人特意办好了来。

    长公主便道了谢,随他过去,踏出两步忽觉身边空空,忙回过头,曲尘还在石子小路那边,并未跟上来。

    一时间心如鼓擂,但长公主踟蹰片刻,终究没有调转头逃开。

    他为何肯在国公府住下呢?是皇兄明白告知了他?还是,他单单是为讲经罢了。

    她猜不到,玄赜知她来,前事必有了结,请她饮茶,二人独处,这是他能表白自己志向的唯一机会。

    善世院的师兄弟们没有别的消遣,大都雅好品茗,玄赜自己则是因为湛明大德好茶,自小孝敬师父,于烹茶上亦有些心得。

    一双釉里红三鱼纹杯,茶是碧螺春,汤色碧清,香气浓郁,水雾氤氲间,杯身上的红鱼如苏醒了一般,轻摆着尾,嬉戏在涟漪之下。

    云开雾散时,才发觉两只茶杯犹隔着数尺,鱼儿游不过去——鱼儿又何尝是真的鱼。

    她没留神,居然将这话问出口来。

    玄赜闻言便笑起来,说:“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能离于相,则法体清净。”

    长公主不明白:“既然无相无念,又谈何普渡众生呢?”

    玄赜愣了一瞬,方才答:“普渡众生是慈悲,不是爱。”

    长公主追问道:“若菩萨不爱众生,如何慈悲?”

    “所谓-爱-,便要占有,生-我执-,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慈悲不然,慈悲无我。”

    目睹他从窗前离去那一瞬的慌乱再次涌上心头,长公主在桌沿下握紧了手中的丝帕,不觉喃喃道:“爱也未必就要占有——譬如,母妃之爱我。”

    “父母之爱子女,乃大慈悲。”玄赜注目于她,她眼中水光盈盈。

    这是红尘俗世里最动人心魄之际。他不懂。

    “玄赜,”她不知他有无俗名,再是存心打破桎梏,也无非如此而已,“我的小字,叫做婉婉。”

    他仿佛领会了她的意思,依言唤道:“婉婉。”

    他的语调很平和,与唤她“长公主”时并无不同。长公主便明白了,却非要玩笑似地说:“你大概不知道吧,问名可是六礼之一,是婚嫁之仪。”

    但玄赜脸上不曾露出她以为的错愕或是恼怒,他的目光依旧注视着她。

    长公主再度展颜:“可我并未问你的名字,不算礼成。”

    杯中的茶水彻底冷了,她站起身来,收起促狭的神色,郑重向他福了福:“与禅师论佛,获益匪浅,不日我便禀明皇兄,送禅师回善世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