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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年少 正文 第116章 鹿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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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篆伸着脖子往前探了探:“皇爷,想是值守的宫人。”又高声道:“圣驾在此,不得惊扰!”

    那宫人连忙跪伏下来:“奴婢请陛下圣安。奴婢言行冒失,望陛下恕罪!”

    她带着的灯笼就搁在一边,借着火光,她的模样可以大致看清了。

    皇帝冷冷道:“值守的宫女,不知道何时有人过来,这时候倒想起查看了。”

    对方唬得不轻,无从辩解,只得连连叩首,求他轻饶。

    “罢了。”皇帝有些厌倦地喝止住她:“除夕佳节,朕暂且不罚你。”

    说罢一抖袍角,迈腿绕开她走了。

    皇帝有意不追究,余下的人任凭有什么心思都无处施展,日子无风无波地过着。

    这一年开设恩科,遴选出一批不拘一格的能人异士,各尽其才,被皇帝安排在营缮司、神机营等处;另有一部分则入四夷馆,辩译番文,学成后派往边疆,译审军情文书。

    五月,致仕还乡的冯太傅病笃,皇帝亲往探视。

    老大人病中犹穿戴整齐,既是接驾的礼节,更是预防着身后狼狈。

    被皇帝免了礼,他摒退了儿孙仆婢,挣扎着从床上支起身来,不肯安卧,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握住皇帝的衣摆,喑哑道:“老臣蒙陛下不弃,多年来忝居帝师之位,无奈犬子不肖,愚钝荒唐,皆难继先辈之志,恐或招致灾祸,殃及冯氏满门。老臣时常追悔莫及,唯恨当年不曾悉心教养此二子,为其寻得良师益友,从旁相协,而今为时晚矣!”

    冯太傅有二子,长名冯庸,幼名冯常。二人虽不是经天纬地、不世出之才,但也绝非不学无术、大奸大恶之辈。仅从冯太傅为二人取名看,倒更近于怀着“惟愿孩儿愚且,无灾无难到公卿”的期望。

    冯太傅这番托孤之言,不像是替冯家求个保命符,而像是在隐晦地规劝皇帝。

    比起先帝与当今皇太后,某种程度上,冯太傅方是真正了解眼前这位天子心性的人。

    被本朝太-祖延请出山前,避世十年的冯太傅并非淡泊名利:他追随过李氏王孙,也为利州太守献过策,奈何天下大乱,割据一方者凭借的是兵强马壮,无人理会他那些治国安民的高谈阔论。

    就连先皇请他做太子西席,泰半也图的是求贤若渴的美名而已。

    唯有太子不是。太子视他为东宫属官,既无异心,便可加以驯服,一如驯马。

    人相马,马亦相人。君臣相得,追根究底,是为万世开太平之心若合一契。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说:“老师放心,朕在一日,必不会教那样的事发生;等朕不在了——言传莫如身教,唯庸、唯常的品行,又有什么可担忧呢?”

    他分明听懂了话中深意,但最终还是把话头拨回了原路。又小心翼翼地托着太傅躺回枕上,微微叹了一声:“老师,朕心里有数。”

    冯太傅听见了吗?皇帝不得而知。这一场密谈,本就是临终讽谏,老大人剖心坼肝之语吐露完,瞳仁便渐渐涣散了。

    生死者,一气聚散耳。无昨日之散,何来今日之聚?

    是年秋,葛梭部新汗王入京觐见。

    新汗王正是当年的图旻王子,与皇帝年纪相仿,且在红松围场里一同围猎过,算得上旧相识。

    近十年未见,图旻王倒真是“儿女忽成行”,不过大多年纪还小。这一回来,只带着十一岁的长子和十岁的长女。

    图旻不认得恭王。与皇帝行过抱见礼后,他问道:“这是陛下的第几子?”

    皇帝一笑,说:“这是朕的幼弟。”

    图旻一愣,忙向恭王揖了一礼:“是小王眼拙了。”他的父汗也不是没有老来子,只是适才他一眼望去,皇帝身后不见别的贵族少年,方将恭王误认作了皇子。

    朝会过后,图旻一行人本该回使馆安置,皇帝却道:“当年红松围场上,飞鹰走马、挽弓搭箭,是何等放意肆志啊!而今你我大业在肩,竟然荒废下来了。”

    图旻朗然大笑:“葛梭部放牧为生,骑射功夫都是为了衣食,虽然一日不敢落下,却实在谈不上精进。小王记忆犹新的,还是陛下当年的英姿。”

    这样泛泛的恭维话,皇帝丝毫不放在心上,擡手一比:“咱们且往南囿瞧瞧。”

    南囿开辟得极早,这几年因为天下太平,四境之内往来畅达,囿中汇聚了许多奇花秀木、珍禽异兽。若论其天然,固不能与红松围场相较,但风貌宏雅,亦属历代罕有了。

    内侍牵了几匹马来,又有专人提了鸟架子来,上头拿金链子栓着只海东青。

    图旻本也是行猎的行家,一眼便能看出眼前的骏马猛禽如何难得,以及,它们来自何处。

    他年少的时候,曾经很不满父汗对大征的臣服。可是当他成为汗王后,居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豢养的麋鹿、獐子、狐貍、野雉等都被放出来,皇帝没有上马,只伸手解了海东青脚上的金链,而后冲恭王扬了扬下巴:“去吧,朕将遮雪借给你。”

    图旻的长子宗歌见状,无须父汗开口,自己亦矫健地翻上了马背。

    湛蓝的高天中,皓曜的鹘鹰恍若划破云层的弧光,广阔的旷野上,疾驰的马儿亦如流星赶月。

    恭王始终领先宗歌一步之遥,放箭更是迅猛,沿途的猎物皆被他射中双耳,钉于树干;宗歌怎甘示弱,一样地箭无虚发,镞镞正中眉心,若以二人所得数目论高下,实在胜负难分。

    皇帝倚马而立,闲拨着手中数珠,一面同图旻谈些别后轶事:毕竟是少年相识,抛开各自身份不提,仍有许多寒暖可叙。

    相谈甚欢之际,偶一放眼,皇帝忽然打了个呼哨,正俯冲而下的遮雪被猛然喝止,在半空里盘旋了一圈,这才重新飞回了高处。

    然而隐藏在草丛深处的马鹿已经被惊动了,它站立起来,朝着恭王二人露出攻击的姿态。

    那是一头雌性马鹿,身后则是一窝初生的小兽。马鹿生性并不好斗,只是为了保护幼崽不得不恫吓敌人,只要面前的两个人主动退让,它绝不会恋战。

    偏偏马背上的两个少年都正是抢阳斗神的年纪,这一趟的战绩又旗鼓相当,谁也不愿轻易认输。

    况且,再猎下这区区一头马鹿,又有何难呢?

    宗歌没有妄动,他是草原上的儿郎,不杀母兽是刻在骨子里的准则,为的是来年还有猎物可捕。

    恭王也不动。大征崇尚的是仁德,于他更是不敢违逆半分。

    进一步,必将换来皇兄的猜嫌;退一步,便是做了这北蛮子的手下败将。

    不知对峙了多久,他终究率先收起了弥漫着血腥气的弓箭,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往来路返去。

    遮雪比他们更快一步,扑拉拉地往皇帝跟前飞去,皇帝却并不擡手接它,几个调理它的鹰把式齐力将这猛禽劝回了鸟架子上。

    恭王与宗歌前后赶回来,麻利地跪下请罪,恭王道:“臣鲁莽,险些惊了圣驾,请皇兄责罚!”

    “无妨。”皇帝神色如常,让二人起来:“行猎本为强身健体、怡情养性,不必计较得失。”

    图旻亦冁然道:“争强好胜,小子天性罢了。若能杀而不嗜杀,岂非真英雄?”

    皇帝将数珠缠回腕上,不禁莞尔:“今日在场者,英雄非你我二人莫属。”

    图旻大笑,与他把臂而归。

    羽卫们清点猎物,所获甚丰。皮毛张张齐整,皇帝只留了一张恭王猎得的白狐皮给长公主,余者全都赏赐给了图旻一家。

    南囿里宫室众多,应有之物一应俱全,众人行猎忘了时辰,此刻便随意摆了一席酒膳用过。皇帝又准许图旻在囿中暂歇,夜里再开宴,还要效仿秋狝时那般,载歌且舞、把酒言欢。

    在行猎歌舞之外,秋狝当中意义最重大的,实则是歃血为盟。

    新取的鹿血掺进酒中,盛在玉敦①里呈上来,腥臊的气息已然在鼻尖翻涌。

    图旻神情肃穆,接过玉敦后一饮而尽,随即恭敬万分地向皇帝望去。

    果真恭敬的话,就不会这样狷狂地直视自己了。

    皇帝知道,大征的仓廪实而知礼节,在对方眼里或许是懦夫的托词;茹毛饮血,反而是男儿气魄。

    他唇角微扬,端起带着温热的玉敦,仰头徐徐饮尽,姿态优雅得仿佛月下独酌。

    下唇略略沾染了一抹猩红,非但不露狰狞,倒衬托得他像尊新落成的神像,描金绘彩,持剑含笑。

    但图旻听说过,大征如今乃是尊佛抑道的。

    宴散后皇帝回宣政殿安歇,这时候方觉那股腥甜味道仍咽不下去,又在四肢百骸里狼奔豕突,烘烘的热气直袭上脸来。

    小篆这么多年的御前总管不是白当的,明知道缘故,但皇帝不松口,他哪敢多嘴?只得如常张罗着沐浴更衣,企图扬汤止沸。

    水雾氤氲的浴桶擡来了,皇帝坐着没动,小篆这会儿实在按捺不住,愁眉苦脸地劝道:“鹿血是大补的东西,您往常又从来不进这些个,如今不发散出来,必要伤身啊!”

    皇帝不是不明白——不光药理,还有很多事。他浑身发烫,头脑却分外冷静。

    小篆见他没出声,心神飞动,试探道:“奴才先着人将水擡下去。”

    如今还未到用水的时候。

    出了寝殿,梁总管的作派重摆了出来,招手叫来自己的徒儿,赶紧去接宫后苑那位眼尾有颗痣的姑娘!

    他心里的算盘已经打好了:后宫有名分的那两位都是老人儿,面孔不新鲜,不值当攀交,还不如卖这姑娘一个人情,万一人将来升发了呢?

    至于那一位——嗐!交情再深,这会儿不是远在天边么!

    没多会儿,那宫人顶着一张清水脸子,茫茫然地被几个猴儿崽子给哄来了。

    可不见得是真傻。宫女儿登高枝,不过胆子略大些的事儿罢了,不碰一碰运气怎么见分晓?

    还是浅碧色袄儿,这回系的是嫩红的裙。怯怯地走近明黄的幔帐深处,迎上的是一双不辨情绪的眼。

    “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