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层面上,小篆的无稽猜测竟也没离了大格儿。
永州雪灾时,宝珠恰巧客居在洞庭湖边。猛然见百姓流离失所,心中大觉义不容辞,便托了孙千户,安排羽卫们各司其职,又搭粥棚施粥,又襄助重建房舍。
永州本是富庶之地,仁人义士远不止这一家。经商的也好、举业的也好,但凡自家光景尚还过得,多半都出钱出力,略尽心意。
然则宝珠一行还是被人盯上了。
根底不知的美貌少妇,带着幼子,跟着气势非凡的婢女护卫,再怎么小心谨慎,依然不可避免地惹眼。
宝珠出来几年,多少有了些历练,便声称家里开着古玩店,自己南下游山玩水,兼着寻访几样前朝大家的墨宝。
一般的好事之徒听到此节,也就罢了:大征女子的地位不低,近年来日子又安定,女子出门来做点生意,并不是稀罕事儿。便是眼前这位家底格外殷实些,也没甚可说的——有这么些护卫呢!
唯有永州府尹不曾掉以轻心。
正巧雪灾过后,这些个慷慨解囊的仁人义士值得褒奖,永州府尹便派了亲信幕僚,特意登门送上自己的亲笔题字。
管家得到消息,连忙客气殷勤地将来人迎进了花厅,接下了题字,又道劳看茶,陪着幕僚寒暄起来。
二人颇为投缘,天南海北地叙了一通,幕僚因问:“主人家可是不在府上?”
原来之前开设粥棚时,宝珠曾前去瞧过一回,不料回来路上不知怎的,马车坏了,不免耽搁一阵,便受了凉,如今还没大好,正在自己房里头歇息着。
管家三言两语简略说了其中缘故,幕僚刚要开口,又瞧见孙千户从外头匆匆赶回来,春寒料峭的时令居然出了一头汗,手中拎着几副纸包,连花厅里的客都没看一眼,径直往后院去了。
管家与幕僚四目相对一霎,随即讪讪笑道:“家主夫人怕药苦,特意遣底下人去罗家铺子买蜜饯来过口。失礼之处,还请尊下见谅。”
幕僚心里顿时了然,自不会把这放在心上,又闲话几句,便告辞离去了。
绘声绘色地将自己所见告诉府尹,府尹倒放下心来:若这妇子的男人不日便要赶来,她哪敢这样与护卫兜搭?
至于落在林百户眼里,自己的顶头上司竟与主子娘娘过从甚密,岂是能够包庇的?不如及早向皇爷坦白,以免受到牵连才是。
皇帝接到密信之初,固然震怒非常,但掀了帘子才走出一笑坞,头脑便冷静下来了:孙千户是个大老粗,连想讨一房妻室,图的都是能有人对他体贴入微、操持家务,哪里指望有谁能为他动心!他又哪生得出那些花花肠子!
他到后院去,必定有缘故。
想倒不是想不通,然而心里头犹不是滋味。宝珠病了,本该有个人嘘寒问暖。孙千户万万不配,那旁人呢?
倘或有这么个人,皇帝必要将他千刀万剐,可真没有,他腑内又酸楚得厉害。
他想到永州瞧瞧她去,然则也不过一想:那不切实际。
他好像习惯了别离。
高处不胜寒,但也清净自在。
玄赜出了宫,纪家的小儿子又进宫来了,这次是为恭贺皇帝圣寿。
满场纡朱曳紫的老大人当中,唇红齿白的纪栩着实显得赏心悦目。
皇帝赐宴群臣后,退到女眷们的席上来,专向太后祝酒。
夜里又开新宴,听新戏,这时候便都是自家人取乐了。
四王夏侯祈的长子被傅母抱着,也来给皇帝行礼拜寿。
皇帝放了赏,叫带他与薛家的孩子一道玩去,长公主亦起身过去,从旁照看着他们。
皇帝方才向太后提起纪栩来:“皮相还算讨喜…只不如玄赜出尘。”
太后接了孟昭仪剥好的一枚枇杷,蹙眉笑道:“太出尘有什么好?居家过日子,终是凡夫俗子最可亲。”
或许吧。皇帝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份从永州来的寿礼。
他其实有些着恼。她一走近六年,只寄过两次东西给他,此外竟没有只言片语。上一回采雪不成,过后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如何还肯再消受一回?
孟昭仪的枇杷肉又递到了他面前,皇帝取来吃了,没尝出滋味。
他站起身来:“朕出去走走。”
小篆慌忙跟上前伺候,好在这一次皇帝没走远,而是回了宣政殿书房。
房中案头上搁着两坛子异蛇酒,算是永州土产。
用不着小篆忙活,皇帝自己揭开了封口的顶花。
正要倒酒,忽然瞥见那方红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
皇帝指尖微顿,到底没动酒杯,拿起绸布在掌中摊开。
出乎他的意料,上面是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片刻,皇帝反应过来,有一些是永州各衙乃至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官员的名字。
他没缘由地笑起来。
四月下旬,皇帝奉皇太后巡幸江南。
认真论起来,这也不是皇帝一时的心血来潮:打从即位起,他便仔细盘算过,要好生孝敬太后,大江南北风景名胜都游览一遭才不枉。碍于前朝政务繁多,总有这样那样的缘由牵绊住他,一直未能成行。
如今时机正好——蜀中通达,云南收复,北狄西戎归顺,邻国邦交敦睦,承平既久,自该亲至领略一番自己一手缔造的如画山河。
况且永州灾情已过,前番经手过赈灾的官员们,也是时候细细地论功行赏了。
才始送春归,不日又要往江南住,宫里上上下下都萌发出一种冰释雪消的欣欣向荣来。
徐姑姑立在天和宫的院子里,正叮嘱小宫女儿往箱笼里多压些香饼香丸,南边儿雨水多,别叫东西受了潮。
偶一擡眼,瞧见长公主依依往这边走来,连忙笑迎上去,行了礼道:“太后娘娘刚才打发奴婢去问一声呢,殿下要带的东西,底下人拾掇妥当没有?偏叫这儿绊住了,竟没来得及…”
长公主抿嘴道:“我正为这个来回禀母后呢。大家都走了,宫里这一摊子琐碎事儿,总要有个人守着料理,我便留下来吧!至于我跟前那些人,倒可以跟着伺候,叫他们也见见世面。“
她俩一面说,一面往里走,用不着徐姑姑出言劝,太后在里头听见了,顿时就不答应:“左右宁妃和孟昭仪在呢,有什么事两个人商量着来即可。你是姑娘家,哪有把那些繁杂俗务扔给你的道理?”
对于宁妃,太后是从不指望她能笼住皇帝的,伴不伴驾都无关紧要;孟昭仪便有点可惜了,她进宫几年,名义为嫔妃,实际却是抵了宝珠的缺,每日陪在太后身边,故而她没能获得恩宠,太后总是怜惜的,此次不能携着她同去,愈觉遗憾。
太后是长辈,自知不该插手宫务,平日里都是六尚总领,差错虽没有出过,但按自己的心意,犹是不成样子——这宫里须得有个正经的女主子。
可惜立后不同于纳妃纳嫔,是关乎正统的大事,横竖都绕不过皇帝的首肯。从前太后在儿子面前不止一次提过,无奈皇帝软硬不吃,只泠然一笑:“母后不介意再多一个守活寡的人,放眼去挑便是。“噎得她良久说不出话来。
越是无计可施,越是耿耿于怀。太后又想起这次南下,还有一桩便是给四王定亲,益加怏怏不乐。
皇帝选中的是江南谢家。谢家是百年望族,祖上出过阁老、出过猛将,更出过三位燕朝的皇后,只不过自大征立国后便归隐起来,不如挟皇胤而自傲的洪家招摇一时罢了。
谢家女历来有娴雅贞敏的美誉,得之为配者,多能成一段佳话。太后如今亦不挑剔什么前朝遗民的刺儿了,只想着既有此般的好姑娘,皇帝自己不要,倒要便宜白氏那小妇生的儿子。
深思量的时候真是灰心,自己呕心沥血与先帝一同打下来的江山,传给儿子还罢了,将来难道要分给那贼妇子的骨肉不成?哪里能甘心!
可说一不二的人是皇帝。他瞧不上眼前的这些女人,不愿意同她们诞下皇子,太后即使身为帝母,又逼迫得了多少?
占着孝道,言语上软磨硬泡,皇帝或许还肯容忍一二,真算计得太过,使出什么不堪的手段,母子情分一断,她未必比得上皇帝决绝。
这样的境地里,又咂摸出宝珠的好处了。前朝公主算什么?豢养多年,早烙上了夏侯氏的印记,她的孩子,身体里一大半流的都是夏侯家的血。
终归,是皇帝的儿子啊!自己一时想不开,皇帝也这般狠得下心吗?
郁结难解,简直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后沉默了许久,方才勉力回过神来,面目和蔼地抚了抚长公主的头发:“你孝期未满,这我知道。但你皇兄的考量,我亦认为很是——九儿,你该出门散散心,有咱们在,再没有一处不妥。”
不止他们,这次南下,纪栩也在。皇帝又赏了他银青光禄大夫的衔儿,如今他与薛誓之一样,荣升为天子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