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王因是担了养病的名义,出宫时便不曾骑马,而是同妻子陈王妃一道乘车,此刻再在自家门前看了一场血腥大戏,更是两腿发软,心惊肉跳,如何还有骑马的胆色。
他这个成年人尚且如此,更遑论几个孩子?
最年长的世子业已成了家,脸上却是半分血色也无,几个年幼的儿女更是伏在母亲怀里无声呜咽,怕惹上祸事,甚至于连哭出声来都不敢。
陈王眼眸闭合,久久无言,如是一路到了宜春宫外,手臂仍旧不受控制的在颤抖。
陈王妃反倒劝慰丈夫:“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她安抚的握住丈夫的手:“咱们还有孩子,现在怎么敢倒下?”
当兄嫂的还能厚着脸皮去弟弟们处打秋风,来日新帝登基,他们作为叔父叔母,腆着脸去求些什么,总也有几分薄面,若是换成隔了一代的世子……
谁还会搭理他呢!
陈王“啊呀”一声,眼泪就流了下来,陈王妃见状,也是泣下。
一时之间,马车内陈王府众人哭成一团。
最后到底还是陈王先自振作起来,下了马车去看宜春宫情状。
景致是极好的,只是居住的话却稍显空旷冷清,他没打算叫四散着分开——难道还真会自以为是来这儿养病的吗?
早有宫里的管事在这儿等着,面孔上带着几分笑,不远也不近的问他:“王爷看,该怎么安置呢?”
陈王没有选择正殿,只是叫他们把偏殿和后殿收拾出来,自己与陈王妃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住后殿,世子夫妇住左偏殿,两个侧妃与其余妾侍们住右偏殿。
管事见状,也不主动邀他入住正殿,只笑道:“知道王爷要来静养,宫室早就打扫出来了,即刻便可入主。”
再向他和陈王妃行个礼:“陛下差遣奴婢来此为王爷掌事。”
陈王妃闻言,便知道他是奉命前来主事,兼有监察之责,立时便从腕上摘下了一只玉镯递上:“辛苦中官了。”
那管事颇通透,心知如若不收,只怕陈王妃反倒不安,便笑着收了,躬身道:“奴婢谢王妃赏。”
又拍拍手,传了一干婢女小厮前来:“知道王爷与王妃人手上不得力,特特寻了人来,让您几位先挑。”
陈王与陈王妃听到此处,却是齐齐一默,神色不显,心中俱是难耐伤痛。
此番陈王府遭难,全府上下,只脱身出来了列位主子,奴仆或被打杀,或被送去西山服役,此生只怕再也无缘再见。
这里边有跟随陈王多年的幕僚,有打小就侍奉他的内侍,有忠心耿耿的管事和小厮,有陈王妃的心腹陪房和奶过她的乳母,也有世子的老师和通房……
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眨眼间的功夫,就全都没了。
先前在宫里的时候,陈王妃强撑着在天子面前替丈夫遮掩,出了宫之后,又温言劝抚失意的丈夫,可她终究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如何能够不怨?
如若不是丈夫动了那个心思,自家又怎么会沦落至此!
可是此时此刻,陈王妃却发现自己无法再去责难丈夫了。
天子甚至于都没有发话,皇孙便可以轻描淡写的将陈王府所有仆从的所有权夺去,让他们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仓皇逃窜……
这样的权柄,又有谁能够衷心地舍弃掉?!
能颐指气使,谁愿意低三下四!
到底是执掌家门多年的主母,知道多思无益,陈王妃很快便重整旗鼓,略微一打眼,便计算出面前有多少婢女仆从,自己留了四个,又点了八个去服侍几个孩子,再往世子夫妇二人处送了几个,最后以目去看陈王,向他示意两位侧妃和妾侍们。
陈王不无戚然的叹了口气,指了指那几个妾侍,同那管事道:“支些财物与她们,叫自谋生路去吧。”
管事面露为难,道:“若如此,依从府上旧例,只怕也要送去西山才行。”
那几个妾侍立时便吓软了身体,慌忙跪下身去乞求饶命。
陈王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哪里还有闲心再去理会她们?
能想着分点钱把人打发走,已经算是宅心仁厚了,当下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最后还是陈王妃拿了主意:“就叫在宜春宫做个莳花弄草的婢女吧。”
两位侧妃见状也很乖觉,马上便道:“府上如今这般情状,衣食用度自然不可与从前相较,但凭王妃娘娘处置。”
陈王向世子夫妇处看了眼,陈王妃便会意的点了与世子夫妇处同样多少的人手去侍奉两位侧妃。
王府的侧妃是上了名牒的,入府的时候也要正经的请兄弟们吃酒,进门的时候也有嫁妆,只是现在这些都成了飞灰——别说是两位侧妃的嫁妆,连陈王妃自己的嫁妆都灰飞烟灭了。
整个陈王府里的主子们就差没光着身子到宜春宫了,虽说还有十万两安家银,但这点钱能顶什么用?
府里人不需要吃穿吗?
诸王做寿,亦或者中秋年关,不需要人情行走吗?
陈王妃、世子妃,乃至于两位侧妃的嫁妆都成了灰,陈王跟世子难道还真能装死,丝毫都不加以补贴?
难过的日子还在后边呢。
……
如果说有个词儿叫杀鸡儆猴,那陈王府无疑就是被杀的那只鸡,且效果极其显著,诸王瞬间歇了“老爹死了,马上天下大吉”的心思,开始烧香拜佛跪求老爹不要死。
再残酷的爹,那也是亲爹,好歹有几分怜子之心,换成侄子上位,他哪会管人死活?!
果然凡事就怕比对啊!
此时天子已经敲定了继位人选,皇孙有能力,有手腕,保管能坐稳大位,既然如此,伴随着年轻的皇孙登上政治舞台,他们这些皇叔也就成为了过去时。
既然如此,大家就该报团取暖,还惦念着从前那点事情做什么?
再听人说陈王府的人在宜春宫过得颇惨淡,地方窄小也便罢了,衣食用度也都缩减的不能再缩。
对此诸王倒是早有预料。
毕竟他们是眼看着陈王府被抄家的,虽带了十万两银子离开,但衣食用度这些东西,哪里是马上就能变出来的呢。
倒是物伤其类,有心想要帮扶一二,可是想到宫中的天子和皇孙,到底不敢主动伸手。
都只能悄悄地在心里边念叨,陈王兄勿怪,弟弟我啊,实在是怕惹火烧身!
又过了些时辰,却听人说太子妃遣人往宜春宫去送东西,诸王或多或少的松了口气——小比崽子不是东西,但大嫂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嘛!
这才紧随其后,有所表示。
……
宫外诸王在加紧联系兄弟感情,宫内天子则传召了亲信重臣们一一加以叮嘱。
自己的施政方略,对于某个政策的具体执行,身后之事无需过于隆重,一切皆以简薄为上……
这些事情,继位者是不能说的,甚至于连表露出这个意思都不行,只有他这个即将大行的皇帝,才能公开言说。
重臣们侍奉天子几十年,感情不能说不深,能扶摇直上到如今这高位,终究要感激天子赏识。
如今见到昔日不可一世的天子躺在塌上,垂垂老矣,有气无力,难免泪下。
天子自己反倒十分坦然,甚至于笑着宽抚他们:“都道是天子万岁,可从古至今,又哪里有一万岁的天子?生老病死不过是人间常事,朕又哪里能例外呢!”
依次说过话之后,便将他们遣退,单独传召了一直戍守在殿外的定国公进来。
“最后还是想见见你啊。”
先前说的太久,耗费了太多心力,一直都在继续,倒还不觉得有什么,方才短暂的歇息了片刻,此时却觉得难以为继。
定国公马上便道:“臣这就去传御医……”
天子艰难的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不必了。”
他笑了笑,说:“坐下来,咱们两个最后再说说话吧。”
定国公从天子的言行与神色之中,隐隐预感到了分离。
数十年来谨言慎行,此时却也忍不住擡起头来,罕见的违背臣下之礼,对上了天子的视线。
天子温和的注视着他,称呼他的字:“伯成啊,一晃眼,真是好多年过去了。”
他环视大殿四遭:“当初,好像也是在这里,定北王带着你入宫觐见先帝,先帝让你来给我做伴读……”
一股难言的悲恸涌上心头,定国公颤声道:“是啊,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天子沉默了片刻,忽然间问他:“你还记得大姐姐的样子吗?”
定国公道:“记得的。”
天子却慢慢道:“我好像忘记了。”
很快又说:“不过,用不了多久,我大概就能见到她了吧。”
定国公听此言辞,大感不详:“陛下……”
天子却有些疲惫的合了下眼,几瞬之后,才重新睁开:“我是真的有些累了,从前想到死亡,会觉得惧怕,现在心中却只有平静。”
“伯成,尽情的为我高兴吧,不要哭哭啼啼,作妇人情态。”
说到此处,他眼底像是烈火一般,忽然间绽放出一种堪称为热切的光彩:“那个小子,真是很像我啊——即便是死,我也无憾了!”
定国公坐在一侧,眼见着天子骤然间迸发出如此激烈的情绪,心脏便骤然漏跳了一个节拍,再见这光彩终结之后,天子的眸光便如同一块燃尽了的炭火一般迅速冷却,更是骇的面无人色。
他一把抓住天子的手,用力握住,焦急的叫了声;“陛下!”
天子艰难的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勉强反握了他的手,气若游丝道:“伯成啊,侍奉我这样喜怒无常的君主,这些年,你其实也很辛苦吧?”
定国公怆然泪下。
说不辛苦,必然是假的。
定国公府宁氏一族,几度与天家结亲,荣华已极,可其中所承载的风险,又岂是外人所能知?
先前那桩吴王案,便险些让定国公府倾覆,以至于定国公的女儿宁氏至今都在带发出家。
可若说是怨恨……
又何至于此!
定国公嘴唇动了一下,正待言语,却觉反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猛然一松。
窗外仿佛有一声雷霆入耳,霹雳声中,一代天子就此薨逝!
定国公呆坐了半晌,终于愕然回神,松开天子的手,跪下身去,毕恭毕敬的向他叩首,继而起身打开了门户。
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滚滚流下,他木然走出门去,向恭候在外的公卿们道:“山陵崩了……”
朝臣们错愕几瞬,继而乌压压跪下一片,哭声渐起。
宰相们跪在地上,流着眼泪问定国公:“陛下可有遗诏留下?”
这短暂的功夫,侍奉天子多年的近侍总管便持了加盖封印的檀木盒出来。
众臣检验过封印完整,这才将其打开,宣读于下。
“……皇孙代王,系庄敬皇帝嫡子,天命所归,人品贵重,天资粹美,可堪承继宗庙,今以其为嗣君,承继大统……”
众臣对此早有预料,倒不觉得奇怪,一边使人飞马去请新君,一边开始着手操持大行天子的丧仪。
不想就在此时,近侍总管却取出了第二道遗诏。
“故庄敬皇帝之第二女定安公主,得高祖英武之授,有开疆拓土之功,提三尺剑卫民,有上古之贤风,因嗣君曾以镇国公主号行于天下,今改其旧封,立王号以矜其功,是为英亲王……”
定国公听到此处,不由得微露笑意,旁边的老臣见状,赶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以此提醒。
大行天子才刚刚辞世,这时候若是叫人抓到把柄……
定国公领了他的情,收敛起笑意,心里想的却是,果然是陛下会做出来的事情啊。
定安公主,不,现在该称呼英亲王了啊。
要是从前,朝臣们大抵还会反对,毕竟从没有公主得封王爵的旧例,但是现在……
错非皇孙揭破身份,本朝几乎就要有了一位女帝,有此事兜底,出一位女亲王,又有什么奇怪?
定国公心下唏嘘怅惘,五味俱全。
近侍总管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自古圣君必立后与之配,以承宗庙,母仪天下。定国公之女宁氏,系出名门、贤淑有容,宜彰女道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今以宁氏许嗣君为皇后……”
定国公愣在当场。
自己的女儿成了皇后,对于定国公府来说,这是好事吗?
当然是!
向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作为大行天子在时最显赫的门第之一,若无意外,新君登基之后,定国公府必然要遭到打击,甚至于举家倾覆也不为奇。
可若是定国公府的女儿成了新帝的皇后,那宁氏一族也就顺利的改换门庭,成了新帝的铁杆心腹。
可以说,大行天子的这道遗诏,保全了宁氏一族。
可是……
定国公心内惊骇——他有好几个儿子,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
那就是因吴王被赐死而带发出家至今的前吴王妃!
陛下怎么会定下这样的婚事?
虽然吴庶人已经被赐死,但从礼法上来讲,他却是新帝的叔父,而自己的女儿,毕竟曾经是他的妻室啊……
这如何使得?
遗诏宣读结束,因为宁氏不在此地,便由定国公这个父亲替她接旨。
定国公唇舌涩然的谢了恩,将那道立后的圣旨接到手里看了又看,见确实是天子的笔迹,却还是满腹惊疑。
再一擡眼,便见近侍总管已经到了近前,徐徐道:“定国公是否心有疑惑?”
定国公嘴唇动了动,却是无言以对。
叫他说什么呢?
这是大行天子的遗诏,即便是新帝也不能违背,他身为臣下,怎么可能主动站出来,授人以柄,用来攻讦自己的女儿?
只是曾经做过吴王妃的女子,又被选为新帝的皇后……
定国公在为家族前途而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得不为女儿的未来而感到忧虑。
却听近侍总管肃然道:“大行天子立下这道遗诏的时候,亲口告诉奴婢,若朝臣有异议,便将这段话说与他们听。”
群臣慌忙跪地:“谨听命!”
近侍总管遂道:“定国公之女宁氏,昔为吴王妃之时,恭谨侍上,有古代贤女之风,待到吴庶人伏诛之后,又出家为上祈福,有忠孝之义。”
“而朕以其为嗣君皇后,却不为其贤良,亦非为其忠孝,独为其有定北王之慷慨遗风,虽为女子,尤有横刀立马、北定大漠之志。”
“嗣君为朕皇孙,宁氏为定北王之孙,以其与嗣君志趣相投,故而成其姻缘,唯望二人缔结婚姻,互为勉励,勿忘乃祖之志也!”
长长的一席话说完,群臣静默几瞬,继而齐声称呼万岁。
定国公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来的。
他如同木偶一般随着人流重新进入大殿,看着匆忙赶到的嗣君料理诸事,看着宫人内侍们在大殿中进进出出,最后却只是呆呆的将目光放在了大殿右侧的某个位置上。
当年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少年时候的天子。
物是人非啊。
怆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