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二郎沿着李峤所部原定的出军线路去寻人,却是一无所获,茫然之际,更觉不安。
若是承平时候也便罢了,偏赶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断了消息,怎么能不叫人心焦?
李峤没有东进征讨魏王,那么,他到底是去了哪里?
邬二郎将地图握在手里展开,目光在附近有可能的军事目标上逡巡,心下忽的一动——难不成,是去攻打叛军了?
这样的话,麻烦可就大了啊……
邬二郎到底是个文人,虽然谙熟骑术,但那是因为本朝男子尚武,可真要说是带兵打仗,却是一窍不通。
李峤会从哪里进军,到何处驻扎,他都无从猜测,更要命的是,有些路李峤率领大军途径,自然无碍,可换成他们这一行十数人,备不住就要生出什么波折来。
越是心烦意乱,便越要定下心神,邬二郎同几个曾经参过军的扈从商议之后,议定了几条有可能的路线,快马奔赴前往。
头一条线路被证明是错的,他们又疾驰着改换成第二条。
这一回倒是对了。
因为他们在既定的行进方向处窥见了升腾至数十丈高的狼烟,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分外明显。
那是平城方向!
邬二郎见状不由皱起眉来——狼烟是用来求助的啊!
入城之后,他先去寻人打探消息,得知李峤所部业已被困几日之后,先是一喜,复又觉得忧心忡忡。
喜是因为如若无处求援,李峤必然不会点燃狼烟,而以李峤的性格而言,在被困几日之后将狼烟点燃,显然不会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之举,多半是早有准备,顺州之困之于他应当并不难解。
而之所以忧心忡忡,则是因为自己此行要给李峤带来的这个消息——李峤早就做了准备,但他做出这个准备的时候,必然受限于他的所知所得。
太上皇与天子实则蛇鼠一窝——这个真相,又是否会对李峤的事先安排造成影响?
如果会的话,在当下这种生死关头,从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小错漏,或许就会是致命死因!
一行人紧赶慢赶的到了平城,却也只是徒增一层烦恼罢了。
平城与顺州城相距六十里之远,他们不过十数人,围困顺州的叛军却有数万,邬二郎对此一筹莫展。
帮吧,十几个人帮不上什么,若是能帮助李峤送信也就罢了,偏生他对于顺州城内现状一无所知,又如何进行配合?
可要是不帮……
唇亡齿寒啊!
前方战事紧急,每拖延一刻钟,危险便要加重一重,这把刀不仅仅架在李峤的脖子上,也架在邬家的脖子上!
邬二郎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也是无计可施,将人手派出去打探战事如何,不曾想这日回来复命的扈从却少了两个。
邬二郎见状便知不好,匆忙要逃离此处,却也晚了,一行体量剽悍的军汉骑马来到了他下榻的客栈,看似客气,实则不容拒绝的将他请走了:“我家长史相请,邬先生,请吧?”
彼时平城尚未失陷,这也是邬二郎胆敢带人在此长久停留的原因,此时听闻这群军汉的领头是某位长史,心里头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长史是文官啊,怎么会统军?
又对于找自己前去的原因而深感不安。
邬二郎一路被带到了平州城外一处简易搭建起来的军帐外,同他一道前来的军汉扬声道:“长史,已经带了邬二郎来!”
内里传来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进来吧!”
那军汉在邬二郎背后推了一把,他略有些踉跄的进去,擡眼去看,却见帐中悬挂着一副军情图,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魁梧青年抱臂立在一侧,身着长史红色官袍,目光炯炯,英姿勃发。
邬二郎出身大家,这辈子见过的五品官不知凡几,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到底还是先行拱手,客气的称呼了一声:“长史有礼……”
李世民礼貌问候一句:“邬郎君有礼。”
然后开门见山道:“你此次快马而来,是有何紧要消息须得告知李峤?”
邬二郎悚然一惊。
他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对方却清楚明白的知晓他是谁,为何而来,要来见谁……
要知道,为了保密起见,即便是对同行的扈从们,他也没有吐露过任何风声啊!
邬二郎疑心这是对方有意试探,故而便故作茫然,反向试探道:“您何出此言?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李世民冷笑了一下,神色森然:“听着,我乃李峤之兄、德州长史李长生!军情紧急,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磨牙,我数三个数,把你的来意交代清楚,再敢啰嗦推诿,我立时使人把你押出去点天灯!”
邬二郎大惊失色。
对于一个生于富贵温柔乡,习惯了柔声细语的高门贵公子来说,这种行事当真是太粗鲁了。
而对方所说的几句话,无论是他是李长生,还是李峤是李长生的弟弟,乃至于最后那句让人毛骨悚然的点天灯,哪一条都极大的突破了邬二郎的固定认知。
他还在为此惊诧,李世民已经杀气腾腾的出声:“三,二……”
邬二郎一看他这长相,就知道是个言出必行的主儿,周身那股又冷又硬的气度,活脱儿跟李峤是一个模子里引出来的,真要说是兄弟俩,倒也没人能有所怀疑。
如今这关头,能率军前来襄助的,即便不是兄弟,也胜似兄弟了。
邬二郎憋出来一脑门汗,赶忙道:“误,误会了……”
李世民那道锋利的眉毛往上一挑:“嗯?!”
邬二郎再不敢废话了,原原本本的将自己的来意告知于他。
他原以为对于这种皇室秘辛,但凡是身在官场的人,听完之后都该瞠目结舌,起码讶然上一刻钟的,没想到李长生听完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反倒神色自若的问了句:“就这些?”
邬二郎一时之间,都拿不准他到底是没听明白这里边的弯弯绕绕,还是他真的天生就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了。
他结结巴巴道:“这,这还不够令人瞠目吗?”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邬二郎有点拿不准刚才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怎么觉得对方眼底好像闪过了一抹轻蔑……
刘彻“嗐”了一声,不屑一顾道:“经历过雄狮的男人怎么可能看得上野狗?这点芝麻大小的八卦已经打动不了我们啦,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吧!”
他说:“你知道一张人皮的重量吗?”
朱元璋皱眉看了过去。
刘彻:“知道当皇太子的儿子在老爹的病床前跟他的小老婆偷情有多刺激吗?”
李世民头顶缓缓打出一个“?”。
刘彻:“知道有的××有力到能拉动车轮吗?”
嬴政缓缓拔出了佩剑。
刘彻还要再说,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过头去,就见李元达正看着他,小声问:“知道有人能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把仇人砍成一片片的吗?”
刘彻:“……”
刘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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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假装没有听见空间里彘儿的惨叫声,双手抱胸,目光危险,低头觑着邬二郎:“邬郎君,你没骗我吧,就这些?”
邬二郎被他看得腿都在发软:“真没骗你,就这些!”
李世民“哦”了一声,然后换上了一张笑脸:“没吓着吧?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
说完,他笑吟吟的拉着邬二郎到一侧座椅上:“说起来,您是李峤的妻兄,我是李峤的哥哥,咱们是正经的亲戚啊,来这边儿坐——哎哟,一手汗啊你。”
邬二郎满头的“???”,被李世民半推半拉的带到坐席处安坐,为他前倨后恭的态度而错愕的同时,先前的想法又动摇起来。
这俩人哪儿像了啊。
李峤就像一头野狼似的,从头冷到脚,不茍言笑,至于这位自称是李峤兄长的李长史……
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
脸皮还怪厚的。
邬二郎心里边这么思忖着的功夫,手里边就被人塞了个劣质瓷杯,里边裹着同等品质的劣茶,李世民亲热的拍了拍他的肩,说:“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然后一声断喝:“来人,击鼓传兵!”
邬二郎原地抖了一抖,这才木然的回应了一句:“……啊,好。”
……
李峤刚下令点燃烽火的时候,心里边还是十拿九稳的,等了两日仍旧不见援军踪影,便也不由得打起鼓来。
哪里出了问题?
他虽然聪明,但到底不能料定事情于千里之外。
副将刚刚经历了一场城门攻守战,盔甲上血色未消,见他如此神情,反倒劝慰:“既然上了战场,马革裹尸便是常事,将军已经尽了人事,剩下的便听天命吧!”
李峤却没有被安慰到。
出行前筹备的万无一失的事情,怎么出了错漏?
是消息没有传出去吗?
不对。
平城燃起烽火,是他亲眼所见,平城以西皆是国朝掌控区域之内,更加没有失败的理由了。
这么说……
他思忖着,是陪都那边出了事?
邬翠翠……
李峤不由得苦笑,对这个妻子,他还真是不能报以十成十的信任。
……
邬二郎被人客气的请去了偏帐歇息,心却早就飞到了顺州那边,夜里更是辗转反侧。
如是纠结不安了一整晚,却有德州士卒带了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人过来。
“翠翠?!”
邬二郎惊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你怎么会在此?陪都那边——”
邬翠翠作男子装扮,身后跟着数名扈从,见到哥哥之后,也是迫不及待的冲上前去:“你见到李峤了吗?有没有把消息告知于他?!”
邬二郎为之语滞,黯然摇头:“我赶来此地的时候,已经迟了,倒是阴差阳错的遇见了李长史……”
又将之后的事情讲与她听。
邬翠翠听罢,满腹惊疑——李峤何时又有了一个兄长?
这个李长生,从前在魏王处时,她倒是曾经隐约听过,当日与李天荣和离,魏王妃便劝她,说余盈盈已经被许嫁出去,对方正是这个李长生……
邬翠翠迷惘了。
邬二郎却不知妹妹心中这些纠结,急忙追问:“你怎么会到这儿来?陪都是否有变?”
邬翠翠蹙眉,轻声将这段时间以来陪都的变故悉数告知于他。
邬二郎才刚坐下,听罢腾的又站了起来:“糊涂,李峤不能保全,邬家之后又岂能独善其身?早早晚晚罢了!”
邬翠翠低头不语。
邬二郎见状,便又问她:“既然如此,你来这儿做什么?”
邬翠翠低声道:“我辜负了他的托付,是我对不住他,如果他真的要短折于此,我又怎么能茍活于世?”
邬二郎心头为之一颤,不无讶异的看着她,久久无语。
妹妹这个选择,尽量保全了能保全的人,却唯独无法保全她自己。
长叹一声。
他伸臂抱住了邬翠翠,又说了一遍:“糊涂啊!”
……
又是一日苦守结束,日暮时分,攻城的叛军疲惫退去。
李峤也接近精疲力尽了。
又不是铁打的人,又一直身先士卒冲在最前方,他怎么可能不累?
可是身为主将,本就是要对所有将士负责的啊。
他靠在城楼的墙壁上默默喘息,思索着以当前城中的人手和粮草还能坚守几日,城中还有气力的妇人们则卷着衣袖,默不作声的上前来将堆积成山的尸体拖走。
另有人从城中汲了水来,冲刷地上大片的血迹和碎肉。
适值夏日,天气炎热,尸体长久的堆在一处,很快便会腐烂,一个不好,就要引发疫病,而血液溅到地上,更会因炎热而招引蚊虫,甚至会因为过度的粘稠导致士卒滑跌……
起初这些事情还都是士卒们去做,一日日死伤的人多了,城中妇人便默不作声的接过了这部分工作。
副将递了一碗热粥过来,李峤接过来喝了一口,干涩的喉咙有些艰难的动了一下,三两口迅速喝完,正准备去巡视城中各处伤损情况,动作却忽的顿住了。
他耳朵不易察觉的动了一下。
“你有没有听见……”
副将面露不解。
李峤却猝然转过身去,目光湛湛:“有马蹄声!”
副将随之转身去看,却见西方夕阳彻底落下,暮色上涌,远处不得辨物,极目远眺,仍旧一无所获。
李峤却无心为他解答,手扶城墙,有些兴奋的喃喃自语:“会是谁呢?不会是叛军,他们不会从那个方向过来……”
又道:“难道是我先前留的后手?也不对,他们要是能来,早就来了……”
他擡手揉着太阳穴,思量一会儿,忽的福至心灵:“难道是兄长来了?!”
副将看着远处黑沉沉的那片暮色,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将军……”
李峤却道:“击鼓,传令全军警戒!放火烧掉城北那座酒楼,就是最高的那一家!”
副将茫然道:“我怎么不明白您想干什么呢……”
李峤轻哼一声,一扫先前的黯然之色,神采飞扬道:“要是你能知道,那还能一把年纪来给我做副将吗?!”
他猛一挥手,不容拒绝道:“照做便是了!”
……
李世民率领麾下一干精骑,宛若一把尖刀,沿着先前敲定好的破军方向直冲而去。
空间里皇帝们又开始嗑瓜子儿了。
“行不行啊,你都没跟李峤通个风,你确定他能知道你想从哪儿突破吗?”
李世民朗声而笑,云淡风轻道:“你们不知道有句话叫做英雄所见略同吗?!”
骑兵前行数十里,能望见顺州城之后,便见城中某一处烈火熊熊,直冲霄汉。
刘彻饶是鼻青脸肿,也忍不住探头去看:“好像……不是你选中的方向啊?怎么,英雄跟英雄之间的感应歪了?”
李世民却摇头道:“不用管,那不是烧给我看的。”
刘彻给惊了一下:“啊?!”
那是给谁看的?
总不能是叛军吧?!
……
“当然不是给叛军看的了。”
李峤取了一张帕子,仔细擦拭自己的佩刀,也没等副将再行猜测,便给出了答案:“是给魏王一方看的。”
“更精准一点的话,是给陈军顺州城七十里之外的魏王世子看的。”
副将懵了:“啊?!”
李峤道:“我们此番出军,打的是征讨魏王的旗号,实则却是联合魏王共抗叛军。”
说到此处,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不过据我猜测,这大抵是天子说来糊弄我们的说辞,魏王那边儿,只怕真以为我们是来打他的呢!”
副将百思不得其解:“那您怎么……”
李峤道:“离我们出军线路最近的魏王势力便由魏王世子统率,又疑心我们是冲着他去的,专程派人盯着我们,很奇怪吗?”
他思忖着说:“只是此番我们陷入叛军阵中,魏王世子仍旧按兵不动,没有落井下石,应该也算半个君子吧。”
副将哼哧了半天,才道:“我觉得,他大概是怕跟叛军为伍,令天下人耻笑,失了大义名分,才按兵不动的……”
李峤却反问道:“你不知道我夫人邬氏曾经是魏王世子妃吗?”
副将听罢,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虽说时下并不介意女子二嫁,但这种事对于男方,本身还是有点……的吧。
李峤笑着归刀入鞘:“邬氏与魏王世子的那段旧事,我或多或少有所听闻,以当日魏王声威之盛,乃至于他们之间的孽缘起因,魏王世子仍旧能与邬氏和离,而非将其休弃,又真的让她回了陪都,如此行径,怎么看,也能以君子相称了。”
说到此处,他神色郑重起来:“我本就是当世英杰,我兄长亦是人中龙凤,汇合之后,脱身自非难事,只是我们走了,城中百姓又该如何?我只怕叛军一怒之下,会下令屠城……”
副将了然道:“所以您要引魏王世子前来?”
“是啊。”李峤摸着下颌道:“城中点火示意,稍后又有大战,他应该会来看看吧。”
副将:“……”
副将:“来时候好好的,看完走不了了……”
“我也没办法啊,不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他,如何消耗魏王一派的精力,又如何让魏王一系也身入泥潭?”
李峤满脸无辜,啧啧两声:“我兄长此时毕竟还在魏王帐下听令,总不能害他因为救了我们,转头去承受魏王的雷霆之怒吧?还是给魏王安排点事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