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变故来得突然,却叫众人愣在当场,别说是晋王这般向来迟缓的,即便是晋王妃这样八面玲珑的灵巧人,也愕然瞠目。
要知道,秦王可是太子之下,本朝排行第二的皇子啊!
这身份何等尊贵?!
更不必说皇帝向来看重血脉,宠溺儿孙,从前宗室有过,也不过是罚酒三杯罢了,今日秦王却是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以至于蒙受重刑,狼狈至此?
竟连皇后和东宫为其求情,也在众人面前如此冷酷无情的遭到驳斥,甚至于皇帝话里话外,因此有了怀疑东宫的意思……
众人为此心生悚然,再见皇帝亲自提刀到秦王面前,神色冷厉,面容狰狞,更是惊骇。
正错愕出神之际,却听皇帝朝着太子又是一声厉喝:“你在磨蹭什么?朕使唤不动你了吗?!”
众人闻言不由得将头低的更低,太子则听令为之,快步下了台阶,到被押住的秦王身侧站定:“父皇恕罪,儿臣岂敢有此不敬之心?”
皇帝冷笑一声:“你最好是。”
继而他朝身边亲卫一摆下颌:“将你的佩刀递给太子。”
亲卫从令而行。
太子有些怔然的将那佩刀接在手里,一时不明所以。
却见皇帝狞笑道:“你也是读过圣贤书,参与过本朝大律修订之人,若有人子意图谋害亲父,该当何罪?”
太子隐约猜到了皇帝的打算,声音不由得有些颤抖:“以子害父,处十恶之内,依本朝律令,‘悖伦逆天灭礼,乃王法所必诛’……”
“很好,”皇帝闻言微笑,又问道:“悖逆之人,无君无父,可还有兄弟吗?”
太子为之语滞,几瞬之后,方才艰难道:“儿臣自然也没有这样的兄弟。”
皇帝又说了句:“很好。”
然后断然道:“你上前来,刺他一刀,以示与他断绝兄弟之情,也是向为父尽孝!”
话音落地,四遭便传来一片抽气声,更不乏有两股战战之人。
太子更是立时便跪下身去:“父皇,二弟诚然有过,可是如此为之,实在是……”
皇帝盛怒着打断了他:“你哪儿还有什么二弟?是秦庶人!”
他根本没给太子继续劝解分辩的机会,单手提刀,震声喝道:“这样无君无父的畜生,你还当他是兄弟,又将朕这个父亲放在哪里?不要啰嗦,速速上前来刺他一刀!”
太子跪地痛哭出声,无法向前。
皇帝见状大为惊怒,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又夺过一侧亲卫手持的棍棒猛打。
太子并不反抗,只哭着叫他:“爹,爹!”
“别叫朕爹,朕没你这样的儿子!”
皇帝脸上怒色未消,却停了杖打的动作,有些喘息似的将手中棍子丢开,就在众人为之胆战心惊的时候,倏然将目光转向了一侧离他最近的周王。
周王妃原本正紧拉着丈夫的衣袖,立时便感觉身边人的手臂开始颤抖,而她则已经不受控制的流了眼泪出来。
皇帝擡起执刀的手臂,刀尖相隔半丈,点在周王面前,狞笑道:“你也要学你大哥,忤逆朕吗?!”
周王扑通一声跪下,膝盖撞在铺设了厚重地毯的金砖上,尤且发出一声闷响。
他几乎是痛哭流涕的道:“父皇,儿子不敢……”
皇帝一声暴喝:“那就过来捅这个畜生一刀!如若不然,朕立时便杀了你这个不孝之子!”
周王不是太子,没有大哥与父亲长久相处而生的父子之情,更不是本朝储君,他没有倚仗,也就决定了他不敢也没有底气如太子一般违背父亲的意思。
更别说先前皇帝跟太子说话的时候,虽然也有怒气,但尚且没有此时这么满,而太子在挨完一通毒打之后,皇帝更是怒极将手中棍棒丢掉——这时候老爷子手里提的是刀啊!
周王战战兢兢的擡起头来,短暂的用余光觑了一下父亲此时的神色,便胡乱从地上爬起来,从亲卫手里接过刀,眼睛一闭,一狠心刺在了秦王腿上。
刀锋入肉的声音,在寂静到不闻一声的大殿之上,显得格外清晰。
周王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了,鼻子与喉咙一起发酸,竟也不敢如太子一般大哭出声!
皇帝尤嫌不够,眸光冷窒的盯着他:“你娘在闺阁里的时候,就有精诗书的美名,她去得早,你养在皇后膝下,但娘胎里带着的东西是变不了的。你们兄弟当中,就属你最善于吟诗作赋,昔日曹植七步成诗,你今天能不能也作一首,让朕听听啊?”
周王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短暂的思忖之后,颤抖着声音作了一首七言诗出来。
皇帝微微颔首,转头问燕王:“你五弟这首诗作得怎么样啊?”
燕王向来豪迈大胆,今日也有些色弱,不敢直视父亲,垂下眼睑,恭声道:“甚好。”
皇帝示意秦王给他看。
燕王暗地里一咬牙,迈步上前,从周王紧绷的手掌里夺过那把尚在滴血的刀,继而将其刺入到秦王身上。
皇帝冷眼旁观,却没跟他再说什么,而是转目去看晋王:“老三!”
晋王妃猛地一个哆嗦,借着衣袖遮掩,在晋王腰上拧了一把,以示提醒。
晋王慌里慌张的跪下身去:“儿臣在。”
皇帝用手中佩刀指了指秦王。
晋王原地呆住,好一会儿都没反应。
晋王妃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又不敢在这时候出声提醒,好在皇帝此时虽然暴烈,竟也没出声催促。
满殿人眼等着晋王呆了许久,才听他慌乱不已的道:“二哥在内宫逼迫宫娥,已经是大错,居然还敢私下勾结内侍总管,真是好大的胆子……”
晋王妃简直都要急死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怎么在你这儿还崭新着呢?
这个呆子!
不曾想皇帝对着晋王看了会儿,不知怎的,却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起来吧,没你的事了。”
晋王一时茫然起来。
晋王妃看皇帝似乎有意包容自家,吊在半空中的心脏微微落下去几分,大着胆子将仍且跪在地上没反应过来的丈夫拉了起来。
而那边皇帝业已将目光转移到了其余皇子处。
满殿森然,往日里那明亮温暖的千万盏灯火,此时在那晚间的微风中略略摇曳,似乎也变得阴郁鬼魅起来。
皇帝又逼迫几个亲王前去刀刺秦王,此后又各有所问,自不相同。
晋王妃只觉得自己手脚都是冷的,她判断不出自己此时是不是不受控制的在浑身颤抖,甚至于连脸上的肌肉都不由得在哆嗦。
旁边晋王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晋王妃险些当场尖叫出声,生忍住了,眼眶含泪,不安的看向丈夫。
就听晋王再三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有些害怕的问:“父皇是不是让我去刺二哥一刀啊……”
晋王妃:“……”
明明心脏还在不受控制的狂跳,明明还处在这样危险的氛围当中,晋王妃却险些含着泪笑出声来。
身体里好像陡然间有了力气,手脚也再度得到了控制,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她握住丈夫的手,低声说:“没事了,已经过去了。”
晋王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喔。”
皇帝接连问完十几个亲王之后,终于在卫王面前停住了。
彼时那半大的少年正手持佩刀,气喘吁吁,神色惶然。
却听皇帝道:“你从前多与你二哥友善,他出京办差的时候,还记得给你带蜜桂花,今日你怎么狠得下心来刺这一刀?”
卫王听罢,几乎当场落下泪来。
而一侧与他年纪相仿的汉王与他友善,居然壮着胆子替兄长辩解:“父皇,十五哥固然与秦庶人感情甚深,但到底不敢违逆您的命令……”
皇帝冷笑了几声,没说什么,转头去问下一个人了。
朱棣眼见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他怀里抱着周王府的小堂弟,叫那小东西埋脸在自己胸前,背地里同空间里几个哥们儿道:“我觉着,他好像不是在为秦王忤逆悖乱而生气,倒好像是在借着这个由头筛人。”
空间里几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竟也都赞同了他的看法:“不错!”
“我也有这种感觉。”
李元达道:“这件事情,其实有些不合常理。一般强势的君父在位,很少会有子嗣胆敢作乱的,像始皇……”
他有些歉意的看了过去,拱手示意之后,继续道:“虽然身后出了乱子,但却也是他驾崩之后的事情了,在他活着的时候,谁能想象有人胆敢犯上?至于彘儿,那是因为太子被逼到墙角了,不算。”
刘彻也斟酌着道:“白绢上说的未必全都是真的,又或者说,那上边说的,只是表面上的真相。”
他分析说:“要说秦王逼迫宫娥,这我相信,男人嘛,都下贱,馋人身子,但要是说他勾结皇帝的内侍总管,意图不轨……这就有点不合情理了。”
“内侍总管傻啊,皇帝身体杠杠的,东宫稳若泰山,干嘛要跟皇子勾结?”
“至于秦王,除非他能一把将皇帝、太子乃至于皇后、燕王一网打尽,否则他怎么可能坐得上皇位?可这事儿他能办到吗?”
“真有这能力的人,就不会办出在大内逼迫宫女的事儿了!”
“所以说,”刘彻下了定论:“皇帝先前给出的既定事实,未必就是真的事实。”
他摸着下巴道:“更像是以此给秦王扣一个足够让他万劫不复的帽子,然后用他来当可重复使用的道具,用来试探诸王。”
朱棣皱眉道:“要单单只是在大内逼迫宫娥的话,我爹再气也就是把人宰了,不会下当下这种狠手的……”
“除非,”没等别人开口,他便自己有了答案:“除非这个秦王,身份存疑。”
所有人都看向朱元璋,心里边瞬间想起了先前那个问话。
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孙被来自平行世界里的儿孙占据了身体,会杀掉他们吗?
朱元璋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肯定答案。
会!
朱棣则想起了嬴政之前说的话,不禁头皮发麻:“或许始皇先前猜的是对的,这个世界的异界来客,远比我想象得多,而秦王最先露了痕迹,这才有了今晚以他为材料的这场试探……”
想到这里,他难免后怕不已。
他短暂的同朱允炆相处之后,便察觉到对方有异,其余人呢?
即便短时间内没有发觉,天长日久的相处之后,也会一无所知?
尤其是在皇帝对此心存戒备、严阵以待的情况下。
早早晚晚,朱允炆都会暴露的。
要是他图一时之快,露了底儿给朱允炆……
那到时候朱棣自己个儿只怕也能体验一把透心凉,皮飞扬的滋味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啊……”
朱棣想不明白。
李世民却道:“只许你有白绢,不许人家有吗?”
嬴政则岔开了话题,下颌微点,示意殿中:“卫王完了。”
朱棣也有此猜测:“各家案上的菜式都不一样。”
得到一个人的记忆,跟彻底的伪装成一个人,完全是两件事情。
因为记忆仅仅只是“知道与记得”,却不能同步复制原主的性情、秉性、才华和个人癖好。
皇帝是用什么办法确定周王没问题的?
他是诸王之中最有才华的皇子啊——好,那就用今日之事,效仿曹植旧例,现场赋诗一首!
作不出来?
杀!
在平淡如流水的日常生活里,伪装是很简单的,而真正到了惊变之时,那才是难上之难。
再譬如燕王,即便当真是有人替代了他,那人却能谙知他遇此惊变之后的反应吗?
却不是谁人都能果决从命的。
而卫王尽管获得了原身的记忆,但个人的癖好却是潜移默化难以更改的。
以至于他虽然知道原身喜好甜食,但是到了今晚宫宴,心绪放松的时候,还是毫无察觉的将案上的几样偏咸偏辣的菜式用了大半……
尽管此时皇帝尚未作色,但他此后的命运,只怕已经注定了。
朱棣循着这条线索,很快便想通了整件事。
皇帝知道有妖人取代了他的儿孙,却还不只是一人,为了查出妖人何在,特意安排了这场宫宴。
谁会是知道真相的人?
皇后,还有太子。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才能天衣无缝的配合皇帝的行动。
而妖人的寄生范围,大抵便只是皇家子孙当中,这一点已经从皇帝的针对范围得到了确认。
“他是想要双管齐下。”
最后,朱元璋亲自下场,板着脸分析自己:“一方面,将已经出现问题的人筛选出来,严加控制。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谁知道今天筛完之后,还会不会出现新的妖人?难道每次都要办这么一场鸿门宴吗?”
众皇帝听罢为之一惊。
朱元璋则继续道:“先敲山震虎,然后再安排锦衣卫密切监视诸王。”
“蠢一点的刚过来就会暴露痕迹,那就抓起来杀了。”
“要是有聪明到能骗过锦衣卫监控,完美与原主融合的,那也不怕。因为对方得到记忆之后,很快就会意识到皇帝知道自己这类人的存在,并且在用极端残酷的手段猎杀他们,所以不需要任何提醒,他们自己就会夹着尾巴做人,亲身演绎一个完美的宗室子弟。”
“而这种选择所造成的结果,在某种意义上,跟原主还在,其实没什么区别,不是吗?”
朱棣为之结舌,几瞬之后反应过来,马上跪舔道:“爹,你真棒!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来呢?!”
朱元璋冷笑道:“你别叫我爹,我可不是你爹!你爹这会儿在那边儿当你爷爷呢,没空理你!”
朱棣嘿嘿笑道:“没事儿,我管他叫爷爷,管你叫爹,咱俩各论各的!”
这么短暂叙话的功夫,皇帝已经将诸王问了一遍,环视一周之后,将目光转到了下首处的皇孙们身上。
先前死命压抑住心中胆颤的诸王们见状,一时也不禁有些躁动。
年长的亲王们好歹见过血,如燕王那般,甚至于上过战场,但是这些孩子,最大的皇长孙也才七岁,倘若真被逼着上前,如他们一般刀刺秦王……
为人父母的,怎么忍心呢!
太子妃眼见着皇帝看向儿子,心中胆寒,便要出声,恰在此时,却觉手背上微微一热,却是段皇后将她拉住。
太子妃转目去看,段皇后却没看她,只是略略摇头,牵动着发髻上那支九尾凤钗的流苏徐徐摇曳。
太子妃心绪微安。
那边厢皇帝却已经出声:“英哥儿,你来。”
朱棣略一定神,将怀里的堂弟交给一侧面如土色的保母,稳步走上前去。
皇帝低头看着他,沉声道:“知道之后该做什么吗?”
朱棣擡头看看他,再转过头去看了看秦王那具被刺了小二十刀,几乎要成为烂泥的尸体,一时凝神不语。
皇帝静静的等待着。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反应。
朱允炆的心绪从最开始的惊骇转为畏惧,又在长久的寂静凌迟之下转为焦躁,最后又化为渴盼。
他本就迫切的需要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而放眼去看,还有比当下更好的时候吗?
此刻再见嫡长兄毫无动静,朱允炆再也按捺不住,主动上前执起地上那把沾血的佩刀,狠狠刺入到秦王身上。
殿内传来几声低呼。
朱允炆却不在意,将佩刀丢下,看向皇帝,震声道:“愿为皇爷爷诛杀此逆贼!”
皇帝定定看他几瞬,微微颔首。
朱允炆仿佛受到了莫大鼓舞,一时之间,只觉手脚发热,脸上红涨起来。
而朱棣便在这时候上前,捡起方才朱允炆丢到地上的佩刀,递还到手执刀鞘、侍立一侧的亲卫手中。
然后他转向朱允炆,淡淡道:“皇爷爷唤的是我,是东宫嫡(重音)长孙,怎么文哥儿却跳出来越俎代庖(重音)了呢?”
朱允炆原本还沉浸在皇爷爷那一点头的快意之中,哪想得到这个讨厌的长兄居然敢在皇爷爷的面前,公然用嫡出和居长这两座大山压制自己?
他脸上红涨迅速退去,几瞬之后又如涨潮一般再度汹涌,却是满面委屈,结结巴巴道:“我,我岂敢跟哥哥争锋?只是看皇爷爷有所吩咐,哥哥却久久没有反应,担心皇爷爷因此失望于东宫,才这么做的,怎么到了哥哥嘴里……”
朱棣听完却是不气不恼,只有些惊奇的看着他道:“文哥儿,快快将嘴闭上吧,它在往外冒蠢话哎!”
然后他擡起头,看向神色忖度的皇帝:“皇爷爷,您是长辈,皇叔们也是长辈,你们的事情,我这个小辈怎么能做主?只管听命也便是了。”
“可是在堂弟们面前,我却是兄长,是要庇护他们的哥哥。秦庶人的罪过,自有朝堂分辩,今日乃是家宴,您是长辈,又向来怜爱孙辈,稚子懵懂无知,您怎么能欺负小孩儿呢。”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倏然失笑,却也不提此事,而是瞥一眼朱允炆,道:“怎么能在人前这么跟弟弟说话。”
朱棣毫不畏惧的轻哼一声,从容以对:“因为我觉得,弟弟好像有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呢。相较于视若无睹,最后酿成大祸、兄弟阋墙,还是在最开始就以兄长的身份指明他的错处,纠正他的过失,这才是正确的吧!”
“皇爷爷,您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