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你是怎么未卜先知的,能不能也跟皇爷爷说说啊?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语调仍旧平和,并不激烈,然而落到朱允炆耳朵里,这声音却如同来自幽冥地狱一般,带着彻骨的冷。
宛如一声惊雷,正正好击在头顶。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皇爷爷……”
朱允炆脑子转的飞快,绞尽脑汁的思虑破局之法。
皇爷爷疑心自己了吗?
他怀疑自己是从多年之后来到此地,亦或者是重生一世,所以才会用在皇甫氏的老家凤阳建庙这件事情来试探自己?
因此此时家庙还没有建成,但自己却因为经历过后来之事,早早有了答案,故而下意识的将家庙当成一个早就存在的产物进行回复,所以才露了破绽……
那么,要不要坦诚以对?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浮现一瞬,旋即便被朱允炆否决。
谁知道皇爷爷对待重生这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态度?
能遮掩过去,最好还是遮掩过去!
而在此之外,他格外确定一点——绝对不能将自己当初继位之后发生的事情告知于皇爷爷!
如若不然,只怕不需要等到燕王靖难,皇爷爷就会亲手料理掉自己!
如此一来……
朱允炆眼珠一转,仰起头来,神色惊诧:“皇爷爷,您误会孙儿了。”
他替自己辩解:“孙儿的确不知您在凤阳老家建庙一事,只是听您那般言说,便下意识觉得那家庙大抵已经建成,所以才顺势应答,并无他意。”
皇帝居高临下的觑着他,却不曾因此事与他过多纠缠,而是重换了件事情发问:“今日是谁前去,引你来此的?”
朱允炆微微一怔,继而给出了答案:“是侍奉您的庞内侍……”
皇帝幽幽的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姓庞?他同你说过自己姓什么吗?”
朱允炆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而那边厢,皇帝略略前倾身体,一双阴鸷锋锐的眸子,紧盯在他脸上:“这个小内侍还很年轻,是御前总管的新收的徒弟,虽然机灵,却还没有往各处行走宣旨过,更没有去过东宫——”
“文哥儿,你怎么一见他,就知道他姓什么?”
朱允炆额头上细密的生出了一层汗珠,胡乱的擡起手臂,用衣袖擦了一把。
他再不敢有所辩解了:“皇爷爷,孙儿,孙儿……”
结结巴巴许久,却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事到如今,朱允炆如何不知,打从一开始老爷子就设好了套儿,只等着自己这只猎物往里钻?
可笑他还觉得可以侥幸挣脱,不曾想越是挣扎,便被束缚得越紧,生生将自己逼到了绝路上!
朱允炆无法想象皇帝的态度,更惶恐于对方的洞察和敏锐,一时之间,竟是满心惶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他僵住了,皇帝却没有,猝然冷笑一声,忽的擡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好一个孽障,当着你爷爷的面,竟还谎话连连!”
“说!”皇帝厉声道:“若是敢有所隐瞒,朕立时便割了你那条狡辩的舌头!”
朱允炆生挨了一脚,原地滚了两滚,方才停下身来。
肩头传来一阵剧痛,大抵是孩童稚嫩的骨头被踢断了,他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却不敢拿皇帝的话当耳旁风。
割条舌头罢了,这点芝麻蒜皮的小事儿,他爷爷才不屑于撒谎!
他捂着作痛的肩膀,热泪不由自主的从眼眶中涌出:“皇爷爷,我怎么敢隐瞒您?只是话该从哪儿说起,您总得给我起个头儿啊!”
皇帝的面容在昏黄的灯火之下透着一层诡异的模糊。
他没有同朱允炆言语,而是将手向后一伸:“取我鞭子来!”
朱允炆随之打了个冷战。
却有内侍近前,默不作声的递了一条粗长坚韧的皮鞭。
皇帝拿到手里,继而振臂甩开,朱允炆甚至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啪”的一声脆响,一阵近乎锋利的痛楚骤然传来。
他原本就穿的不算厚重,此时身上衣裳更是被这一鞭击破,那痛楚像是一条会吮血长大的小蛇,先是锐利的要命,继而又骤然烫了起来……
朱允炆几时经历过这种苦难,立时发出一声惨叫,继而便瘫软在地上抽泣不止,眼泪顺着他面颊不住地流下,在地上金砖上留下了浅浅的两汪泉。
皇帝哼了一声,却冷笑道:“你既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倒也简单,我来问,你来答,你再不济,终究也是我的孙儿,我不将你下狱,使你罗于刀笔吏之手。”
“不过,”他拖长了声音,脸上笑意全无:“若是你敢骗我,爷爷的脾气,想来你也是知道的!”
朱允炆从方才那阵剧痛之中回过神来,哪里还能说得出二话?
唯有毕恭毕敬的应声罢了。
皇帝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能够未卜先知?”
朱允炆斟酌着回答了他:“皇爷爷,孙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说出来您可能觉得惊讶——孙儿其实是从几十年后过来的。”
皇帝对此早有猜测,虽觉诧异,却也并不是十分严重,微微颔首之后,又问他:“你可是做了皇帝?”
朱允炆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就想回避这个问题,然而触及到皇帝视线与那条垂在地上的鞭子之后,到底还是一五一十道:“正是如此,承蒙皇爷爷看重,孙儿有幸御极称帝。”
皇帝握住鞭子的手随之收紧:“那英哥儿呢?!”
朱允炆低声道:“天不庇护,哥哥早早辞世了。”
英哥儿,这个自己想要委托天下的孩子,居然早早就辞世了?!
一股细密的痛楚顺着心头冉冉升起,皇帝生忍住了,又皱眉问:“太子妃此时身怀有孕,太医也说她腹中所怀乃是皇孙,怎的不曾立他?”
对于朱允炆来说,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
遵从本朝制度,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即便皇甫英早逝,继位的也该是他的同胞弟弟才对。
可制度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谁也没想到他的父亲去世的那么早,而太子妃也在产后一月辞世,与此同时,常家及一干旧功臣颇有尾大不掉之态……
故而皇帝在经过长久的考虑之后,最终将他立为皇太孙。
如果这个嫡出的弟弟还在,最后却被自己继承了皇位,那他就难免要就此间诸事对皇帝做出解释,而说得越多,错的也就越多。
百般思量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朱允炆垂下眼皮,非常巧妙的撒了个谎:“前世,太子妃难产,母子俱亡。”
这是个可控范围内的谎言。
因为皇帝若是知道此事,必然会有所反应,多多的调派御医前去,到时候即便太子妃顺利生下次子,与他所说的前世不符,皇帝也不会疑心,只会觉得是他通过自己口中得知前世之事,早做防范,继而改变了这一世的结果。
皇帝听罢,果然不曾生疑,只是不由得合了下眼。
如此一来,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文哥儿能够信誓旦旦的跟楼氏保证,最多四个月,便能改善她的处境了。
因为倘若太子妃难产而死,母子俱亡,没过多久,英哥儿也辞世了的话,作为东宫硕果仅存的皇孙,自己难免要对其有所优待。
皇帝点点头,暂且信了此事,又问:“朕是哪一年薨逝的?”
朱允炆心头一跳,缄默几瞬,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因为皇帝的年龄就在这里摆着,时间说的太长亦或者太短,都很容易露馅。
只是如此一来,会不会引发出新的问题?
朱允炆心下还在忐忑,那边厢皇帝已经连珠炮似的问了出来:“你爹是哪一年驾崩的?”
朱允炆瞬间就卡住了,然后飞速反应过来,编造了一个年份过去。
皇帝不假思索便道:“你是多少岁登基的?”
朱允炆心里边已经打起了鼓,却还是强逼着自己继续编造着说了个数字。
不曾想皇帝却在这时候杀了个回马枪:“你爹总共在位多少年?不要想,马上说!”
“你身为人子,又是后继之君,旁的也就罢了,此事岂有不知之理?!”
朱允炆为之变色。
下一瞬,皇帝的鞭子就抽了过来:“你这畜生,果然心怀不轨!”
朱允炆还没回过神来,身上已经连挨了几鞭,满地翻滚,痛哭求饶。
皇帝举步近前,一脚踩在他受伤的肩头,厉声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蓄意撒谎?!”
朱允炆眼珠一转,还没等脑海里的狡辩成型,就觉皇帝踩在自己肩头的那只脚在发力:“再叫我见到你眼珠子咕噜噜的转,我立时就用刀给你挖出来!”
朱允炆几时见过这等局面,且忧且怕,胆战心惊,痛哭着吐露了实情:“皇爷爷恕罪,孙儿再也不敢了,孙儿是怕您知道了真相要伤心啊……”
皇帝脸色一白:“什么意思?!”
朱允炆哭道:“天不假年,父王还未登基,便早早薨逝了啊!”
皇帝如遭雷击,身形猛地一个踉跄,亏得一直如影子一样守候在旁的严钊眼疾手快,上前去将其扶住。
皇帝尤且不敢置信:“太子早早薨逝……”
这个先前一直不露任何破绽的至高天子终于显露出几分脆弱,继而红了眼眶,发狠一鞭子抽了过去:“胡说!你这孽障,居然敢如此诅咒你的父亲!”
先前打过去的时候,他好歹留了手,此时却是惊恐激怒之下,全力而发。
朱允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能发声分辩。
皇帝还要再打,却被严钊拦住:“义父。”
他攥住皇帝的衣袖:“把他打死了,之后的事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帝转过头去,目光有些无神的看着他,手里的鞭子无力的掉在了地上。
他精心教养的儿子,委以重任的储君,还没等到承继大位,便先一步离他而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岂能不痛!
“混账啊,”皇帝眼里有了几分泪意:“你怎么忍心就这么抛下你爹走了啊!”
他老泪纵横,又连骂了几声混账。
严钊见他情绪有些失控,赶忙将人搀扶到上首去落座:“您且在这儿歇着,剩下的,便叫孩儿来审吧!”
皇帝无力的瘫坐在龙椅上,怔然的点了点头。
严钊见状,这才到朱允炆面前去,代皇帝继续发问:“太子因何亡故,享寿几何?”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朱允炆哪里还有继续隐瞒的必要?
便也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严钊又问:“如此说来,待到东宫薨逝之后,你便成了皇太孙?待到皇爷驾崩,你又承继遗诏,登基称帝?”
朱允炆小心翼翼道:“正是如此。”
严钊道:“彼时你年纪尚轻,顾命大臣都有谁?”
朱允炆犹豫了一下,才道:“方孝孺、齐泰、黄子澄。”
莫说是皇帝,连严钊闻声之后,都不由得眉头一跳。
“怎么都是文官,却没有武将出身的老臣?”
朱允炆一时无言。
再见严钊拔刀出鞘,不得不按捺住满心苦闷,低声道:“皇爷爷晚年,武官颇有悖逆不法之人,如凉国公蓝玉,如颖国公傅友德,如宋国公冯胜等人,都先后被赐死……”
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字落地,严钊听得心惊肉跳,复又逼问:“听你所言,仿佛除此之外,还有多人被赐死?”
虱子多了不怕咬,朱允炆索性老老实实的讲了:“再譬如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舳舻侯朱寿、定远侯王弼、东莞伯何荣及吏部尚书詹徽……株连甚重,有数万之多。”
事情牵扯甚大,严钊不由得转头去看皇帝。
而皇帝又岂不为此而颇觉惊痛?
这里边的许多人,都曾经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啊!
若说是纯粹的谋反,他是不肯相信的,八成是为了叫这小子登基,迫不得已清洗朝堂。
而除此之外,他却也另有一事想要开口,只是话到嘴边,转了几转之后,以他的胆色与气魄,竟然畏惧到不敢发声!
严钊见状,隐约了悟到几分,只是此时此刻,却也不敢贸然开口。
到底还是生等着皇帝稍稍平复了心情,颤声发问:“如此大的逆案,又牵连如此之广,皇后难道不曾规劝于朕吗?”
朱允炆面露难色,硬着头皮道:“皇爷爷,哥哥去世三个月之后,皇祖母便也去世了……”
皇帝当场愕然,五脏翻滚,心下痛极,嘴唇张合几下,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严钊大为担忧,不由得道:“义父……”
皇帝一擡手止住了他的话,颤声问朱允炆:“如此说来,老妻也好,长子长孙也罢,乃至于诸多昔日同袍,岂不都死在我前边?”
朱允炆几乎不敢擡头:“正,正是如此。”
连严钊垂下眼帘,都不敢去看皇帝此时的神情了。
内殿中寂静的近乎可怕,只听见皇帝有些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如此不知过去多久,严钊才听皇帝咬紧牙关,一字字的挤出来:“继续问!”
严钊领命,再度转向朱允炆:“你可是寿终正寝之后,重来此世?”
是被自尽之后来到这儿的……
朱允炆略略迟疑,还是应声:“是。”
严钊道:“你在位多少年?”
朱允炆厚着脸皮说了句:“三十二年。”
严钊眉头微挑:“身下有几男几女?”
又来了!
编谎话其实很简单,难的是不间断的编谎话,并且让所有谎话拼合在一起天衣无缝!
朱允炆道:“八男三女。”
严钊道:“都是哪一年出生的?”
朱允炆勉强应对。
严钊道:“晋王世子是哪一年娶妻,娶的是哪家的淑女?”
朱允炆答完之后,严钊又问起燕王、周王两家,然后又是一个回马枪:“先前你说,六皇子是哪一年出生的来着?”
朱允炆:“……”
随口编出来的瞎话,这谁还能记得啊!
可要是不说……
这不就全都漏了吗!
他壮着胆子蒙了一回。
严钊却微笑道:“跟皇孙先前说的不一样呢。”
朱允炆瞬间心如死灰。
严钊脸上笑意愈深:“其实我也记不得,先前是胡乱说来诈你的,哪成想你真就认了呢。”
朱允炆:“……”
朱允炆再也扛不住了,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严钊擡腿不轻不重的踢了踢他:“皇孙最好还是实话实说,审讯这种事情,您这辈子可能就碰上这一回,但我可是每天都在经历,你怎么可能瞒得过我?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
朱允炆又是挨打,又是被骂,一路隐忍到这儿,不成想却还是什么都没能瞒住,心理防线直接崩塌了。
“皇爷爷,孙儿不孝,没能保住江山大业,只当了几年皇帝,便被人篡夺了皇位呜呜呜——”
沉浸在悲恸之中的皇帝险些从龙椅上跳起来:“什么?!你这该死的畜生!!!”
朕把万里江山交给你,为了你清洗朝堂,你他妈的把这天下搞成这样?
他厉声道:“是谁?北元,还是权臣篡位,亦或者底层起义?!”
“都不是,”朱允炆想到此事,只觉得心都在滴血,真真是恨得牙痒:“是燕王那个逆贼,居然打着清君侧的幌子起兵靖难!”
燕王……
老四?!
还好还好。
起码肉是烂在自家锅里。
皇帝稍稍宽心,复又作色道:“老四这个畜生,他怎么敢?朕既然立你为皇太孙,怎么可能不下手钳制诸王?”
朱允炆抽抽搭搭的为自己辩解:“燕王早就心怀不轨,皇爷爷还在的时候,伪装的十分良善,待到皇爷爷驾崩,他便暴露出了本来面目……”
皇帝下意识道:“那你可真是废物啊,朕为了你把朝堂清洗了一遍,宗室也都敲打完了,这还能输。”
朱允炆:“……”
心更痛了呜呜呜!
却还是憋着一股恨意,膝行上前,叩头道:“皇爷爷,您怎么处置孙儿,孙儿都没有异议,只是燕王狼子野心,倘若不将其除去,无论后继之君是谁,他早早晚晚都会起兵的啊,皇爷爷!”
皇帝感慨道:“真没想到,这畜生竟如此胆大包天!”
朱允炆哭着点头附和。
皇帝又问:“老四那畜生起兵谋逆,他的兄弟们呢?身为宗藩,公然起兵攻打京师,依照朕生前的安排,诸王岂不是应该立时发兵抗贼?你是怎么输的?”
朱允炆:“……”
朱允炆一时惶惶,无言以对。
皇帝勃然大怒:“你这畜生到底做了什么,居然逼反了你的亲叔叔?又是做了什么,让你其余的叔叔们冷眼旁观,坐视老四把你从皇位上拖下来?!”
朱允炆做贼心虚,自是惶恐不已,战栗不能言语。
皇帝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严钊!”
严钊随之应声:“孩儿在!”
皇帝怒指着朱允炆,声色俱厉道:“朕念着骨肉亲情,一次又一次的宽宏于他,他却不知好歹,屡屡隐瞒,该死!”
“你既然不想说,那就永远都别说了——把他押下去,用烙铁烫烂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