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原是打算给这一儿一孙一点教训尝尝的,故而才晾了他们许久都不作声,这会儿见俩人不约而同抱着自己大腿鬼哭狼嚎,心里边那点小火苗也就熄灭了,一时之间,只觉啼笑皆非。
平心而论,这事儿真不是什么大事。
老四虽然想用自己的名头狐假虎威,但他从头到尾也没瞒着人,碎掉的玉镇纸是在内侍总管眼皮子底下拿到手的——也就相当于间接的跟老爹报备了。
而英哥儿——到底也还是个小孩子呢!
他只是气这俩鬼东西山猪吃不了细糠。
堂堂大明亲王和皇长孙,居然用这种小儿科的东西互相攻讦,撒泼打闹,也不嫌丢人现眼!
史书记载的别的王朝皇亲内斗:结党,邀买人心,彼此攻讦,笑里藏刀。
史书记载的皇甫家皇亲内斗:叔叔用老爹心爱的玉镇纸的仿品吓唬侄子,侄子偷摸往叔叔被褥底下塞芝麻酥饼,用茶水伪装叔叔大龄尿床……
真是丢死人了!
再看面前儿孙俩哭的满脸是泪,英哥儿那个鬼东西还偷摸把鼻涕往他四叔袖子上抹——
皇帝也就没了说教的心思,不轻不重的分别给了二人一脚,让他俩赶紧把自己放开。
“英哥儿去御书房念你的书,滚滚滚!”
“老四,今天下值别走,先把东边那摞奏疏批完再说!”
朱棣与燕王听到此处,便知是过了一劫,颠颠的从地上爬起来,涎着脸跟皇帝谢恩。
皇帝烦不胜烦:“滚,都滚!”
叔侄俩对视一眼,嘿嘿笑了笑,麻利的滚了出去。
等人都消失了,皇帝还忍不住冷哼:“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深冬时节,内殿地龙烧得正旺,又有暖炉填补,格外燥热。
内侍总管洗干净手替皇帝剥了几个蜜桔,双手呈上之后,又笑眯眯道:“可是奴婢觉得,皇爷嘴上生气,心里是高兴的。”
皇帝眉毛一挑:“有吗?”
“有啊,”内侍总管笑道:“燕王殿下跟皇长孙如此胡闹,正说明天家和睦,叔侄相亲呢,但就说这一份亲昵,就是寻常人羡慕不来的!”
皇帝听到此处,脸上不禁显露出几分得色,显然是真正被挠到了痒处。
这也是燕王与皇长孙行为稍有越矩,他却没有真正生气的原因。
天家富贵易得,人情味儿难得啊!
叫那些个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秦汉皇帝和儿孙相互残杀成瘾的李唐皇帝看着,不定有多羡慕呢!
……
朱棣下学之后,便往段皇后处去用晚膳。
彼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殿内业已掌起灯来,只是因为段皇后向来节俭,所用的竟然只是寻常蜡烛,与百姓用物一般。
尚食局早就备好了膳食,封在加盖封条的膳盒之中,叫专门的宫人提着,侍立等候在侧。
几个叔母都已经到了,正亲自侍奉婆母,摆筷子的摆筷子,搁碗碟的搁碗碟,晋王妃向来细心,正协同胡尚宫一处着人试吃验毒,唯有太子妃因为月份大了,得到帝后特别的恩许,无需格外劳动。
朱棣对此心知肚明,别看老爷子脸上不显山不露水,事实上从朱允炆那儿得知了前世之事后,只怕老早就着人关注着太子妃了。
毕竟从满屋子死鬼的离世日期上来看,太子妃排在第一个,若是她的命运能够得到改变,那其余人身上仿佛也格外增添了几分保障。
相反,若是太子妃仍就如同朱允炆所说的一样故去……
老爷子是真的会发疯的!
朱棣心里边这么盘算着,行动上却不迟疑,先去同皇祖母问安,继而又去问太子妃今日是否安好。
不多时,晋王与周王也过来了,手里边端着的是段皇后日前亲自制的猪皮冻。
皇帝与太子、燕王等人一处过来,便见彼处正是热闹,儿孙满堂,满室和睦,不由得轻轻颔首:“这才有点一家子人的亲热气呢!”
十几口子人热热闹闹的吃了晚膳,又各自散去,没成想熄灯之后,周王夫妇处却生了事端。
那时候朱棣都已经睡下了,只是听见有人打自己门外边快速经过才为之惊醒,继而又反应过来:是往正房去的!
太子妃在那儿!
事关重大,他立即就翻身坐起。
毕竟此时太子妃临盆在即,任何风吹草动都值得注意。
朱棣急匆匆赶了过去,还没进正殿的门,迎头就撞见了太子。
后者显然也是匆忙起身,衣领略有些凌乱:“英哥儿?你怎么在这儿……”
朱棣言简意赅道:“我听见动静,实在不放心我娘。”
太子目光一暖,略微迟疑一下,又道:“那边没事儿,你随我来吧。”说完,擡腿便走。
朱棣麻利的跟了上去。
路上再问,才知道是周王夫妇处出事了,不知道为什么,竟还动了手。
这会儿几家王府住得多近啊,燕王妃与晋王妃又都是热心肠,听见动静过去见弟妹挨了打,霎时间火冒三丈,周王又是一副老子有理的样子,可不就闹起来了吗。
燕王妃与晋王妃往周王夫妇处去,二王当然是要跟着的,这会儿事情闹大,侍从们不能做主,东宫与乾清宫距离不近,他们又不敢擅作主张去告知帝后,便只能去寻东宫夫妇二人拿主意了。
太子披着一身寒气过去,先去见了周王妃,见她只是脸颊微肿,并没有什么严重伤痕,这才略略宽心,抚慰几句之后,再问周王府皇孙,知道此时正在后院被保母顾看着,又是轻轻颔首。
侍从们送了一张官帽椅过去,太子端然落座,才转向周王,肃然道:“老五,怎么回事?!”
周王没想到竟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也是心虚。
再回想起自己收到的消息,顿觉心头火起:“大哥,你可知道郭氏都做了些什么?她是父皇赐给我的王妃,我向来敬她三分,府里一干大小事情都悉数交给她,可她居然借机痛下杀手,要害我的骨肉!”
太子冷静的道:“这是你们带着孩子入宫居住之前的事情吗?”
周王被他问的微怔,继而摇头:“不是,那时候我还不知此事……”
太子掀起眼帘,正对上他的眼睛:“既然如此,你身在东宫附近,内外隔绝,是如何知道宫外消息的?”
众人不约而同的看了过去。
周王显然也是刚刚想到此处,一时哑然,脸上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慌乱。
“大,大哥,”他结结巴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被逼急了,总会有办法的……”
太子道:“我记得你有个侧妃,哥哥在五成兵马司担任副指挥使,是也不是?”
周王面露难色,声势明显的弱了下去,又叫了声:“大哥。”
太子神色淡漠,微一擡手,吩咐左右:“传令宫城警戒,去将人拿来,不要惊动内宫。”
左右应声而去。
周王已经慌了:“大哥,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这么大的阵仗?”
太子嗤的笑了一声:“你是我的弟弟,此番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做哥哥的,怎么能不替你主持公道?不把苦主找来,怎么好厘清真相,惩处犯事之人?”
周王向来口齿灵敏,此时却讷讷不能言语。
到底是自家兄弟,燕王看得有些不忍,不由得多说了一句:“大哥,是那副指挥使自作主张,却与五弟无关……”
太子两手拢在袖子里,略微侧过脸去看他,大氅上的狐毛在寒风吹动之下拂过他面容,那双眸子冷厉闪耀宛如寒星。
“我让你说话了吗?”
燕王脖子一缩,后退两步,再不敢作声了。
不只是他,就连旁边的晋王夫妇都下意识的靠得更近了。
太子冷冷觑了他们一眼,只见到一片温顺的头顶,这才将目光收回,继续问周王:“那位副指挥使着人跟你说了什么,让你浑然不顾身份体面,对自己的发妻动了手?”
周王有些惧怕这样的大哥,又恼火于自己收到的消息,两种情绪在内心互相冲撞,使得他语气里掺杂着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平:
“府上女孩儿生病,侧妃求救无门,大着胆子送了消息进宫给王妃,却是石沉大海,她明知道消息,却一声不吭,故意想拖延时间,害死我的女儿!”
太子点点头,又向左右道:“带两个御医出宫,去给周王郡主看诊,若是诚然病笃,便留在周王府,待到郡主痊愈之后再到太医院当值,若是郡主安然无恙,立即将那个挑唆生事,勾结内外的侧妃杖杀,以正视听!”
周王向来怜香惜玉,听到此处,已经骇然变色:“大哥!”
他又叫了一声“大哥”:“何必如此……”
憋了好一会儿,周王都没能找出个合适的形容词来,最后只得躬下身去,低声替侧妃求情:“毕竟是父皇赐下的侧妃,又是府上大郡主的生母……”
太子不答话,却忽的叫朱棣:“英哥儿!”
朱棣猛地打个激灵,麻利的接了下去:“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加需要快刀斩乱麻的处置掉这件事!”
“若此事果真是此女蓄意挑动,可见其绝非善类,让她继续为王府侧妃,有失皇爷爷的英明,让她继续教养大郡主,只怕好好的孩子也就给带坏了——”
他挺胸擡头,笑道:“爹,你说是不是?”
太子瞥了他一眼,看不出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少给我嬉皮笑脸的!”
【朱棣收起了笑容】
【笑容不会凭空消失,只是转移到了燕王脸上】
太子目光如电看了过去:“你笑什么?”
【燕王收起了笑容】
太子这才略微和缓了神色,向心腹摆一摆头:“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