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姜迈没有离开,反而在她旁边落座:“你们继续吧。”
乔翎看了眼太阳,同侍从道:“去拿一柄伞来。”
侍从迅速取了来,在姜迈身后撑起。
乔翎尤且有些不放心:“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就追过去了。”
姜迈轻笑着摇头:“没事的,你放心。”
乔翎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这会儿打旁边斜逸过来一声笑:“贤伉俪真是羡煞旁人啊!”
乔翎侧目去看,却见来的是个年轻郎君,着花色圆领袍,脸上嵌了一双狐貍眼。
张玉映借着衣袖遮掩,稍用力在她手上捏了一下,低声介绍:“这是乌十二郎。”
原来是乌氏的公子。
乔翎明了了张玉映的意思——这个乌十二郎,是个麻烦的人,客气的朝他点了点头。
乌十二郎笑吟吟的近前,那商贩赶忙躬身向主家的公子行礼。
乌十二郎朝他摆了摆手:“你去吧。”
那商贩再行一礼,退到了一边。
生着一双狐貍眼的乌十二郎看看承恩公,再看看乔翎,叹了口气:“两位贵人想要买同一个女奴,又都不吝千金,该当如何处置,实在叫人为难。”
承恩公没好气道:“价高者得便是了,有什么好为难的?”
乌十二郎却没有恼,语气反倒愈发柔和:“再继续叫价,只会更伤和气,你加我增,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倒是有个主意,不妨一局定胜负,二位以为如何?”
姜迈擡起眼帘,淡淡看了看乌十二郎,继而重又将眼睑垂了下去。
承恩公为之皱起眉头:“你想怎么定胜负?”
乔翎也道:“十二郎不妨说来听听。”
乌十二郎笑着朝几人拱了拱手,言简意赅:“二位贵人在纸上写个价格,价高者得,童叟无欺。”
承恩公眼珠转了转,笑着说了声:“好,就这么办!”
继而他看向乔翎,挑衅似的擡了擡眉毛:“越国公夫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乔翎没看他,而是觑着乌十二郎,轻轻吐出来一句:“好,就这么办。”
乌十二郎好像没有察觉到两方言语和视线当中所投射出来的意味,一拍手,便有人送了契书来。
张玉映立在乔翎身边,看得最是真切,瞟一眼那张权责明确、决计抵赖不得的契书,神色几不可见的晦暗了一瞬。
她意识到,乌十二郎打算借着王娘子,狠宰自家娘子一刀。
承恩公是个混不吝的人,他是不要脸的,填一个高价上去,倘若最后两方比较,即便他出的更高,他怕也不会认的——因为众所周知,他不要脸。
可是自家娘子不一样,看似混不吝,实则是个骨头很硬的人,白纸黑字签下来的事情,她一定会认的!
承恩公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会在上边填一个天文数字——尽管他不怕丢脸,但是能叫仇人大出一笔血,岂不是好过人前丢脸?
所以他会填一个自家娘子,亦或者说越国公府能够支付,但是会异常痛心的一个数字。
该怎么界定这个数字呢?
方才越国公姜迈推出去一张面额五十万两的巨额票据!
张玉映几乎可以肯定,承恩公一定会填五十万两!
如果自家娘子出的价格比这要低,那他就会赖账。
如果娘子出的价格比这要高——有什么比眼见着仇人出这么大一笔血买一个原本作价十两的女奴还要痛快的事情?
他是不会亏的!
张玉映心知自己该规劝娘子一下的,只是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能想到的,娘子也能想到,又有什么必要开口?
倒是越国公……
张玉映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一直静坐在旁边的姜迈。
姜迈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同乔翎又说了一句:“没有关系。”
乔翎眨一下眼,朝他点点头,再转而看着面前的那张契书,却没有急着动笔,而是很诚恳的同乌十二郎道:“我觉得,五万两已经很多了,毕竟最开始的价格只是十两,你说呢?十二郎。”
乌十二郎微微一怔,继而微笑道:“夫人可以在上边填任何您想填写的数额。”
承恩公嗤笑一声:“玩不起就不要玩啊,现在低头,我是不会死追着不放的!”说着,在自己的那张契书上签了字。
乔翎“噢”了一声,继而纠正一下乌十二郎:“叫我太太。”
乌十二郎又是一怔,旋即从善如流:“好的,乔太太。”
乔翎也在上边填了数额。
两张折叠起来的契书递上去。
乌十二郎展开了承恩公那张,轻声报出了上边的数额:“五十万两。”
承恩公脸上含着一丝嘲弄的笑,并不言语。
乌十二郎也不介意,旋即展开了第二张契书,饶是心里早有预测,巨石落地的那一瞬,他呼吸也不免有转瞬的停滞。
很快他微微笑了起来:“越国公夫人出价五十万零十两。”
“天啊,越国公夫人真是正义凛然,视金如土啊!”
承恩公夸张的笑了起来,继而站起身,用力的拍着手:“从前别人说越国公夫人嫉恶如仇,品行高尚,我还以为是虚言,没想到今日您居然愿意为了一个作价十两的女奴一掷五十万两,真是叫鄙人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乌十二郎大获全胜,当然也不吝啬于几句褒赞:“国公说的很是,要说侠肝义胆第一人,本朝舍乔太太其谁?”
周遭那些围观完全场的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或是幸灾乐祸的赞誉起来。
周遭成了一片喧闹的海洋。
五十万两啊!
十两银子,就够一个寻常人家嚼用一年!
公候之家嫁女,不算嫁妆的话,一万两就足以筹备一场隆重的婚事了!
皇子公主开府,也不过二十万两!
如今越国公夫人眨眨眼的功夫,竟就丢出去五十万两!
所有人都忽略了后边还有一个十两——但是跟前边那个五十万两比起来,那十两还算什么呢?
因为数额太小,甚至于都没必要当回事。
乌十二郎笑微微的拍着手,承恩公志得意满的笑,倒是没人催促,但乔翎还是很自觉的掏出了荷包:“那张被我打烂的桌子,要多少钱?”
乌十二郎楞了一下,没想到这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思惦念一张桌子。
他不以为意:“那点破烂东西,不值得放在心上,太太无需赔付。”
乔翎说:“要赔的。”
乌十二郎倒是也没强求:“太太给两钱银子就是了。”
乔翎于是就挑了块差不多有两钱重的银子放在桌上:“应该够了吧?”
说真的,以乌家的家业,乌十二郎看这两钱银子一眼,都是这两钱银子赚了……
但是这两钱银子的原主人是越国公夫人,是为他创造了净利润五十万两的乔太太,所以即便对方说,要他把这两钱银子拿到祠堂去供奉一晚上,他也会照做的。
乌十二郎很认真的看了看,继而很认真的告诉乔翎:“太太,足够了。”
乔翎于是又从荷包里取出来一张十两的银票,推出去:“这是那十两银子,你看看,对不对?”
乌十二郎很耐心的看了一看,继而很认真的告诉乔翎:“太太,对的。”
眼见着就是要接收最要紧的胜利果实的时候了,甚至于乌十二郎嘴上在跟乔翎说话,余光已经不自觉的看向姜迈伸出来的手——
不曾想乔翎伸臂去握住了姜迈递过来的手,继而轻轻向后一推,又从荷包里摸出来了什么东西,转而问乌十二郎:“有没用过的契书没有?”
乌十二郎脸上的笑顿住了,深深看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一摆手,便有人送了空白契书过来。
承恩公在旁替乌十二郎张目:“越国公夫人,你不会是打算赖账吧?白纸黑字签下来的,这会儿又要抵赖,你丢的起这个脸,越国公府丢不丢得起?!”
周遭还有人起哄:“乔太太,别缩头啊!”
乔翎瞥了承恩公一眼,却说:“本来这么干,我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再一想你有今日靠的是谁,就特别好意思了。”
承恩公听得莫名,乌十二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档口已经有人送了契书来。
乔翎接到手里,摆在面前,又问乌十二郎:“有印泥没有?”
这一回,乌十二郎有话要说了:“乔太太,我这边觉得呢,您要是方便的话,最好是一次兑付,免得咱们以后行事麻烦,您说呢?”
乔翎说:“我就是打算一次兑付啊——我就在这儿坐着,你拿到钱之前,我不走。”
乌十二郎心下惊疑,又觉疑惑,心想,越国公手里不就有一张五十万两的票据吗,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转而又想,反正她自己说的,拿到钱之前,她不走,怕什么?
马上吩咐下人:“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去给乔太太取印油来?”
东市本就便宜,很快便取了来。
乌十二郎在旁看着,就见乔翎手里握着一枚印章,朝底部哈一口气,蘸一下印泥,继而将其清清楚楚的盖在了那张空白契书上。
乌十二郎不由自主的靠近了一点,想要看清楚印章上的字样。
乔翎却已经将那张加盖印章的契书递了过去:“上边有地址,连同之前那张我签了五十万零十两的契书一起送过去,会有人给你兑付的。那边兑付之前,我不走。”
乌十二郎将信将疑,只是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展开那张加盖印章的契书一看,却是个相当复杂的纹样,中有圆环形的十几位编码,底下是地址……
倒是在神都城内的显贵地段。
他本也是个年轻人,不由得被乔翎这一系列古怪的举止惹起了好奇心。
心想,神都城内,还有这种地方?
我也不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先前怎么闻所未闻?
当天就能兑付五十万两的巨额票据——这得是何等体量的财庄,先前何以籍籍无名?
越是摸不透,态度上便愈发要客气。
乌十二郎遂向乔翎行个礼,客气道:“太太与国公且归家去吧,您二位是贵人,怎么会赖账?倒是此处人多浮躁,怕是不便。”
乔翎反而不肯走:“等你兑付完,确定无误之后,我再走。”
她越是如此作态,乌十二郎心里就越没底,深施一礼,再三吩咐侍从们好生照应,自己则带着人,循着地址去了。
乔翎又劝姜迈先回去:“还有的等呢!”
姜迈很好奇:“你盖的是什么章,真的能取出钱来?”
乔翎脸上信心满满,心里边实际上也有点没底,手捂着嘴,悄悄说:“我觉得能,韩相公说能的。”
原想把章盖在姜迈手心里的,怕不好洗,便盖在自己手心上了:“喏,你看。”
姜迈微露诧异之色。
乔翎见状也有点诧异了:“你认识?”
姜迈问:“你是一位公主?”
乔翎被他问住,稍有点结巴道:“难道我不是吗?”
姜迈欲言又止。
乔翎被勾起了好奇心,拖着椅子往他面前凑了凑:“你居然认识这个章?”
姜迈有些无奈:“听说过一些,且下边的地址,难道不是宗正-寺吗?”
……
乌十二郎直到迫近目的地之后,才意识到,那地方居然是宗正-寺的地盘。
这本也不奇怪。
他乃是豪商之子,即便背靠显贵,也没有同宗正-寺打交道的机会,只知道那片地方全都是衙门,具体是哪家衙门,就有所不知了。
印章下边的地址极其迫近宗正-寺,但又不是宗正-寺,到了地方之后乌十二郎勒住马,不由得迟疑起来。
他心想,难道是越国公夫人耍我?
又觉得不太像。
好端端的,何必撒一个这么容易被戳破的谎?
东市离宗正-寺又不是十万八千里,需要几个月才能打个来回。
乌十二郎与侍从们在宗正-寺门前逡巡迟疑,终于惹了门吏过来,见他衣着华贵,倒还客气:“尊驾有何贵干?”
乌十二郎索性下了马,展开手里的契书给他看:“这个地方,是在这儿吗?”
门吏盯着看了几眼,神色古怪起来,跟他说:“你且等等,我去问一问。”往门内去了。
乌十二郎心里犯起了嘀咕。
他心想,原来还真是在这儿?!
我之前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儿?!
过了会儿,便见那门吏小跑着出来招呼他:“跟我来!”
乌十二郎满腹疑窦的进去,一直被带到了宗正丞面前去。
到这会儿,乌十二郎心里边已经十分惊疑了。
宗正丞经手多了皇室的私隐烂账,神色反倒从容,瞥了他一眼,问:“账单在哪儿?”
乌十二郎惊愕的张开了嘴,心想,原来宗正-寺还有大额票据托管的业务?!
这是他们的职权范围吗?
踯躅着递了两张契书上去。
宗正丞看了一眼,先瞄到了一个五十,不由得在心里嘀咕,五十两也要报账,真是臭穷酸!
正要往上边盖章,忽然觑见“五十”后边还跟着一个毛骨悚然的“万”,手里的章“当啷”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再三确认,终于意识到,是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啊啊啊!!!!!!
干什么能花五十万两?!!!
雇凶刺杀圣上都用不到这么多钱吧?!!!!
宗正丞满心惊诧的去翻另一张契书,反复看过之后,惊疑不定的问乌十二郎:“买了个女奴,作价五十万两?!!!”
因为他气势太盛,一时之间,乌十二郎居然没敢作声。
宗正丞一掌击在案上,厉声道:“我问你话,你难道听不见?!!!”
乌十二郎战战兢兢的点了点头。
宗正丞见状反倒平静了下来,放下手里的契书,心平气和的问他:“你叫什么?”
乌十二郎不安的说了自己的名字。
宗正丞知道了:“乌家的人?乌留良是你什么人?”
乌十二郎蹙一下眉:“是我家祖父。”
宗正丞点点头,站起身来:“数额太大,我做不了主,你随我来,去找个能做主的人。”
乌十二郎满腹忐忑的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宗正少卿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
“五,五十万两?!”
他勃然大怒:“什么女奴值五十万两?!金子打的吗?!就算是金子打的,也不值五十万两!!!”
宗正丞面无表情道:“明尊,账单在这儿,印章也在这儿,兑付还是不兑付啊?”
宗正少卿叫乌十二郎到自己跟前来,又问了一遍他的出身,继而再没理他,果断使人出去:“天杀的,买个女奴,敢收五十万两?!乌家养的狮子不仅胆子大,胃口也好,什么人都敢咬一口!!!”
“叫乌留良来,我就坐在这儿,叫他来咬我吧!!!”
他心想,老子他妈的可是替皇室收账的!!!
堂堂皇室,还能他妈的叫一个商人给宰了?!!!
这个乌十二郎看似精明,实际上脑子装的都是水吗,甭管你乌氏背后有什么显贵人物,还能比整个皇室更显贵?!!
就认识JQK,不认识大小王是吧?!!!
乌十二郎听到此处,已经胆战心惊了,不敢惊动祖父,赶忙仓皇下拜:“这位明尊,我实在是……实在是……”
宗正少卿咆哮道:“你实在是什么?实在是什么?!”
乌十二郎觉得很委屈——你凭什么这么以权压人啊!
我又不是来骗钱的,白纸黑字、真凭实据都在这儿啊!
又觉得愤恨——好像是被越国公夫人陷害了。
他索性将事情挑破:“此事小人实在是冤枉,我们是卖方,只负责卖东西,有人出价,卖出去不是很正常?至于这个印章,是越国公夫人盖的,也是她叫小人来此处兑钱,此中牵连多少,小人实在不知啊……”
乌十二郎以为此举可以将战火转到罪魁祸首头上,不曾想宗正少卿与宗正丞听罢俱是变色,毛骨悚然:“喂——你别乱说话啊!!!”
宗正少卿怒道:“谁问你那个章是谁盖的了!!!”
我们只负责审核跟批条子,不想掺和皇室的私隐,知道的太多会死的懂不懂啊你个王八蛋!!!
又忍不住想,原来那个章的主人是越国公夫人?
再想,难怪这个据说是低阶小官之女的娘子能杀出重围,一跃成为越国公夫人了!
也难怪她敢在神都做癫人。
又赶紧把这段记忆在脑海中删除掉——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乌十二郎见状,算是彻底的迷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边去叫乌留良的人还没来,但宗正少卿看乌十二郎实在不识趣,已经不打算继续跟他纠缠了,觑了他一眼,冷冷的展开了一张条子,提笔开始填写:“章是真的,流程也是合理的,你可以提到钱,我这就给你开条子。”
他麻利的签了字,盖了章,同时说:“不过呢,我这儿有一句忠告,今天在这里听到的,你最好一个字都不要往外说,当然,你硬是要说,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是吧。”
宗正少卿把开好的条子推过去:“你可以去户部兑现,也可以去朝廷下属的所有钱庄兑现,马上就能取到。”
乌十二郎神色不安的接了过去。
宗正少卿将笔一扔,靠到椅背上,笑的和蔼:“拿去花吧,五十万两,使劲儿花,你真是乌家的大功臣啊,乌十二郎!”
乌十二郎战战兢兢道:“明尊……”
宗正少卿脸色倏然一冷,一掌拍在案上:“在收据上签字,我们这边要入档!”
乌十二郎心里的不祥之感已经很浓郁了,可是他又实在委屈——有人花钱买,我就往外卖,凭什么不可以呢?
我来取属于我的钱,凭什么这么摆脸色给我看?
他迟疑着签了字。
宗正少卿重新开始朝他笑:“好了,结束了,回去好好庆祝一下,你走吧。”
出了宗正-寺的门,一阵清风刮过,乌十二郎这才惊觉自己后背已经爬满了汗,这会儿贴在身上,有种虫蛇舔舐的黏腻感。
回想方才的经历,简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低下头,看着手上那张价值五十万两的巨额票据,陷入到了恍惚之中。
要去兑付出来吗?
如宗正少卿所说,户部乃至于本朝所有官方下辖的财庄,都可以兑付这笔钱。
而这张凭据,其实也同他先前与官方打交道时收到的形制相同,只是从前的数额没这张那么大罢了。
乌十二郎捏着那薄薄的、却又好像重逾千金的凭据,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了那个问题。
要去兑付出来吗?
他迟疑了,没敢去——到底还是会看人脸色的。
宗正少卿先前同他说话时的神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在衷心的祝愿他……
乌十二郎第一次懊恼起了自己的年轻,甚至于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念头就是,得赶紧回家去问一问祖父,我是不是办了一件坏事?
可是他转而又想,越国公夫人还在东市等着呢,她能有这样的门路,同宗正寺牵扯上关系,恐怕也不容怠慢吧?
还是先去把那边的事情了结掉,再回家去问祖父吧?
乌十二郎心怀忐忑的上了马,扬鞭往东市去了。
……
乌十二郎离开之后,东市这边倒是没有出什么乱子。
也没人怀疑过越国公夫人会逃账。
人都在这儿坐着呢,怎么可能逃得了?
再则,这事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越国公夫人能跑,越国公府能跑吗?
祖传的爵位,不要了?
耐心等着就是了。
承恩公倒是真的挺高兴。
他完全有理由高兴啊。
我们家诚然是丢了个大脸,可脸面这东西值什么钱?
丢了也就丢了。
而你越国公夫人,这回却是狠出了一回血,包管几十年后再度回想起这个瞬间来,还能痛苦到面目扭曲!
什么,你说她不痛苦?
别装!
热闹虽然已经过了高潮,但是在继续品味一二,也是很有意思的。
就当承恩公饮着茶津津有味的时候,承恩公夫人与刘四郎之妻太叔氏终于赶来了。
一见当下这情况,妯娌二人便知不好,沉着脸近前去问,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王娘子最终花落于越国公夫人手上,作价五十万零十两。
承恩公夫人当即就变了脸色:“卖主是哪一位?”
乌十二郎留下的人稍显不安的出来,行个礼,报了主人家的名字。
承恩公夫人当场点破:“乌十二郎好大的胆子,公府都敢讹诈!我们承恩公府即便不如从前,也没由得叫他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拿捏着戏弄吧?!”
太叔氏明白长嫂的心思,并不说越国公府的干系,只说自家:“乌十二郎做得好买卖,乌留良知不知道?”
她连珠炮似的开口:“一个起价十两的女奴,最终身价居然高达五十万两——这样高额的竞价,事先知会过户部没有?有户部的人来见证没有?缴纳过税款没有?”
乌家的侍从讷讷不能对。
太叔氏乘胜追击:“什么都没有,你们就敢收取这样的巨款,是觉得我们承恩公府日薄西山,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来踩一脚吗?!”
承恩公越听越不对劲儿,不由得道:“你们这话说的好没由来,我们又没有吃亏……”
承恩公夫人并不理他,递个眼色给太叔氏,后者便板着脸道:“大伯,你少说两句,哑巴不了的!”
承恩公夫人则到乔翎面前去,很客气的行了个礼:“什么公证都没有,竞价也是不作数的,一个女奴本也算不了什么,夫人带走吧。乌家若是有所疑虑,就叫他们去找我。”
乔翎还礼,却说:“只怕尊夫未必会赞同呢。”
承恩公夫人道:“他必须得同意。”
承恩公原先自以为找回了场子,这会儿自家的人来了,却反要拆台,已经极觉难堪,现下再听妻子在外丝毫不给他保存颜面,不由得勃然大怒:“臭婆娘,你胡说什么?你凭什么做我的主!五十万两的账目,她想一笔勾销?做梦!”
太叔氏厉声道:“大伯,你嘴上最好客气些!”
承恩公觑了她一眼,冷笑一声,不曾言语。
承恩公夫人反而是心平气和,问丈夫:“真的不肯一笔勾销?”
承恩公额头青筋暴起,愠怒之情溢于言表:“我养条狗,它都知道朝我摇尾巴,而今你居然帮着外边的人来反咬我?!”
太叔氏听得眼前发黑,甚至于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承恩公夫人听完却没有生气,甚至于还笑了一笑:“好吧。”
她叫了陪房来:“去请户部的人来,再去东平侯府请我大哥过来,我今日要与他义绝!”
满场愕然。
即便是先前张牙舞爪的承恩公都愣住了。
只有承恩公夫人的陪房很冷静的应了声,带着人匆匆从令去了。
太叔氏回过神来,想要规劝一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鬼使神差的说出来一句:“也好。”
承恩公嘴巴大张着,许久才反应过来:“你,你……”
承恩公夫人平静道:“我嫁与你多年,自问没什么对不住你的。然而你们刘氏门风败坏,子孙不肖,你又狂悖无礼,殊无礼义之风,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刘四郎自打知道消息,就紧赶慢赶的往这边撵,就怕到晚了,事情真的落到实处。
结果真的到了之后,没赶上竞价现场,倒是赶上了大哥大嫂的义绝现场。
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先去骂承恩公:“大哥,你真是灌了几杯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不赶快跟大嫂致歉!”
承恩公还是有点逼数的——承恩公府本来就是个所剩无几的花架子,妻子再一撒手,怕真就要塌了。
他悻悻然的上前,低三下四道:“夫人,是我不好……”
刘四郎又示意妻子去劝承恩公夫人一劝。
太叔氏迟疑几瞬,瞥一眼承恩公,再看看承恩公夫人,挪开了目光,没有动弹。
刘四郎暗叹口气,只得自己过去:“大嫂,您大人有大量,就宽恕这个混账一回吧,他说话从来不过脑子的……”
承恩公夫人为之摇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她言简意赅:“我忍够了。真的够了。”
短短八个字,灌注了几十年的心酸和委屈。
如若真的哭着痛骂,委屈控诉,刘四郎有很多话可以说出来劝慰。
但偏偏就是这么简短的八个字,反而叫他无从下手。
在长达几十年的隐忍面前,什么言辞,什么口齿,都是轻飘飘的,要多无力有多无力。
乔翎原先还是个聚光点,这会儿也不由自主的黯淡了,甚至于还有点茫然:“啊?”
她悄悄同姜迈嘀咕:“这也太突然了吧……”
姜迈于是也侧一侧脸,在她耳边说:“跟你在一起,真是热闹坏了。”
乔翎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啦!”
东平侯夫妇来得不算慢,甚至于比户部的官员还要早一些。
刘四郎说不通承恩公夫人,只得去劝东平侯:“兄长,我大哥混账,我回去骂他,但要说是义绝,总得顾及孩子们不是……”
东平侯说:“妹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刘四郎便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再过一会儿,承恩公夫人的妹妹、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小苗氏,几乎同户部的官员前后脚赶到了这里。
小苗氏到承恩公夫人身边去,神色担忧的搀扶住她:“姐姐,你还好吧?”
刘四郎在旁,甚至于有些迫切的希望小苗氏能骂自己大哥几句,可是小苗氏没有。
他心知肚明,无力回天了。
户部的人草拟了文书出来,承恩公夫人相当利落的签了字,送到承恩公面前去,却被后者一把撕碎。
他咬牙切齿的说:“我是绝对不会签的!”
东平侯不以为意:“那就对簿公堂吧。”
今日之事开场的时候,谁都没想到最终会变成这样,原本是承恩公同越国公夫人斗气,结果气倒是斗赢了,家却散了……
说不好究竟是亏是赚。
刘四郎几次规劝不得,只得暂退一步,同东平侯商量:“事发突然,好歹得有个缓冲的余地不是?大嫂心里既觉得愁闷,何妨回娘家去小住几日,若到时候仍旧坚持如此,再行商议,也来得及。”
东平侯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点头,这才说了声:“好。”
刘四郎又递眼色给承恩公。
这会儿承恩公也知道该说什么话了,擡手自打了一个嘴巴,姿态放的很低:“今日是我不好,对夫人无礼,求夫人宽容则个,我明日就往岳父府上去赔罪……”
承恩公夫人朝他摆摆手,什么都没说,却往乔翎面前去道:“越国公夫人,今日之事错在刘大,所谓的竞价,也当不得准,至于那所谓的五十万两,您就更无需放在心上了……”
承恩公耷拉着脸,也忍气吞声的说:“是,当不得真。”
乔翎看着她,说:“可是我钱已经给了啊。”
承恩公夫人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旋即环顾左右:“乌十二郎呢?”
乌家的人前后摊上了两桩风波,简直胆战心惊,正好这会儿远远觑见乌十二郎回来了,赶忙小跑着迎了上去。
那边乌十二郎还觉得迷糊呢——承恩公夫人怎么来了?
东平侯夫妇怎么也来了?
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也来了?
刘四郎怎么也来了?!
这也太热闹了一点吧?!
他心知自己离开之后,此处必然发生了些预料不到的事情,心下不祥之感愈发浓郁,正疑惑间,就听搀自己下马的心腹言简意赅道:“承恩公夫人说竞价不作数,承恩公不认,夫妻失和,打算义绝了。”
乌十二郎:“……”
夭寿啊!
这边五十万两的账目还没有搞清楚,怎么还把承恩公夫妇的姻缘给搅黄了?!
他真是满头大汗,有心上前去说点什么,偏也没这个身份,依次去见了礼,再朝乔翎深施一礼,极客气道:“乔太太。”
乔翎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心里便有了底:“乌十二郎,那五十万两银子,给你兑付了没有?”
乌十二郎赶忙道:“太太放心,兑付了的!”
姜迈听着,便掀开眼帘看了他一看,嘴角露出轻微的一点嘲弄。
乔翎便站起身来:“很好,钱人两讫,我们的买卖结束了。”
她吩咐侍从:“带上王娘子,我们回去。”
乌十二郎这会儿还忐忑于宗正少卿的那一席话和揣在怀里的巨额票据,哪里敢真的叫她走?
可要说是强留,却也不敢,只再三低头道:“太太,我这儿还有些事情不明,过后是否方便到府上去拜访?”
乔翎直白道:“不方便。”
乌十二郎怔住了,继而强笑道:“这,太太何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乔翎再次直白道:“因为你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承恩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不是。”
乌十二郎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几瞬之后,他辩解道:“在商言商,太太,我……”
“我给过你机会的。”
乔翎平静的看着他,打断了他的话:“我开价五万两的时候,你就坡下去,可以白捡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两银子。你很清楚,承恩公是在跟我斗气,他不会出钱,而我是诚心出价五万两的。但是你太贪心了,将近五千倍的利益都不能满足你,你不肯收手,要翻五万倍才甘心。”
乌十二郎默然不语。
乔翎同样缄默了几瞬,继而道:“今天这件事情,原本跟你是没有关系的,但是你看见有利可图,主动撞了进来。乌十二郎,我现在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王娘子最初的价格,是十两银子,我已经付过了,把你怀里的那张兑付凭据给我,我来处理后面的事情,你身上的干系,到此结束。”
她向乌十二郎伸出手去。
乌十二郎迟疑着站在那儿,没有动。
早先宗正少卿为之大怒的时候,他已经觉得不安,但是他心里又实实在在的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啊。
那个女奴是乌氏的商贩买下的,有人想要买她,价高者得,这不是很合理吗?
至于所谓的贪心,做生意本来就是为了牟利,不是吗?
乌十二郎想要拒绝,却又对上了面前那女郎的眼睛。
乌黑的瞳仁里,映照出他惶恐又不甘的面孔……
他心脏漏跳了一拍,到底不甘心一无所获,勉强笑道:“如太太先前所说,这张兑付的凭据物归原主,您仍旧付五万两,如何?”
乔翎听得笑了,收回手:“我劝过你两回了啊,乌十二郎。”
她挽住姜迈,往马车那边去了,声音消散在轻风里:“你会死在你的贪婪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