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乔翎协同梁氏夫人回到越国公府门外,勒马停住,打眼一扫,便见门外台阶上正蹲着一只貍花猫。
见她们过来,它尾巴轻轻摇晃起来,迎上前去:“喵~”
梁氏夫人脸色微变,轻声告诉乔翎:“它循着那味道,一路追到了神都城外……”
出城了啊。
看起来,的确是周七娘子找的人掳走了玉映。
只是这伙人,却与周七娘子所设想的有所不同。
她以为那是些游走在黑白地带的赏金猎人,亦或者是天不怕地不怕、艺高人胆大的江湖人士,但乔翎与曾元直叙话之后,却意识到,那其实不是。
赏金猎人也好,江湖人士也罢,在正常情况下,都不会公开对抗朝廷的。
而依据现下的局势——如果掳走玉映的跟掳走小俞娘子等人的的确是同一伙人的话——掳走一位宰相之女,难道还不算公开挑衅朝廷吗?
这太过于张狂了,不像是那两类人会做出的行径。
倒是很像无极之类的邪祀,意图以这些人质来迫使朝廷在某些事情上做出让步。
可如此一来,事情又绕回到最初的地方了。
为什么要劫走玉映呢?
玉映身上,有什么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那边梁氏夫人还在稍显嫌弃地问自己的猫:“你脸上是染上什么东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呢!爪子也好脏!”
貍花猫愤怒又幽怨地喵了一声,纵身一跃,报复性地跳到她的肩膀上,爪子麻利地在她衣裳上连按几下。
梁氏夫人又惊又怒:“天杀的,别弄到我身上——”
她伸手去提那貍花猫的脖颈,后者却已经敏捷的躲开,重又跳到地上,一溜烟进了门。
乔翎若有所思,梁氏夫人骂骂咧咧。
婆媳俩一处到了梁氏夫人的院子里,乔翎重又卜了一卦,最后再瞧结果,却是怔住,转而又是一喜。
梁氏夫人道:“怎么了?”
“很怪,”乔翎面有疑惑,道:“我先前为玉映卜卦的时候,显示出是飞来横祸,现下再卜,却是悔亡之象……”
见梁氏夫人目露不解,便同她解释道:“就是灾厄即将消失的意思。”
又说:“难道是玉映想办法自行脱困了?还是说她遇上了什么贵人?”
梁氏夫人与她商议着:“卦象终究只是卦象,我还是更相信事在人为。且也已经应允了曾少卿助他一臂之力,我们还是照先前计划,准备出城去。”
乔翎应了声:“好。”
两人风风火火出去,先跑德庆侯府,后边又跑了趟大理寺,这会儿把话说完,倒是觉出又渴又饿来了。
乔翎使人去备饭,梁氏夫人则要了茶,咕嘟嘟狠灌了几口下肚,才觉得喉咙里湿润了一点,过而又反应过来,使人去收拾行装,对外只说是打算去城外庄子里边住上一段时间。
姜裕打外边回来的时候,就见侍从们在院子里收拾东西,难免纳闷儿:我娘这是要出门?
昨天也没听她提起来啊,怎么这么突然?
他进了屋,就见亲娘跟嫂子正挨在一块吃饭。
貍花猫有点焦虑蹲在椅子上舔爪爪。
瞧起来温馨到近乎古怪了。
姜裕只觉得不太对劲儿,挨着叫了人,这才说:“阿娘,你要出门?”
梁氏夫人说:“去庄子里住两天,泡泡温泉。”
姜裕古怪道:“昨天没听你提起来啊?”
梁氏夫人瞟了他一眼,眉毛耷拉下去,黯然神伤:“真是老了,也不中用了,出趟门这种小事都要被儿子盘问,你说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算了,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就不去了……”
姜裕:“……”
姜裕平白背了一口道德大锅,脸都给压黑了:“啊,去去去,您尽情地去,是我多嘴,问不该问的了。”
梁氏夫人立时精神抖擞起来。
姜裕又问:“嫂嫂,你也去吗?”
乔翎瞟了他一眼,也把眉毛耷拉下去,黯然神伤:“怪不得都说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我一个姓乔的嫁到你们姜家,出趟门这种小事都要被小叔子盘问,你说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算了,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就不去了……”
姜裕:“……”
姜裕忍不住了:“喂!”
他出离愤怒了:“阿娘,嫂嫂,你们俩说实话,是不是想瞒着我出去干什么啊?这不对劲,你们肯定是有事!”
梁氏夫人盯着儿子看了几眼,神情为难,几经踌躇之后,终于叹了口气:“你既然执意想听,告诉你倒也无妨,过段时间就是你阿耶的忌日了,只是不是整年份,依照老太君的意思,不必大办,尤其你哥哥身体也不太好……”
她面有感伤,拿筷子的手顿了一顿,才说:“我在家里待着,难免触景生情,倒不如出去住一段时间,也是换个心境。”
这话往外一说,真是叫姜裕难受到半夜惊醒了都得抽自己两耳光——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倒惹得我娘这么伤心!
他不由自主的低了低头,求救似的去看嫂嫂。
乔翎见状,也叹口气:“我也不是一个人出门的,国公也去呢,我姨母是杏林圣手,我请了她老人家来给国公瞧瞧,要是直接到府上来,闹得人人都知道,最后又没个指望……唉!”
愁苦之情溢于言表。
这话再往外一说,多年之后有人深夜路过姜裕的墓地,都会听见有个声音在坟墓里叹息:我怎么就非得多嘴一问?我真该死啊!
姜裕恨不能把脑袋给缩到脖子里边去了。
梁氏夫人反倒宽慰他呢:“我们知道,你没那个意思,别太放在心上。”
乔翎还给他夹了个鸡腿儿,俨然一副含辛茹苦、慈眉善目的嫂嫂形象:“吃吧,都是一家人,我们都知道,你也是因为关心我们,才会那么说的!”
姜裕喉咙鼻子一处发酸,胡乱的点一下头,微有些哽咽地开始吃鸡腿。
婆媳二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继而又不动声色地把视线错开了。
围观了全程的貍花猫:“……”
噫~
你们人的心比猫猫大王的爪爪还脏!
……
神都城外。
一辆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张玉映歪倒在车厢里,嘴巴被布条紧紧勒住,两手亦被反缚于后。
因为道路微有颠簸,她发间的一枚华胜因而掉落,最终停留在了那横死车夫的前襟上。
张玉映眼见着他死在了自己面前。
车厢外是达达的马蹄声,夹杂着说笑言语声、驼铃声,乃至于各式各样车辆行驶时发出的轻轻地吱呀声响。
张玉映发不出声来,也不急于发声。
她知道掳走自己的人有多穷凶极恶,所以更不会贸然犯险。
她只是很奇怪,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做了这样的事情?
为了钱财?
可若是如此,没有必要杀人的。
且他们能够在马车拐过街道、即将减速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将其拦下,又猝然一击,没叫任何人察觉到,便杀死了车夫——能将事情做的这样谨慎,就一定没道理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由此类推,既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一定该知道自家娘子不好惹!
这份不好惹放到天平上,重量一定要超过世俗的财货!
可他们还是劫走了自己。
难道是为了色?
然而张玉映又没有从他们的行动当中发现任何痕迹。
既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张玉映想不明白,索性不去费心。
她知道敌人有两个,一男一女。
女人猝然袭击,杀死车夫,继而迅速将他的尸体推进车厢,制住自己。
男人则接过了车夫的差使,驾驶马车调转车头,往神都城外去。
钻进车厢的是个脸色苍白的消瘦女人——也正因为她看起来憔悴单薄,是以最开始她拦车的时候,车夫毫无警惕。
张玉映听到外边动静有异,心头便是一跳,她做出了一个明智的抉择——没有冒昧地掀开车帘观望,亦或者大喊出声,而是在那苍白女人钻进车厢之前,抢占了那电光火石般的一点时间,将车厢内匣子里收着的那把小裁纸刀攥在了掌心里。
那东西精巧又秀气,原就是给文人雅客拿来把玩的,握在手里并不起眼。
那苍白女人没注意到,见张玉映并不大喊大叫,也就没有将她打晕,只是将她嘴巴跟手脚捆住,将那车夫的尸体尽数拖进车厢,继而便重又钻了出去。
马车一路出了神都,张玉映始终没有寻到逃脱的机会。
她不敢贸然地磨断束缚着双手的绳索,因为不知道这趟可怕的旅程会在什么时候抵达目的地,更不知道那苍白女人会不会突然再度钻进车厢里。
木质的雕花窗户半开,隔着一层轻纱,隐隐透进光来,月晕一般映照在她脸上。
然而那薄如蝉翼般的一层纱,却将她与自由隔阂住了。
张玉映虽也觉得不安,但倒还沉得住气,一路细听着车外动静,猜测着是到了哪里。
直到她耳朵里听见了一道有些熟悉的、清脆的女孩儿声音……
是罗十三娘身边的那个丫鬟!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张玉映精神一振,旋即思忖起该如何破局来了,设法挣脱绳索,出声求救,这断不可行——那苍白女人的动作太快了,与她同行的男人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但想来也并非泛泛之辈。
最好还是在不惊动他们的前提下,将消息送出去……
张玉映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扇半开的小窗。
马车平稳的行驶在道路上,秋风轻啸,一条茜色披帛宛如一条绯色的柳枝,循着窗扉,在这阴沉的秋日里,静静的随风招展着。
张玉映唯恐惊动了车厢外的人,不敢有过大的动作,又怕他们突然进来发现端倪,一颗心当真是七上八下。
或许上天也在帮她,就在这关头,又一阵风席卷着秋日的潮湿奔涌而来,她瞅准时机,松开了手。
那条茜色的披帛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风中飞舞起来……
一个着青衣的骑马婢女瞧见,不由失笑:“是哪位娘子不慎被风吹落了披帛?”
再一瞧,又觉惊奇:“好像是我们家衫裙里配套的一条呢!”
左右也并不急着赶路,出于一点负责售后的心态,她同自家主人交待一句,催马追了过去,等再回来时,却没了声音。
罗十三娘还纳闷儿呢:“捡到了,就给那位娘子送去吧,人家还用不用倒是其次,总要物归原主的……”
那婢女通过窗户,将那条披帛递给她,神情不安,低声说:“娘子,这上边有血,是刚染上去的!”
……
乔翎说要同姜迈一起到庄子里去住一段时间,顺带着叫公孙姨母替他诊脉,这却也不是一句虚言。
这原就是他们早先约定好了的事情,只是却没想到,最后竟因为玉映的失踪而提前了。
徐妈妈对此有些担忧:“看这天色,只怕马上就要下雨了吧……”
乔翎这才反应过来,不免赧然。
她只顾自己的事情,却难免疏忽了别人。
姜迈却道:“就是因为要下雨,才想去庄子里住几天,秋日阴冷,泡泡温泉,也会好一些。”
徐妈妈见他想去,便不说什么了,温和道:“那我这就去给您收拾行装。”
等她走了,乔翎很不好意思地凑上前去,支支吾吾:“我……”
“没关系,”姜迈读懂了她的歉然,却温和说:“我本来也想去的,并不妨碍。”
他说:“没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你想做的吧。”
乔翎定定的看着他,用力的点一下头:“好!”
她的东西其实并不多,素日里需求的也少,倒是姜迈体弱,连药带行李乃至于形形色色的东西,不一而足。
只是好在正院这边人多,徐妈妈也得力,听了上头两位主人吩咐,当天就收拢起来,启程往城外庄子里去了。
姜二夫人的陪房知道,悄悄同她说:“太夫人与国公居然一起出城去了,这可是件稀罕事!”
梁氏夫人是继室夫人,姜迈是原配之子,两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没真的生过龃龉,但步子也没有如此一致过。
姜二夫人正准备说“这是人家自己的事儿,跟我们也没关系啊”,就见陪房又往自己面前凑了凑,用更小的声音,悄咪咪的说:“我听说,其实是太夫人跟太太有些口口口口的关系,嫁给国公,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现下往温泉庄子里去,会不会不是国公想去,其实是那婆媳俩想去私会?”
姜二夫人眼前一黑!
她深吸口气,板着脸斥道:“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种胡话,以后不准叫我听见!”
……
乔翎协同姜迈、梁氏夫人一道出京,往城外温泉庄子里去安顿下来,马上便与梁氏夫人悄悄会合,婆媳二人改换装扮,预备着出门办事。梁氏夫人见乔霸天穿的简朴利落,并不奇怪——婆媳二人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乔霸天走得就是这个风格。
她只是稍有些惊奇的看着乔翎腰间悬挂的那柄长剑:“这是哪儿来的?”
乔翎笑眯眯道:“太后娘娘赏赐给我的呀!”
梁氏夫人于是知道,原来这就是那把引起了乔霸天与二公主那场大战的罪魁祸首。
她问了乔翎一句,将那把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细细端详几眼,不由得道:“好生古怪,剑身上居然还有山脉的纹路?”
乔翎附和地点点头:“是很奇怪呢!”
略说几句,便一道出了门,往神都城北二十里路的四方客栈去了。
那也是周七娘子联络到掳走玉映之人的地方。
乔翎佩剑,梁氏夫人负刀,二人并不曾佩戴帷帽,骑马到了四方客栈门外。
两人稳步入内,原先嘈杂的客栈大堂为之一默,寂然几瞬之后,才重又响起了低语声,不多时,再度热闹起来。
神都城外是有官家驿站的,官宦、豪商乃至于有些身份的人,多半借宿于官家驿馆,亦或者鼓一口气进入神都城内歇脚,是以会在这四方客栈里盘桓的,多半都是三教九流的底层人物,亦或者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暧昧人物。
如乔翎和梁氏夫人这样的美人,在这里是很少见的。
走江湖的人往往都有眼力,看不清楚乔翎的根底,倒是能察觉梁氏夫人出身非凡,养尊处优,谨慎些的便将头顶兜帽往下一拉,张狂些的反而要紧盯着她们,目光上下在两位娇客身上打转。
还有人不怀好意的吹了声口哨。
乔翎并不在意大堂里那些形形色色的眼光,协同梁氏夫人一处到了柜台伙计那儿:“要一间客房。”
伙计视线飞速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圈儿,歉然笑道:“娘子容禀,我们家倒是还有地方,只是这价钱嘛……”
他搓了搓手指。
梁氏夫人用手帕掩住鼻子,稍有些嫌弃的打量着周遭:“有钱还怕没地方住?我出双倍的价钱!”
说着,将一锭银拍在柜台上。
四下里投来的目光由是愈发密集起来。
那伙计眼睛微微一亮,麻利的去摸那锭银,同时口中清脆叫道:“地字号房一间——”
他摸了个空。
因为那锭银子先一步叫乔翎摸走了。
伙计脸上笑意顿住,转目去看乔翎,倒还是好声好气的:“这位娘子,您这可不像是来住店的呀……”
乔翎从袖子里取出那张杭佐的帝国最高级别通缉令拍在柜台上,板着脸,硬邦邦的问:“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看我朋友的面子,能便宜点不能?!”
伙计垂下眼睑来瞄了一眼,后背冷汗涔涔,马上换了一副热情洋溢的脸孔出来:“天字号房一间,贵客两位!”
压根没说钱的事儿。
旋即便有伙计近前来,弓着腰,领着她们上楼去寻客房。
虽说是天字号客房,可落到梁氏夫人眼里,也是毫无异议的陋室。
进门去瞧了一眼,她眉毛就蹙起来了,很娇气地同乔翎抱怨:“看起来好脏,干不干净呀?!”
乔翎说:“先将就着住吧。”
又丢了块碎银子给伙计:“沏壶茶,再送点吃的过来。”
伙计满脸堆笑的应了,冲两人行个礼,背对房门退了出去,这才将门合上。
他前边一走,后边梁氏夫人提着的那口气就松了下去,怕叫人听见,只悄悄问乔翎:“怎么样,会有人上钩吗?”
乔翎忍俊不禁道:“要是我一个人在嘛,未必会有人信,但再加上婆婆你……一定会有人忍不住想来宰一刀的!”
江湖人有侠义肝胆之辈,也有鸡鸣狗盗之徒。
乔翎一看就不好惹。
她脸没那么白,身量结识,手上薄薄的包着一层茧子,很懂江湖黑话。
但梁氏夫人不一样。
看那挥金如土的气魄,看那娇生惯养的习性,谁不知道这是头肥羊?
总会有人饿急了眼,想来啃一口的。
乔翎不是神都这方水土之下孕育出来的人,也不识得本地的三教九流,只是她不认识,总有别人认识嘛!
伙计很快送了茶和几样简单的饭食过来,梁氏夫人敬谢不敏,并不肯用,只坐在旁边削铅笔,乔翎低头嗅了嗅,倒是吃了一些。
如是一路到了晚间,二人吹灯歇下。
……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张玉映不觉轻松,一颗心反倒提的更高了。
因为这说明,她马上就要直面新的敌人,亦或者更直接的面对他们对于自己的处理了。
车帘掀开,出现在她面前的仍旧是先前那个杀掉车夫,继而钻进车厢的苍白女人。
她手持一把锋利短刀,面无表情地将张玉映脚腕上的绳索割开,继而毫不留情的将她从车上推了下去。
张玉映两腿被束缚了一路,血脉不通,早已经酸软发麻,哪里还站得住?
如是被推一把,结结实实落在地上,手掌蹭在地上,为砂石所伤,当时便破了一层皮,流出血来。
那苍白女人浑不在意,很不耐烦的踢了她一脚:“起来,往里走!敢逃跑,我马上杀了你!”
张玉映并不反抗,艰难地站起身来,活动酸软的两腿,手扶着路边那排树,不露痕迹地蹭了几蹭,默不作声地走进了面前的那家客栈。
没有人知道,因为方才那一摔,先前她手上自己划破的那个伤口,也随之被泯灭掉了。
那苍白女人瞟了一眼,见树干上没有留下血迹,也不在意,在后边推着她一路向前,直奔后院,到某一堵墙前请按一下,墙面翻转,继而又将她推了进去。
里边有几个男人把守,领头的上下扫了张玉映一眼,将目光落在了她还在流血的手上,神色为之一凛。
他脸色凝重起来,警惕地问那苍白女人:“怎么回事?仔细落了痕迹!”
苍白女人冷笑了一下:“方才下车的时候摔的,不打紧。”
男人微松口气,但还是说:“叫个人出去,把她蹭到地上的血铲了。”
旁边人说:“没必要这么小心吧?”
男人冷冷觑他一眼:“小心无大错!”
那苍白女人倒是没说什么,转而押着人往囚牢去了。
……
客栈那边,前半夜倒是风平浪静。
临近子时,人最困倦的时候,窗外却响起了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声。
如若此时有人身在客栈之外,正对着二人住宿的那间屋子,此时必然是要吓一跳的。
一个身量矮小短促的男人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屋檐上,夜色之中,模糊成一团黑漆漆的影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破窗纸,取出一条细竹管将其探入屋里,暗吸口气,就要去吹。
也是在这时候,屋里边乔翎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了那个竹孔……
那矮子猝不及防,一口气没喘上来,倒吸了几口进肚!
他暗叫不好,心知自己这回怕是要栽,意识昏迷之前,他强行凝聚起最后一点精神,便要吹一声口哨,向同伙儿求救。
只是那迷药效力本来就强,即便他是原主人,也不例外。
眼前隐隐发黑,恰在这时,乔翎一拳自屋内击出,生生将那扇本就不算结实的窗户打碎,同时拎住他前襟,极其粗暴的将人提了进来!
那矮子不惊反喜!
做这种勾当的,往往都是几人合伙儿,他虽失了手,却还有同伴在,只两个女人罢了,没由得对付不了!
窗户被打破的动静何其之大,还怕同伙们不晓得事情有变不成?
那矮子几乎是心满意足的晕了过去。
乔翎随手将他丢到地上,看也不看那破开的窗户,取出火折子来点了蜡烛,而后向梁氏夫人道:“婆婆,画吧。不必有多精细,能分辨出是他就成。”
先前在越国公府的时候,乔翎便知道梁氏夫人会画画,且画的还不错,尤其擅长建筑绘图,这回再出门的时候,便提醒她带了纸张和炭笔,此时正是得用。
铅笔早在白天就已经削好了,梁氏夫人坐在凳子上,画板却铺在两膝之间,在那矮子脸上寻了几个要紧的特征,提笔迅速勾勒起来。
铅笔落在纸上,刷刷作响。
窗外夜风瑟瑟,间歇传来树叶的摩擦声。
乔翎从桌上的盘子里抓了把蚕豆,嘎嘣嘎嘣的咀嚼起来。
也就在这夜晚的几重奏当中,一条影子宛若游魂一般浮起,直奔那扇洞开的窗扉而来——
乔翎看也不看,脚尖勾起来一把凳子,途径过洞开的窗户,径直砸了过去!
“咚”的一声重响,旋即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乔翎一手托着所剩无几的那几颗蚕豆,另一只手扶住窗框,敏捷如猫一般从窗台处跃了下去。
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却是个瘦高个儿。
乔翎伸腿踢了踢他,见没什么反应,便单手将他后脖领子提住,提溜着往正客栈门处去了。
虽是午夜时分,客栈的大堂里却还零星的散布着几个人。
守夜的柜台伙计,还有几个聚在一起喝酒的客人。
乔翎一脚把门踹开,单手提着那瘦高个儿,另一只手还不忘往嘴巴里送颗蚕豆,嘎嘣作响的同时,旁若无人的拖着那瘦高个儿往楼上房间里走。
木质的楼梯虽然年代久远,倒还坚硬,那瘦高个儿被拖拽成很长一截,咣当咣当,不间断的撞击着。
厅内鸦雀无言。
那伙计低头打着瞌睡,好像什么都没瞧见似的。
几个客人一路注视着乔翎将瘦高个儿拖上楼去,也不做声。
梁氏夫人已经迅速将那矮子的画像绘制出来,见她又拖了个人回来,无需言语,便会意地抽了张新纸出来,对着瘦高个儿端详几眼,重又开始勾画。
乔翎盘算着寻个什么东西将那矮子弄醒,视线落在梁氏夫人发间的金钗上停留几秒,又觉得实在不该这么糟践好东西。
屋里边点着两支蜡烛。
她想了想,吹灭了一支,将其从烛台上拔/下来,单手拎着那烛台,半蹲下身去,刺穿了那矮子的大腿!
鲜血当时就涌出来了!
那矮子一声痛呼,猛地坐直了身体,捂着大腿哀嚎不止。
梁氏夫人有点不满:“赶紧再给我点上,太暗了,看不清!”
乔翎赶忙说了句“不好意思”,继而拉开门朝楼下伙计道:“再给我拿个烛台过来!”
伙计殷勤地应了声。
乔翎没急着关门,手里边拎着那支烛台在那矮子面前晃了晃,笑道:“我问,你答,不说,或者骗我,那就死,明白吗?”
那矮子醒过来之后,见自己仍旧在屋里,且还多了个同伙作伴,就知道这回的确是踢到铁板了。
三教九流最会看人脸色,当下不敢迟疑,抽着冷气道:“谨遵小娘子之令……”
乔翎便问他:“最近神都城内外,有哪些灰色人物活动的格外频繁?”
矮子微觉诧异——他以为对方会问什么很棘手的问题,没成想却问的很浅显。
难道是他乡来客,初来乍到,不明情形?
短暂的迟疑之后,他先后数了数个人名出来。
乔翎点点头,不置可否,又问:“说一说他们长什么样子。”
矮子为之色变:“这……”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他不由得停了口。
乔翎侧目去看,却是先前守在大堂里的伙计上来送烛台了。
他低眉顺眼,极为客气:“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娘子,该打,该打!”
乔翎接过那只烛台,将先前被抽出的那只拉住插/上,重又用火折子点了起来,同时笑道:“好说,好说!”
那伙计瞧了一眼屋内场景,仍旧是低眉顺眼道:“鲍猴子几人技不如人,输在娘子手上,吃些苦头也是应该,只是小人觉得,江湖事,江湖了,最好还是不要闹到官府面前去,娘子以为如何呢?”
那矮子听得心神一颤,感激不已,目露一点希冀,转而去看乔翎二人。
梁氏夫人置若罔闻,仍旧自顾自描画那瘦高个儿的面容。
乔翎毫不客气道:“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她先指那矮子:“说过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又说那伙计:“你也别闲着,没事的话再去拿一碟蚕豆过来,先前那碟子被我吃完了!”
矮子:“……”
那伙计有些讶异于她的强势,倒真的没再说什么,毕恭毕敬的应了声“是”,反手将门给带上了。
乔翎转目去看那矮子。
后者再不敢迟疑,搜肠刮肚思索起来,将自己所知道的那些灰色人物一一描述出来。
他且说,梁氏夫人且画,如是直到那矮子说的口干舌燥之后,梁氏夫人才算是停了笔。
乔翎遂又将他打晕,转而将那瘦高个儿扎醒,如法炮制,询问起来。
如是反复两回,第二场审讯结束之后,梁氏夫人手里边已经多了十七八张底部标注着名姓亦或者是绰号的人像。
乔翎接到手里翻阅一遍,啧啧称奇:“婆婆,你好厉害,真是帮大忙了!”
这时候却听门外传来一声长笑,过而门扉无人去推,却自行打开。
一个着锦袍、两颊圆润的中年男子笑吟吟的来到门前,见了婆媳二人,先行作揖:“两位娘子安好?”
乔翎说了声:“好。”
梁氏夫人没作声,只坐在一边喝茶。
锦袍男子见状,也不变色,只继续笑道:“底下人告诉我来了贵客,我忙不叠就过来了,招待不周,实在是惭愧,惭愧啊!”
乔翎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这两个人我要带走,送去见官。你要是想打的话,那就来打一下,不过他们总归是要被带去见官的。”
锦袍男子脸上笑意微僵:“这可不是江湖上的规矩……”
乔翎道:“我不是江湖中人,我是乡下人。”
锦袍男子略略一顿,又说:“鲍猴子能在神都附近游窜多年,总归是有些官府关系的,娘子即便真的送了他去,怕也未必能关的住他……”
乔翎马上转头去问那矮子:“你在官府里还有靠山?是谁?一并交待出来,我去把他干掉!”
锦袍男子:“……”
矮子:“……”
你怎么还迎难直上啊!
锦袍男子脸上的神情彻底僵住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极其悚然的猜想来:“娘子叫他二人描述,画了那许多的画像出来……”
乔翎很肯定地看着他,说:“你想的很对——我要把他们全都给抓起来!”
既然不知道掳走玉映的是谁,那就想办法一网打尽!
如曾元直所说,同时被掳走的还有诸多显贵子女,能做下这种案子的必然不是籍籍无名之人,多抓几个有名的人到手,还怕寻不到玉映的踪迹吗?
就算这些人同玉映无关,抓起来送官也是好事,少一个坏人,无形之中就是救了许多好人,如何不值得呢!
锦袍男子倒抽一口冷气,又觉得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娘子是否知道,这里边的许多人背后,其实或多或少都有着神都城内高官显贵们的影子?”
乔翎冷笑一声,屈指一弹那厚厚的一沓画纸:“爱谁谁!敢犯到我头上来,天王老子也得死!”
锦袍男子目瞪口呆,不由自主道:“……好癫!”
转而一想,却如同醍醐灌顶、龙场悟道,霎时间大惊失色:“尊驾可是越国公夫人?!!!”
乔翎:“……”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一口水喷了出来!
锦袍男子面如土色,两股战战,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对不住,打扰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