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乔翎虽有些不明白姜迈的突然发作,最初最初的那个疑惑,却也已经有了答案。天后摄政的时候手腕极其强硬,宗室都死了个七七八八,更不乏有勋贵,甚至于是宰相被议罪,相较而言,后宫之内消失了一个妃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抱起先前采摘的那束野花,另一只手牵起金子的狗绳,领着这只小狗慢慢步下台阶,一边走,一边想:神都过往里隐藏的谜题,还真是不少呢。
走到第二层,她打眼一瞧,不由得微微一怔,下意识低头去瞧自己的小狗。
金子也稍显茫然地擡头看她。
姜迈正驻足在拐角处等她,见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还吃不吃馄饨了?”
乔翎倏然间笑开花了,赶紧快走几步跟上:“吃吃吃!”
姜迈看她一看,微微摇头,几不可闻的道:“真是……”
乔翎并肩与他走在一起,闻言探头问:“真是什么?”
姜迈伸手出去,将她的脑袋扶正,语气无奈,却也温和:“下楼梯的时候,要好好看路。”
没等她言语,他便继续了先前的话题:“淑妃亡故,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四妃上缺了一角,原本该补齐的——后宫里本也不乏身份高贵、又育有皇室的妃嫔。”
“只是大抵是顾忌着前一位淑妃的结局,也有些避讳这个位分,所以当今没有再立淑妃,而是将二皇子的生母册为宁妃,‘宁’是那位娘娘的封号,实际上的待遇,是等同于四妃的。”
乔翎知道四妃中其余三位的出身,却还不知道这位宁妃娘娘出身哪一家。
只是她这边还没有张嘴,姜迈便好像已经听到了声音似的,自然而然的告诉她:“宁妃出身闻氏,她是闻相公最小的女儿——后者是当今亲政初期的宰相,也是历经几朝的政坛常青松了。二皇子妃出自宁氏,说起来同安国公还有亲戚。”
他觑着乔霸天此时颇觉茫然的神态,乃至于不自觉擡起来准备掐算关系的两手,失笑道:“只是估摸着你也算不明白,索性就不说了。”
乔翎有点赧然:“你们神都的关系太复杂了,公府加侯府二十多家,还有宰相和要员们,我每次都觉得云里雾里。”
姜迈说:“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的啊。”
乔翎“唉”了一声:“二皇子妃的母亲既然以‘宁’作为封号,怎么二皇子还娶了姓宁的皇子妃呢,这不在避讳之列吗?”
“没那么严格,宁妃自己也说这是有缘呢。”
姜迈不以为然:“宁氏与闻氏俱是江南大族,两家本就亲近,族中子弟多有同窗莫逆,也都出过宰相,本就是通家之好,二皇子与王妃更是青梅竹马。”
最后他还是多说了一句:“安国公府的少国公,也就是母亲的胞姐,娶的夫婿便是宁家郎。他是二皇子妃嫡亲的叔叔。”
乔翎为之豁然:“原来如此!”
两人循着楼梯往正院那边去,姜迈使人去寻了一只花瓶,另寻了一把专门用来修剪花木的剪刀,坐在桌前神情恬静地修剪老祖带回来的那束野花。
天气正好,室内明亮,叫那五颜六色的花朵映衬着,连同他的面庞好像也生动鲜活了起来。
乔翎坐在他对面,上半身懒洋洋的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忽的说:“大小姐,你好像一架古琴啊。”
幽静,雅正,高山流水,山间林风。
姜迈含笑瞧了她一眼,“咔哒”一声轻响,剪短了手里野花的枝。
乔翎却已经思忖起来:“我像什么乐器呢?琵琶,古筝,还是箜篌?”
姜迈说:“你像喇叭。”
乔翎:“……”
姜迈见状,于是又改了口:“唢呐?铜锣也行。”
敲一下,巨响一声。
哪怕没有人敲,只是途径过一阵风,也会嗡鸣作响。
乔翎黑着脸叫他:“喂!”
这时候外边有人匆匆忙忙来传话:“娘子,外边来了位太太,自称是您的姨母……”
“一定是公孙姨母来啦!”
乔翎起初一惊,复又一喜,再顾不上同姜迈斗嘴,马上便要去迎。
姜迈放下剪刀,随之起身:“我与你一同过去。”
“你坐着!”
乔翎很坚决地制止了他:“从这儿到前门,很长一段路呢,仔细累到。我自己去就成啦!”
……
越国公府。
这日正值休沐,老太君留在府上,没有出门。
姜二夫人带着孩子出去散步,途径老太君的住处,又领着小三郎进去给祖母请安。
姜家这一代就只有这么三根苗,最小的就是他了。
老太君疼爱孙儿,虽然年迈,但精神和体力都还算好,亲自抱着他逗弄了好一会儿,才叫保母领着到外边去玩儿,自己同儿媳妇坐在一处说话。
姜二夫人还在说呢:“国公那儿养了狗,嫂嫂那儿养着猫,他个个儿都喜欢,左右这会儿也大了,我盘算着也挑一只小东西,养起来跟他作伴……”
老太君笑着说:“也好,小孩子都喜欢毛茸茸的玩意儿。”
这会儿外边芳衣笑吟吟地来报:“前头有客人来啦,因为太夫人和太太都不在,就禀到这边来了。”
老太君“哦?”了一声:“是谁?”
芳衣说:“是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
姜二夫人初听一怔,旋即会意过来,掩口笑道:“看起来呀,咱们家门前的牌匾又要再加一块啦!”
京兆府跟大理寺的人是来致谢的。
这回的案子,往上说要牵扯到千秋宫太后娘娘,往下说又关联到宰相之女,圣上将差事交付给两家官署,可以说,两位主官是承担着极大压力的。
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破案,只是若没有乔翎大开大合的破局、张玉映机敏留下求救讯息,兴许被绑走的人一个都救不出来!
总而言之,这回的事儿,乔翎协同张玉映出了大力,京兆府和大理寺很领这个人情!
老太君叫了来人过来,笑眯眯地问:“这回给了个什么啊?”
京兆府的人先把相关公文递呈过去,上边用官样文章写得分明:“日前,神都城内发生一系列恶性案件,幸得热心市民乔太太拔刀相助,事情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最为迅速的解决……”
简而言之,热心市民乔太太荣获神都荣誉市民称号,顺带着还有奖金若干,证书一张,牌匾一个!
老太君笑着替孙媳妇领受了,使人将牌匾留下,证书什么的一块送到温泉庄子那边去,转而又意味深长道:“别的也就罢了,先前我孙媳妇还往京兆府去报案了呢,这事儿又处置的如何了?”
京兆府的人说:“京兆使人去问德庆侯府,那边倒是没有否定府上太太的说法,一五一十的认了。”
“只是这案子牵涉甚大,两府这边的意思是,等最后结案的时候,再把所有情况一起公布出去。”
大理寺的人也说:“才刚拿了人,审讯都没有正式开始,不好中途对外公布什么的。乔太太这事儿,是因为事情简单明了,又有着先前柳相公事发之后马上送了牌匾来的旧例,是以……”
老太君微微颔首,很明白这些官场里的潜规则。
先前孙媳妇救下柳直之母,柳直可是几乎马上就使人送了牌匾和一干的表彰之物来,而俞安世品阶与柳直相等,同为相公,虽然案子还没有彻底了结,但是两府也不好叫他输了情面的。
真等到案子结束再来送牌匾,岂不是显得俞相公低了柳相公一头?
她倒是有些诧异,德庆侯府居然就这么认了栽。
看起来,孙媳妇的威慑力是不小呢!
……
温泉庄子。
公孙姨母看上去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细长脸儿,丹凤眼,满头青丝用一支竹簪挽起,衣着简朴,神情温柔。
她身边没有仆从跟随,大抵是孤身上京的。
姜迈心里边微微有点自觉不太礼貌的诧异——看起来跟老祖那位公孙表哥,仿佛并不十分相似?
有点过分正常了……
他迎出正房的门去,很郑重地去拜见了这位长辈。
公孙姨母笑着扶住了他,上下打量几眼,同乔翎道:“阿翎,你是有福气呢!”
乔翎眉飞色舞,先悄悄朝姜迈眨一下眼,紧接着大声附和:“是吧,是吧!”
姜迈失笑:“您太过誉了。”
两边略作寒暄,乔翎便开门见山道:“姨母,你快来帮忙看看吧,我学艺不精,虽开了方子,也叫国公吃着药,但总不见好。”
她有些忧愁,忧愁之外,还有些更深的疑惑亟待解释:“国公的脉象……”
顾虑着姜迈就在跟前,乔翎没说下去。
姜迈却看着她,温和说了句:“没关系的,不必避讳我。”
乔翎忧心忡忡的看着他,腮帮子青蛙似的鼓了股,转而去看姨母。
公孙姨母看起来温柔,实则也是个爽利人,闻言并不迟疑,先请姜迈伸手出来诊脉,手搭上去几瞬,她脸色微变,下意识去看姜迈。
姜迈神色如初,平和地注视着她。
公孙姨母若有所思,从药箱里取出针包来,抽了一根银针捏在指尖,向乔翎道:“阿翎,我同国公说几句话,你且回避一下。”
回避?
一个是我的丈夫,另一个是我请的外援,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乔翎听得狐疑起来,目光在姨母脸上转转,又去看姜迈。
后者擡眼看她,宽抚似的笑了一下:“去吧,难道姨母还会害我不成?”
乔翎觉得不对劲儿:“姨母,我为什么不能听啊?”
公孙姨母温温柔柔地看着她:“阿翎,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的人想说,这很好,但人家要是不想说,也不好强求的。”
言外之意,就是她和姜迈之间有些私密的话要讲,却都心照不宣,不愿叫她知道。
乔翎稍显委屈地看了看姜迈,又稍显委屈地看了看姨母,最后蔫眉耷眼的说了声“哦”:“那我出去了,你们有事叫我。”
才到门口,公孙姨母就出声了:“等等,你且回来——”
姜迈微露诧异之色。
乔翎却宛若一只过分灵活的青蛙,一步就跳了回去,神情振奋,满脸雀跃:“姨母,我没走远!”
公孙姨母擡手一针扎在她脖颈上,温温柔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会偷听。”
姜迈:“……”
乔翎只觉得耳朵里边好像灌进去一阵风,紧接着整个世界都安宁了,眼瞧着姨母的嘴唇张合几下,却一个字都不曾听闻。
她悲愤交加:“姨母,你居然把我扎聋了!”
怎么这样啊!!!
公孙姨母温温柔柔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只薄薄的流露出一点疑惑来:嗯?
乔翎委委屈屈地再度把脸耷拉下去了。
姜迈不忍心了:“您倒也不必如此,我们太太不是那种会偷听的人……”
“小心无大错,”公孙姨母身体略微前倾一点,压低声音,正待言语,忽的瞧见什么,不禁为之一惊:“你怎么来了?!”
姜迈心下错愕,扭头去看,却见身后空空,并无来客,正觉不解,回头去看,旁边转动了一下眼珠的老祖额头上已经被敲了一下。
公孙姨母温温柔柔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会读唇语,”
乔翎:“……”
姜迈:“……”
公孙姨母从怀里取出一只信封,递过去的同时侧一下头,示意门外:“出去吧。”
乔翎虽听不见,但也读懂了姨母的肢体动作和唇语,垂头丧气的将那只信封接到手里,老老实实出门去了。
到了门外,她随手将信封打开,抽出里边的信纸一瞧开头,不由得面露了然之色——原来是账房先生写给她的。
倒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内容,先前她请人去查淮安侯府的帐,现下有结果了。
纸上记载的是淮安侯府名下的账目支出,尤其是大额款项的进出和具体银票的票号,乔翎一目十行的扫视着,一张,两张,三张……视线落到某一行的票号上,她的目光不由得停留住了。
看起来有些熟悉啊……
室内只留下姜迈与公孙姨母两人,后者反倒却没有再去诊脉,甚至于连手里的那根银针都收回到针包里边去了。
她语气依旧温柔:“阿翎口称学艺不精,其实并不是。那孩子已经尽得我的真传。叫国公失望了。”
姜迈摇头:“您肯千里迢迢上京,走这一趟,我已经很感激了。”
公孙姨母见他面对生死如此坦然,显然对此结果早有预料,倒真是有些欣赏他了。
她因而多问了一句:“下毒的人……”
姜迈淡淡一笑,只说:“都过去了,请您不要深究此事。”
并不再说别的。
公孙姨母见状,便知道他不愿与人言说的秘密,也不强求,转而又温和问:“那阿翎那边?”
姜迈轻轻说:“您如实告诉她吧。”
他知道,对于公孙姨母的此行,她的怀抱着很大希望的。
姜迈有些抱歉:“真是坏极了,要叫她失望了。”
……
公孙姨母推门出去,便见乔翎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踢石子玩儿。
金子趴在不远处,见门开了,扭头去瞧,乔翎见状,也顺势望了过去。
“姨母!”她精神一振,赶忙迎上前去:“怎么样呀?”
公孙姨母暗叹口气,伸手在她后颈处轻轻一拍,叫她听见,想了想,到底还是拉着她走的更远了一些。
乔翎脸上原本还带着几分理所应当的希冀。
她知道,姨母的医术是很了不得的,且不同于世俗中的那些大夫——别人治不了的病姨母都能治,从前有个老翁甚至于断了气,姨母去瞧了瞧他的脸色,两针扎下去,居然又活过来了!
写信请姨母来的时候,乔翎压根儿没觉得这事儿会不成。
她也替姜迈诊过脉,知道他的体弱多病三成是因为先天不足,剩下的那七成,却是因为中毒所致,她没办法,但是姨母应该有呀!
只是这会儿姨母出来,脸上过于平淡的神情叫她有点害怕,又要拉着她往外边走,乔翎心里边咯噔一下,脸色立时就变了。
她甚至于不敢听下去了。
倘若我继续做个聋子,不也很好?
公孙姨母在这孩子的脸上看见了畏惧,她不由得在心底又叹了口气。
“阿翎,越国公的病灶,我无能为力。”
乔翎怔怔地看着她,毫无预兆的,眼泪就掉出来了。
公孙姨母“哎呀”一声,赶忙掏出手帕来替她擦:“好孩子,你别哭呀。”
乔翎一转身子,别过头去,用手背胡乱的擦眼泪。
她很懊悔,也很自责:“我以为能治好的,所以才跟他说请了姨母来,没想到治不好……我白白给了他希望……”
公孙姨母回想起姜迈知道自己无力医治之后,最先表露出来的却不是失望,而是说,要叫她失望了。
两人的一片赤诚,都没有被辜负。
又何尝不是黯淡结局之前的一点余温呢。
公孙姨母想要规劝一二,正要言语,面前忽的落下了一片阴翳。
她举目去看,却是姜迈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乔翎眼泪汪汪地吸着鼻子,见他过来,赶忙别过脸去。
姜迈轻轻地,柔和地叹了口气。
乔翎简直想要赶紧逃走!
那边姜迈却伸手拉住了她,温和又不容拒绝的叫她转过身来,用手帕替她擦脸:“好端端的,怎么哭啦?”
乔翎本来都快忍住了的,这会儿鼻子却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酸了。
她哽咽着道:“什么好端端的?一点也不好……”
姜迈见她难过,心里边伤感怜惜之余,居然奇妙的有些欢喜,我们太太也真心实意地为我掉过眼泪!
他没有去提诊脉的事情,耐心地替她擦完脸后,挽着她的手往园中散步,说起从前来:“先前你说,要带我去打鸟,去钓鱼,去湖中泛舟,摘莲蓬,怎么,都不算数了吗?”
乔翎抽着鼻子说:“算的,算的!”
她掉眼泪的时候,是实在伤心,现下真的克制不住情感倾泻的时候,又更觉得懊恼了。
明明最应该,最有资格伤心失意的人是姜迈,怎么最后还要他来哄我呢?
乔翎想到这儿,赶忙抹一把脸,同时迅速振作了精神:“明天就去!”
日光依旧明亮,照得她一双眼睛红红的鼓了起来。
只是依旧很漂亮。
姜迈神情温和,从容如昔:“好。”
只是,他在心里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数月前的那个夜晚来。
有人告诉他:“你会有一位妻子。再过不久,她就要上京了。她是当世唯一一个‘破命之人’。”
妻子。
那时候,姜迈对于这两个字是很漠然的。
倒是对于所谓的“破命之人”有些好奇。
彼时他寿数将近,因为这一点好奇,便决定等一等,再等一等。
好歹见一见她。
现下回想,好奇心真是会害死人的。
最后惹得她这么伤心。
姜迈无声的在心底叹了口气。
小郎君啊,要是我在你上京之前死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