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乔翎这边提着两打纸钱回了京兆府,刚坐下来准备继续翻一翻没看完的档案,就听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外边值守的吏员见到她,就跟见了救星似的:“乔少尹,幸亏您在这儿!”
他说:“前衙那边已经闹起来了,您赶紧去看看吧!”
乔翎一听,马上就站起来了:“出什么事了?”
差役当前,侧边引路,同时飞速道:“我们也是一头雾水呢,早就过了下值的时间,京兆不在,崔少尹也走了。小庄跟侯哥有差事担着,原是在外边的,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事,竟带了国子学的马司业和诸多学生回来……”
国子学的司业是从四品的官,品阶与乔翎相同。
这等品阶的官员若是涉案,非得有京兆尹或者两位少尹开具文书,才能请人前来问话——看清楚了没?
是“请”,不是“拿”!
甚至于出于各个衙门之间的官场礼貌,倘若不是那种谋逆造反、板上钉钉的大案,若要提人,京兆府的主官亦或者佐官最好先知会对方衙门的主官一声。
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杀过来把我的人给带走了,底下其余人怎么看我这个主官?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花花轿子也得众人擡,就是这个道理。
今天是京兆府要办国子学的案子,明天你们京兆府难道就没事儿能用得到国子学?
到那时候,可又就有的说道了!
这都是官场是最基本的规矩,那差役自然知道,所以此时此刻心知那两个愣头青惹了麻烦,自然心焦。
乔翎听了反倒没那么担忧——因为那差役说了,事情是小庄和皇长子俩人一起办的。
皇长子蠢了点,但是小庄机灵啊,她要是觉得这事儿不可取,只怕早就拦住了,不至于发酵成这样。
至于皇长子,那就更不必说了,他血条多厚啊!
别说是把马司业给押回来了,就算是骑在马司业脖子上当众拉屎,事后顶多也就是罚酒三杯。
哦,到这里,乔翎才稍有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事件的另一个主人公——马司业?
又是国子学的官儿……
这不就是婆婆先前跟自己提过的,把儿媳妇相伴多年的狗的骨灰撒掉的那个老登吗?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乔翎心里边有点微妙的唏嘘,倒是有条不紊地将事情给吩咐下去了:“你使人去知会李祭酒一声,就说今日之事事态紧急,两个小辈不懂事,晚点我领着他们登门赔罪。”
算是全了国子学的颜面。
又说:“你亲自跑一趟大理寺,去看看曾少卿在不在,在的话就说这边发了大案,请他过来。”
有人控告国子学舞弊,又牵涉到了四品大员,说是大案,一点也没夸张。
京兆府、大理寺,甚至于御史台和礼部,乃至于国子学自身,都有权参与其中。
办这种大案,是需要讲求程序的,尤其马司业与乔翎品阶相同,只论官衔,独她一人,只怕很难弹压他。
这时候就要依据制度,把大理寺的官员请过来做镇山太岁了——其实这个活儿原本该叫太叔洪这个京兆来做的。
他是正经的三品大员,事情又发生在神都城内,这会儿要审马司业这个涉案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偏乔翎也知道他不在,今早散朝之后就实地考察去了,这会儿说不定都离神都城几十里远了。
没法子,只能去请曾元直。
乔翎心里边甚至于还小小地冒了一点坏水,要是曾元直能把这个案子接过去全权办理就好了!
她上班还不到一个月,这都办了多少事了啊_(:з」∠)_
张家的怪案还没查完,连环杀人案还没查完,清查神都城内工坊主的背景还没做……
倒欠着朝廷小一年的俸禄,下值了还要回来加班!
我乔乔那原本自由的狂徒灵魂,已经逐渐开始变成社畜的形状了啊啊啊啊!
乔翎脸上风平浪静,心里狂风暴雨地疯了一会儿。
又想着这时候已经到了下值的时间,曾元直未必还在大理寺,遂又补了一句:“寻完曾少卿之后,再去宗正寺寻阮少卿。”
她亲自传授那差役话术:“就说我有要事找他——不要大张旗鼓,要悄悄地,叫他穿常服,从小门往京兆府来,尽量不要引人注意……”
实在不行,就把皇长子搬出来!
这家伙虽然办事不成,但身份还是很能唬人的!
叫宗正’寺的人来,也完全说得过去。
只是乔翎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身份要是戳破了,皇长子以后怎么带着他的团队给自己打工?
想到这儿,乔翎短暂地悲伤了一会儿。
都说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乔翎啊乔翎,你怎么变得这么陌生且邪恶了?
悲伤结束。
皇长子那么厚的血条,生来就是用来打工的!【理直气壮】
这边把事情安排完,她昂首阔步往前堂去了。
那边到这会儿还乱糟糟的,嘈杂得像是鸭子窝。
学子们推搡着看守自己的吏员,神色不忿,一个看起来有了点年纪的红袍官员微微弓着身体,揉着自己的腰。
旁边是……
乔翎眼波短暂地颤动一下——居然是包真宁?
再想起先前那差役提及的“舞弊”二字,她有所了悟了。
乔翎于是又找了人过来,让去包家送信:“让他们不要过来,这边的事儿有我盯着,不会叫妹妹受什么委屈的。”
一来包真宁的父亲是国子学的博士,本就有瓜田李下之嫌。
二来呢,乔翎自己还是包真宁的表嫂,若事情真的牵涉到她,怕也不太好参与此案。
只是在旁边盯着,确保没有冤假错漏,乔翎自信还是能够做到的。
乔翎先问小庄:“怎么回事?”
小庄就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末了,又取了先前皇长子使人拿到手的国子学考勤表递上。
乔翎掀开来迅速翻了几翻,便不由得笑了起来。
人老奸,马老滑,上班久了的老油子,更不爱加班。
马司业签离的时间都很早,甚至于隔三差五地还会早退!
这狡猾的老登!
也只有今天,没有签离记录——因为他听见外边闹起来之后,就匆忙出去主持正义了,压根没来得及签离。
她问小庄:“那是什么时候?”
小庄告诉她:“距离规定的下值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末了,她又加了一句:“除了马司业之外,别的国子学官员都已经签离走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今天国子学内部,并没有什么值得格外消磨时间的要事。
总不能别人都不需要加班,单选了你马司业这个既有资历、又有官阶的老油子加班吧?
你就是故意在那儿盘桓的!
乔翎微微一笑,那边马司业已经扶着腰上前来,神态虚弱,拱手之后,客气地叫了声:“乔少尹。”
乔翎还礼:“马司业。”
马司业被人强行从国子学门口带到了京兆府,自觉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一半——还有一半在儿媳妇吴太太放话说他死了之后要烧成灰撒猪圈里的时候丢了。
一路上怒归怒,可这会儿真的到了地方,他反倒平静下来了。
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被迫到了京兆府,他就不打算走了。
既没有京兆尹和两位少尹开具的文书,又没有朝廷公文,一个小吏居然胆敢对堂堂四品大员动手,甚至于将他扭送到了京兆府……
马司业嘿然冷笑。
京兆府是吧,等着打官司吧!
这事儿没完!
马司业脸上一笑,继而向乔翎示意皇长子和小庄:“这两位,都是乔少尹的手下?”
乔翎点头,说:“不错。”
马司业嘲讽意味十足地道:“可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乔翎也不客气,当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
“……”马司业叫她这话给噎了一下,脸色微冷,过了几瞬之后才道:“乔少尹方便给我请个大夫来吗?”
他捂着腰,有气无力:“方才您手下的这个差役狂妄无状,在国子学门前公然对我动手,不怕乔少尹笑话,上了年纪的人,受不了这个罪了……”
乔翎了然地点点头,并不接“狂妄无状”这个茬儿,而是叫了人来:“去请白大夫过来,给马司业瞧瞧。”
差役应声而去。
马司业见她避而不谈吏员打伤朝廷要员之事,心下冷笑。
京兆府不敢提,他却一定要提,当下开门见山道:“乔少尹,今天这事儿,你看……”
乔翎没等他说完,便做了个暂停的姿势:“且慢。”
马司业神情微动。
便见乔翎上前一步,拉了包真宁过来:“好叫马司业知道,包家娘子是我夫越国公的姨表妹妹,我与她有亲,不便审查此案——不过马司业也不必忧心,我已经使人往大理寺去请曾少卿来主持大局了……”
曾元直?
人的命,树的影,曾元直眼睛里可是揉不了沙子的!
马司业心下一跳,脸色微变。
包真宁神色微有些踯躅。
乔翎见了,还当她是心下不安,遂低声说了句:“别怕。”
“我不是怕,而是……”
包真宁低声告诉她,道:“嫂嫂,我是跟桃娘一起过去的,我们俩今下午有课——只是那些人认识我,却不认识她,我催着她走了,她八成会去寻卓学士。”
乔翎微微一怔。
马司业显然没料到会旁生枝节,也是愣住。
乔翎想了想,迟疑着问了出来:“这位卓学士,是齐王妃的妹妹吗?”
她记得,曾经在朝天女的名单上见到过卓如翰的名字。
齐王妃与卓如翰的母亲是本朝的经学名宿——其人与唐红一内一外,共同拱卫昔年的天后登临高位。
唐红由宫廷女官一路升任政事堂序列第一的宰相,而这位卓太太则是操刀建设了天后时期的名位礼制,为天后提供了临朝摄政的法统依据,在士林之中极有声望。
就连如今正在做宰相,且又是三都才子的卢梦卿,也要对她执弟子礼……
乔翎先前倒是见过齐王妃,却无缘得见这位卓家出身的卓学士,不曾想包真宁很有缘法,竟成了这位名士的弟子。
包真宁微微颔首:“卓学士是我在国子学的老师。”
……
一驾驶向京兆府的马车上。
柯桃蜷缩着脖子,力求往角落里挤一挤,再挤一挤,最好不要叫卓如翰看见自己。
救命啊,导师真的比野外的狼群还要可怕!
可实际上,她当然不能如愿。
卓如翰并不凶她,甚至于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她生就一副美丽的聪明相,丹凤眼狭长上挑,温声细语道:“真宁的学识和能力,是足以代表我们国子学水准的,舞弊之说,纯粹是无稽之谈。”
说着,她笑了笑,看着柯桃,说:“只是再好的学校,也免不了有些漏网之鱼,极少数一些滥竽充数的人,也是该为此羞愧呢,你说是不是,柯桃?”
柯桃:“……”
柯桃两手如同幼儿园小朋友一样,老老实实地摆在膝盖上,声如蚊讷:“嗯……”
卓如翰笑微微地瞧着她,又问:“我先前不是布置了任务下去吗,你写得怎么样了,确定好选题了吗?”
柯桃:“……”
柯桃汗流浃背,结结巴巴道:“差,差不多了……”
卓如翰问她:“你的研究方向是?”
柯桃忍不住擡手擦汗,战战兢兢道:“老师,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不足,我……”
卓如翰看着她,蹙眉,后仰,和声细语道:“我问研究方向,你回答研究方向,这是很难懂的问题吗?”
柯桃:“……”
柯桃瑟瑟发抖,忍不住又把自己往离导师最远的那个角落里塞了塞。
……
白应被人领过去的时候,就见到了一个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好像马上就能咽气的红袍官员。
甚至于他没有气力支撑着坐起,乔翎使人寻了一张简易的木床让他暂且躺下休息。
旁边吏员小声告诉他:“白大夫,等会儿您看完了,马司业还要请太医来瞧瞧,他疑心是伤到了内脏呢……”
白应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先瞧了瞧他脸色,继而颔首道:“是有些积年的毛病。”
手还没有搭上去摸脉象,就听外边有人来报:“涉案人的家属来了!”
白应循着这声音,茫然地看了过去。
乔翎坐在旁边喝茶,闻言掀起眼帘来,问:“是卓学士到了?”
按时辰推算,该是卓学士来的最早才是,毕竟她今下午国子学还有课,人就在那儿,也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略一推算就知道,大概皇长子和小庄带着人回来没多久,卓学士就该协同柯桃出发了——如若她真的有意保住自己这个弟子的话。
不曾想差役却是摇头:“不是。”
乔翎“咦”了一声,有些惊奇:“不是卓学士来了,难道是学子们的家属?”
差役摇头:“也不是。”
那会是谁?
差役没再卖关子,不等乔翎第三次发问,便告诉了她答案:“是马司业的儿媳妇吴太太听说马司业身受重伤,牵挂不已,专程赶过来了!”
乔翎:“……”
堂中其余知道马司业与吴太太龃龉的人:“……”
马司业大惊失色,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紧接着下蹲两膝扎着马步,开始吐纳静息。
尤且茫然的白应:“……”
他狐疑地想:这,还需要给马司业诊脉吗?
他好像忽然间自愈了……
白应忍不住问:“吴太太是做什么的?”
乔翎面无表情地看了扎马步调整状态的马司业一眼,说:“可能是位神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