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晖听她如此言说,又惊又怒,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训斥句什么,然而在那几个游侠虎视眈眈之下,终究也没说出口。
最后向燕琅行了一礼,他有些狼狈的离去。
那几个游侠目送马晖走远,实在按捺不得,朝他背影吐口唾沫,忍怒道:“若非亲耳听闻,亲眼所见,谁知世间竟有这等腌臜狗辈!”
“这样的大臣,这样的皇帝,忠臣无立足之地,反倒是这些卑鄙小人,如鱼得水……唉!”
燕琅静静听他们说完,眼底似乎浮现出一抹笑意,说了句:“回去吧。”便提灯往返回前院。
林氏虽在席上,却也忧心继女,见她回来,神情微安,忙关切道:“如何?都说了些什么?”
燕琅但笑不语,几个游侠性烈如火,却忍耐不得,将方才马晖所说的话讲与众人听,末了,又说起燕琅要在三日后进宫,在朝议上与皇帝当堂分辨之事。
众人听得群情激奋,怒不可遏道:“简直欺人太甚!”
林氏也道:“这,这如何使得!”
皇帝两次遣人来此,说的话一个比一个不中听,连拿沈平佑尸身要挟这种事都做出来了,难道还能指望他讲仁义道德吗?
万一当场闹起来,皇帝恼羞成怒,该当如何?
若是皇帝将她扣住,直接幽禁,届时直接嫁到柔然去,又该如何?
“你啊你,”林氏道:“实在是有些冒失了!”
老管家反倒笑了:“咱们姑娘不是那种没成算的,夫人不妨先听她讲一讲缘由,再说别的。”
燕琅道:“该有的底线,我分寸不让,但该有的道理,也是分寸必争。”
“父亲死了,武将们几次三番上疏,可直到此刻,朝廷都没个交代,我身为沈家之女,如何便问不得了?咱们堂堂正正,走到哪儿都不怕。至于恼羞成怒,又或者是将我扣下,逼加柔然……”
燕琅自若道:“一个人若想在绝境中活下去,固然千难万难,但若是想求死,却再简单不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陛下若决议如此,我唯有一死了之,既不失沈家清名,来日史书工笔,较之昏君佞臣,也多三分气节。”
不是谁都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此坦然应对的。
众人听得心潮激荡,热泪盈眶,纷纷道:“敬沈姑娘!”
燕琅笑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多谢!”
……
这场宴饮一直持续到半夜,方才渐渐停歇,林氏不胜酒力,被春华扶着去歇息了,老管家则去安顿今日因义勇而来的游侠浪人,又嘱咐底下人分队巡逻警戒,以防万一。
燕琅酒量甚好,回房之后,眼中不见醉意,反倒更添锋锐清厉之色,简单洗漱之后,便遣退身边仆婢,没有往卧房安置,反倒去了书房。
系统道:“来这儿做什么?”
燕琅自书房暗格之下摸出沈平佑的私章,道:“等人。”
系统奇怪道:“等谁?”
这话刚问完,不等燕琅回话,便见窗外砂纸上人影一闪,老管家低哑的声音在外响起:“姑娘在里边儿吗?”
“在,”燕琅似乎不觉得意外:“您进来吧。”
老管家应了声,推门进来,又迅速反手将门合上:“我猜您必然有吩咐,果然。”
燕琅笑了一笑,道:“虽是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但也不能引颈受戮。”
老管家听她这般言说,便知她已经有了主意,低头道:“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闹成这个样子,皇帝对沈家必欲除之而后快,而我们所能与之抗衡的资本只有两点,”燕琅眼底似乎有一片波澜不兴的海洋,擡眼看他,道:“一是物议人心——父亲死后朝廷却没个交代,已经叫人不满,再杀沈家一门,更将令天下侧目;二来,便是父亲治军多年,于边军树恩深重,威望之高,远非常人能比。”
老管家目光微亮,道:“姑娘的意思是——”
“皇帝未必肯见我。”燕琅道:“我们要做的,就是叫他迫于局势,不得不见。”
老管家道:“沈家两次遣退皇帝来使,又有诸多豪侠前来襄助,市井之间,只怕已经开始说皇帝刻薄寡恩,鸟尽弓藏了吧……”
“还不够。”燕琅道:“皇帝不会到市井之间去,也不会听平民百姓说他们有多不满,真正有能力迫使他让步的,是勋贵高门,是满殿公卿,是国子监内意气激昂的士子们。”
老管家点头道:“我明白了。”
“将沈家的去路与满门生死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声望上,这是最无用的法子,但势不如人,却没有更好的破局之法。”燕琅说的略有些丧气,神情却是坚毅,自袖中取出一条白绢,咬破手指,写了血书上去,验看无碍之后,盖上沈平佑的私印,又取出先前收起的银票,一起交与老管家。
“将它交到可靠之人的手上,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
她顿了顿,眼底凶戾之色一闪即逝:“就叫他带上这两件东西,往北境去寻蒋世安!”
老管家微微变色:“姑娘,难道您打算……”
“皇帝即位之后,便大肆打压武将,以文制武,数次裁减军用开支,又时常以文臣宦官监军,掣肘将领,边军将领怨之久矣,就像干燥到了极致的木柴,只缺一粒火星,就会燃起燎原烈火,现在,沈家的遭遇,便是那一颗火星。”
燕琅道:“蒋世安此人秉性桀骜,曾因与监军交恶而被下狱,是父亲为他求情,方才保全性命,得以再立军功,升到这位置上。若在边军将领中挑选一个最不喜皇帝,又肯为沈家张目的,想必便是他了。”
老管家听她如此安排,便知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心下酸涩,却还是应声道:“姑娘放心,我必不负您所托!”
燕琅想起今日见过的两个来使,发出短促的一声冷笑:“即将灭掉大夏的不是我,也要给它添一抔土!”
……
大夏与柔然交战敌对几十年,是战是和这种大事,更是牵动着百姓们的心思,老管家叫人放出风去,将柔然国书的内容讲了,又言说此后年年呈送岁币之事,果然使得群情激奋,议论纷纷。
近年来大夏国力渐衰,赋税征收却一年多似一年,地方上水利失修,土地兼并,农民流离失所;中央冗官亦多,政治腐朽,财政艰难,再年年进贡岁币,于百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只有切身利益受到伤害,才能真正的同仇敌忾,老管家又适时的放出风去,将沈平佑蒙冤而死,皇帝却逼迫他的孤女和亲柔然之事散播出去,当日亲眼所见马晖丑态的几个游侠,更将此事大肆渲染,闹的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在皇帝看来,自己肯饶恕林氏大不敬之罪,已经是宅心仁厚,沈家女便该感恩戴德,进宫来谢恩,答允和亲之事才是,待见了满面青肿的马晖,听他讲了今日之事,呆愣了大半晌,怒的两眼充血,暴跳如雷道:“贱妇,贱婢,安敢如此放肆!”
马晖见他如此盛怒,应对之间愈加小心,低声道:“那荣安郡主所说的入朝明辨一事……”
“入朝?她也配!”皇帝大口的喘息着,捉起案上茶盏,猛地砸到地上,咆哮道:“简直罪该万死!”
马晖原本还想问一问此事如何处置,只是见皇帝狂暴至此,更不敢做声,如此静待半晌,方才听皇帝喘着气道:“好,好好好!她们所依仗的,无非便是朕想做个明君,不愿为她们而丧失百年名声!既然如此,朕便陪她们耗下去!”
“着人暗中盯住沈家,若有异动,即刻回禀!”皇帝双目冷光摄人,一字字道:“她们愿意闹,朕便奉陪到底,等再过些时日,此事淡去之后,朕便要看着那两个贱人死无全尸!”
马晖听得心头一凉,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小心的道:“那和亲之事……”
皇帝所能用来要挟沈家人的,无非就是那么点东西,可是燕琅连死都不怕,沈平佑的尸身都不要,他作为人间帝皇所具有的一切威慑,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暂且等等,”皇帝满心愤恨的承认了这一点,咬牙道:“走着瞧!”
计划永远都赶不上变化,皇帝如此说完之后的第二日,国子监的学生们便到宫门前静坐抗议,更有诸多清流名宿上疏,请求彻查昌源战败一事,中止所谓的和亲。
皇帝勃然大怒,当场便将为首之人下狱,不想如此一来,反倒更使得人心激愤,国子监生中的激进者,甚至跑到马晖这类议和派官员的家中去,一把火把他们的府邸点了。
皇帝闻讯惊怒非常,一边下令彻查此案,另一边,却也不敢再以高压政策应对此事,与几位宰辅商议过之后,终于低下头颅,首肯了荣安郡主入朝明辨一事。
燕琅听闻这消息,不禁微松口气。
路总是要人走出来的,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
她唤了府兵统领与游侠为首之人来,嘱咐道:“我此去前途未卜,死生未知,唯有母亲一人,如何也放心不下……”
“郡主安心,”那几人铿锵有力:“夫人安,我等便在,夫人不安,我们必已先死!”
燕琅听得动容,起身谢道:“诸君盛情,我实在无以为报,些许金银,无需挂齿。”说着,便有侍女用托盘盛了银锭子过来。
众人变色道:“郡主可是看不起我们吗?!”
“既然如此,”燕琅久久的注视着他们,再度施礼道:“我便先谢过诸位了!”
朝议那日是个清晨,燕琅起个大早,唤人入内梳洗,进来的却是林氏。
她怔了一下,旋即笑了,轻轻唤道:“母亲。”
林氏也笑了,那神情中却有些感伤,近前去道:“我来帮你梳洗更衣。”
燕琅道:“好。”
林氏便执起梳子,默默为她梳理长发,想要伸手自妆奁中拣支银簪子,手却忽然顿住了:“还是素净些吧。”
“不必了,”燕琅淡淡一笑,道:“淡妆素裹的人,未必心存哀戚,穿着龙袍的也不一定是皇帝,还有可能是戏子。”
她将那支银簪插进发间,目光明亮,神态从容:“我要漂漂亮亮的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怒怼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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