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明信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眉头猛地一跳,扭头看她。
萧绰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对着穿衣镜整理过着装之后,拉开门栓,从里边儿打开了房门。
蒋明信猝不及防:“喂,孙海薇——”
他不轻不重的吓了一跳,外边儿喋喋不休对着一众来客厉声讨伐孙海薇的陆行也惊住了。
他以为孙海薇这时候肯定慌得不行,不到逼不得已是不会开门的,之前还在外边吆喝着吓唬她说要找人撞门,哪成想她忽然间就自己出来了。
孙海薇生就一张古典标致的面孔,睡莲一般的静谧柔美,鹅黄色的裙子长及脚踝,腕上配着一双羊脂玉镯,更显得肌肤莹润,难掩光泽。
她要真是慌里慌张、衣衫不整的出来,陆行有一万句难听的话等着说给她听,偏她表现的这样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陆家大少奶奶真就是午后身体不适,回房歇息片刻似的,一时之间,陆行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他这个领头的闭了嘴,其余人就更不好说什么了,陆家的小厮不可能抢在主子前边儿给大少奶奶定罪——尤其这罪名格外的难听,最后要是发现这全然是一场误会,二少爷当然没事儿,他们得脱一层皮!
至于其余来来往往的宾客,就更加不愿赶这个热闹了。
今天是陆老爷四十九岁的生日,来这儿做客的要么是政商名流,要么是陆家亲朋,谁愿意在这时候得罪人,掺和陆家的阴私家事呢!
一时间满园寂寂,居然没人做声。
只有萧绰神情讥诮,招招手叫了守在门外、脸色局促的使女过来:“去请我娘过来,就说我有事要让她给我做主。”
……
陆老爷今天做寿,既是东道主,又是寿星公,当然得在前堂招待宾客,陆太太陪同在侧,招呼女眷,而孙老爷和孙太太作为陆家的亲家,自然同样身处前堂。
陆家与孙家素来是通家之好,否则也不会在两家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定下了亲事,只是因为陆离的原因,两家近来关系闹的有些僵,非得找个词来形容一下,就是貌合神离。
陆太太知道自家理亏,所以在孙太太面前格外客气热络,仆人通报说孙家人来了,她亲自出去迎接,挽着孙太太手臂,请她坐在自己身边。
孙太太并不很受用这恩遇,爱答不理的,从头到尾都板着脸。
你们陆家把我女儿害成什么样了,以为低头陪个笑脸就完了?
哪有这么好的事!
两个孩子的亲事是小时候定下来的,但这可不是盲婚哑嫁,两家关系那么好,陆离跟孙海薇常在一起玩儿,彼此情意相投,所以她才高高兴兴的把女儿嫁去了陆家。
早先看着陆离是个聪明孩子,性格也算稳重,只是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刚成家一年就惹了事,在外边儿杀了个洋人,险些被抓到监狱去,陆家人急得很什么似的,最后还是走了孙家的关系,出钱摆平了官司,急匆匆把陆离送出国避难了。
为着这件事,孙太太心里边很有些怏怏,陆离一走就是几年,期间也没个消息回来,她好好的女孩儿在陆家守活寡,想想都觉得憋屈!
再后来陆离回来了,还拿了牛津的法律学位,得到了政府高官的看重,进了司法部工作,孙太太总算得以舒展眉宇,只是没等她松口气,坏消息就传过来了。
陆离在牛津有个志趣相投的女同学,在国外的时候就同居了,俩人一起回的国,还说过去的婚姻是父母包办,并非出自他本人的意愿,他要跟女儿离婚,娶他的女同学过门!
孙太太气个倒仰!
别人盲婚哑嫁,说是包办婚姻,你跟我女儿打小就认识,见天的往孙家跑,情书都写了那么厚一摞,你跟我说这是包办婚姻?!
你早干什么去了?!
孙太太怄得要死,背地里跟丈夫发狠,说:“当初真不如就别管他,叫他被洋人毙了才好,海薇伤心一段时间也就算了,回头再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哪像现在这样,人家踩在我们身上过了河,转头就要蹬梯子,还打着什么自由恋爱的幌子要跟海薇离婚——我宁肯叫海薇先当寡妇再改嫁,也比这样窝窝囊囊被人抛弃来的痛快!”
孙老爷唉声叹气道:“谁能想到会遇上这种事呢!陆家那个混账做的好事,倒把我们家和海薇架在火上烤。”
离了吧,窝囊。
这是真窝囊。
之前陆离闯了祸,孙家出钱出力帮忙摆平,女儿在陆家守了几年活寡,结果人刚回来就把孙家女儿给抛弃了。
什么离婚啊、追求新思潮的,统统都是假的,外人说起这事儿,,没人会说是感情不和、友好分手,只会说是陆离抛弃了孙家女!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陆离都跟他那个新式女友公然同居了!
再则,两家从前一向交好,利益纠缠太多,真想要斩断,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可要是真的忍下来……
更窝囊!
孙太太不管官场上的事情,只是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孙家可没什么对不住陆家的啊——凭什么他们出钱出力还搭上女儿一辈子,那是她的孩子,陆家不心疼,她心疼!
孙太太在社交圈子里说话硬气,靠的可不只是孙家太太的身份,她娘家手里边是有兵的,这年头什么部长什么总理都是虚的,枪杆子才是真的!
身处在这个陈旧又新潮的时代,孙太太的思想难免有其局限——离婚多不好听啊,外边人一嘴一个弃妇,呕也要呕死的!
陆家不愿意舍弃孙家的关系,孙家这边呢,也不单单只是他们这一家,还要考虑大伯小叔林林总总一群人,只有孙太太一门心思为自己女儿打算。
她没跟丈夫商议,从陪嫁的人里边找了个枪手,想找个不会惹人怀疑的空档把陆离那个狗东西给毙了,到时候黑锅就推到洋人身上去——反正陆离成天上蹿下跳冲在反洋第一线,被毙了也不稀奇。
陆离死了,女儿当然就可以回家了,叫去她外祖父地头上重新相看个好人家,怎么着不比陆家强!
孙太太这笔账算得明明白白,当初陆家踩在孙家搭的梯子上过了桥,现在又翻脸不认人,她再想法子把陆离推回河里淹死,这完全合情合理嘛!
萧绰只匆匆看完了孙海薇的前生,她不知道的是,前世陆离在孙海薇死后没风光多久,就被人打了黑枪,用的是美国产的枪,枪手最后消失在法租界。
这口锅如孙太太所愿,扣在了洋人身上。
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
陆行派去的人找过去的时候,陆太太正跟财政部部长的夫人王太太说话,见小儿子身边的人慌里慌张的过来,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那小厮看出来了,只是也不敢扭头就走,毕竟这事儿太大了,他做不了主。
陆太太见这没眼力见的东西看看自己,再看看孙太太,心里边就起了疙瘩,这是大儿媳妇那儿有事?
怎么会是老二打发人叫过来?
只是家丑不可外扬,无论是什么事,她都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问话,就只摆了摆手,打发那小厮下去,想等着宾客们散了再说。
那小厮见状急了:“太太,二少爷叫我请您和老爷,并孙家的太太老爷过去,说是……”
陆太太听得皱眉,那小厮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撞破了大少奶奶的奸情!”
“当啷”一声,不知道是谁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陆太太脸都绿了,腾的站起身来,指着那小厮厉声道:“马上把这个失心疯的东西捆了,关到柴房里去!”
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要是假的,陆家要在宾客们面前丢脸,这要是真的——
那就不只是丢脸,是颜面扫地了!
这个老二,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诚心想把爹娘一并气死吗?!
那小厮还没能解释一句,就被堵住嘴带了下去,女眷席上众人脸色各异,有看陆太太的,有看孙太太的,还有人低声跟旁边人咬耳朵。
王太太没想到自己出门吃个席,还会遇上这种事,脸上有些尴尬。
反倒是孙太太搁下酒杯,阴阳怪气的说:“亲家,你这个家管得好啊,小叔子管大嫂房里的事,小厮明晃晃的冲到宾客席上来了,不过也是,你们家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陆太太听得出她话里有话,脸上火辣辣的难堪,又有些恼怒。
她的小儿子虽然脾气急躁了点,但也不是会信口开河的人,既然差了人来回话,还叫双方长辈都过去,必然是拿到了实证的,她打发人下去,是在替孙家的姑娘遮掩,孙太太却公然嘲弄她,真是不识好人心!
陆太太心里边儿恼火,嘴上又不肯说,夹了一筷子凉菜进嘴,面无表情。
有跟孙太太不睦的夫人说话:“这种事情不好说的,尤其是大少奶奶还是二少爷的嫂嫂,无凭无据的话,他怎么会叫人来传这种话?孙太太,你话不要说的太满,真有点什么事,丢脸的是你呀!”
孙太太还没来得及说话,萧绰打发过去的使女就到了,迎着陆太太刀子似的冷眼,一路到了孙太太面前。
“太太,小姐叫我来请您过去……”
孙太太听完了她的话,这才斜了方才说话的女人一眼,站起身来:“是啊,所以我要去看一看,这小叔子都冲到大嫂院子里去了,不定闹成什么样子了呢,我要是不在这儿,不知道这件事也就算了,既然听说了,没道理等着别人欺负我女儿的呀!”
陆太太不得不跟着站起身:“亲家……”
孙太太没理会她,一边往外走,一边用宾客们都能听见的声音吩咐身边的使女:“二少爷都打发人来请了,咱们怎么能不去?到男宾那边叫上老爷,别人都欺负到门上来了,我们总不能一退再退,知道的是我们家风朴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孙家都是缩头的王八呢!”
陆太太脸色铁青,向席间众人告罪一声,快步追了出去:“亲家,你非要这样,闹起来可是太难看了!”
孙太太嗤笑一声:“亲家,你忘了,我们早就难看过了!”
从前两家关系亲近,往来甚多,孙太太知道女儿的院子在哪儿,都不需要别人领路,就叫两个使女陪着往那边儿去。
陆太太快步跟着,叫了几声,她都置之不理。
闹吧,闹吧,闹得越大越好!
孙太太在心里冷笑,她不怕丢脸,早在陆离给亲朋好友下帖子跟他的新女友登记结婚的时候,她女儿的脸、她的脸、孙家的脸,就统统丢尽了!
可是陆家是怎么说的?
两家毕竟是通家之好,不要因为一个不懂事的年轻人坏了交情。
孙家另外几房人又是怎么说的?
男人都是这样的,年轻不懂事,等到经历的事情多了,总有一日会回头的。
敢情搭进去的不是你们的女儿!
孙太太不怕丢脸,更不怕把事情闹大,陆家之于海薇,现在就是个困住她的脓包,不把这个脓包击破了,叫流出血来,她怎么可能出得去呢!
……
陆行原地怔楞了几分钟,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孙海薇,你这个人尽可夫的荡妇——”
他这话还没落地,萧绰就走上前去,手臂抡圆了赏给他一记耳光。
来自【雅典娜的项链】的加成不可小觑,她又没有收着气力,一巴掌甩过去,直接打得陆行原地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挨打的那边儿耳朵嗡嗡的响,鼻子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陆行头脑轰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且恨且怒:“孙海……”
最后一个“薇”字还没有出口,陆行便迅速噤声。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手臂擡起,正对着他的是黑洞般的枪口。
她脸上在笑,但是目光毫无温度:“再说一个字,我就崩了你。”
“咔哒”一声轻响,萧绰拉开了保险:“当然,如果你不相信,也可以试试看。”
陆行面如土色,色厉内荏想要说话,将将到了嘴边儿,又给咽下去了。
萧绰嗤了一声,招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蒋明信:“给我搬把椅子出来。”
蒋明信深深看她一眼,居然也没发问,折回去搬了把椅子过来,也没离开,两手插兜,饶有兴味的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萧绰坐了下去,朝院子里陆行的另一个随从招了招手。
后者狐疑的指了指自己,得到肯定的回应之后,战战兢兢的走了过来。
萧绰一手握枪,另一只手从荷包里摸出来两个大洋,扣在指甲上向外一弹,叫它们飞跃着在半空中划出两条弧线,最后一前一后落到地上。
那随从怯怯的看着她,再看看地上的那两块大洋,不明所以。
“二少爷不是打发人去请大少爷回来了吗?我怕他来的不够快,你再去催一催。”
萧绰道:“我听人说过,大少爷很有正义感,会为遭受冤屈的老百姓打官司,不收诉讼费,所以我呢,现在有一桩案子想委托大少爷帮忙。”
在场所有人都面露疑惑。
萧绰:“你替我带两句话给大少爷。第一句是,新时代的女人算人吗?”
众人脸色微变。
萧绰全不在意,继续道:“新时代的女人,有没有资格破除包办婚姻,追求自己的幸福呢?”
“如果大少爷给出了两个肯定的答案,那他一定会接受我的委托的,如果他给出了否定答案——那就请他通电全国,向民众谢罪,退出司法部,不要再靠民主思想混饭吃。他口口声声宣扬的平等与民主只是男人的私有物,虽然政府已经开启了新纪元,但占据这个国家二分之一的女性仍旧是三等公民,而他显然是这一制度的维护者,而非抨击者。”
陆行的脸色已经不能够用难看二字来形容了。
随从的两条腿也不受控制的开始哆嗦。
萧绰反倒笑了,低下头,拨了拨手腕上的羊脂玉镯:“我拜托大少爷帮忙的这桩案子,陆家二少爷和陆家其余人是原告,告我,即陆家大少奶奶与人通奸,而我作为被告本人,并不认为我与陆家大少爷的婚姻有效。”
“这显然是包办婚姻的结果,是旧社会腐朽的产物,什么通奸不通奸啊,陆家人的嘴巴真是臭不可闻,也不知道大清灭亡的时候是不是没通知他们,我明明是在追求幸福、解放自我。”
她那浅青色的绣鞋从鹅黄色的裙摆下露出,点了点被丢到地上的那两块大洋:“两块大洋,一块是你的跑腿费,另一块,是我给大少爷的诉讼费。”
萧绰欣赏着陆行扭曲又愤怒的脸色,抚着鬓边的发丝,慢条斯理道:“你去催一催,请大少爷快点过来,代我跟原告方当面对质,为我做——无罪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