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湖光水色,皑皑大雪里,豆蔻少女如随风摇曳的杨柳,可这杨柳里,还掺了松的骨、雪的芯,连着眉心那枚梅花钿,都熠熠生辉,耀得一众纨绔子弟全都瞪直了眼。
“尔敢?!”
郑菀声色俱厉,“莫说我父如今尚未革职,便是革了职,拉你一个梁国公府下水还是办得到的。”
“哎哟,我怕,我怕死了都!”
晋国公次子三碗黄汤下肚,早已忘了爷娘是谁,捧着肚腹哈哈大笑,转头问旁边人,“弟兄们,你们怕不怕?”
“老子怕他个鸟!”
能跟梁国公次子顽在一块的,个个都是胆大包天、纵色轻狂之辈:“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等尝过这般的人间绝色,便是立时死了也不冤。”
“法不责众,我可不信圣主会为了区区一个厌弃之臣将我等全都下狱,一同上!一同上!”
晋国公次子大笑着扑将过来,伸手一捞,便捞到了一截细软轻薄的羽麾,他擡手就撕了下来,放鼻尖一闻:
“温比玉,香如兰,妙极,妙极!”
纨绔们亢奋地合围扑来。
郑菀被困如笼中之鸟,仓惶擡头,只见树梢空茫,无风无浪,入眼是这遮天蔽日的大雪,哪里还有人。
空空如也。
可郑菀不信。
她来这,本就是一场豪赌,如何能容许自己在此时退缩?
郑菀往湖中一跃——
“呼——”
不知打哪儿来的一阵风,卷着这翠碧罗裙、雪色大麾回了岸边。
郑菀踉踉跄跄地扶树站定,便见狂风忽起,卷着满地的枝枝蔓蔓,狠厉地抽打在方才还不可一世、猖狂无状的纨绔们身上。
他们被撵得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鬼啊,有鬼!”
不一会儿,这幽僻所在,又只剩了她一人。
风静,云止。
郑菀却微微笑了起来。
她笑,手却还在颤,勉力系好羽麾,乌鸦鸦的长发流水一般散在脑后,混乱之中,簪发的鸡血石玳瑁簪已然掉了。
郑菀以指代梳,将抚顺的长发以帕子束好,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得体些。
在这过程中,因风而起的烦乱也一并抚平了。
她使计将这帮纨绔灌醉,引来此处,煞费苦心地安排了这一出英雄救美。如今美人是被救了,可救人的英雄根本没露面,这场戏,该如何接下去?
既串戏的主角不应角,那她这点卯的,就得把戏接着撑下去了。
“高人既不愿相见,菀娘便在此谢过了。”
郑菀面朝湖泊,盈盈拜了下去,一尺一两金的天青碧云锦就这般散落在了地上,盛开出了一朵花儿。
崔望神识落在这纤纤弱质身上,半晌,又挪了开来。
湖静风轻,唯有这簌簌扬扬的大雪,不一会,便雪落满头。
郑菀一拜,二拜,再三拜,起身时,踉跄了下,扶住身旁的歪脖子树,才站稳。
崔望只觉身下一阵晃动,垂目看去,却正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纯然的眼睛,睫如鸦羽、黑白分明,让人忍不住想起苍海的溟珠,蓼原的白昼,忆起洞府门前那一弯泓亮的清泉。
澄澈如水,烂漫似星。
在那一瞬间,崔望几乎以为她看到了自己,不过不一会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郑氏女儿虽美貌些,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尘气缠身,如何能看透他这障眼法。
既如此,他也懒得理。
正欲再施个隔音罩,却听那树下女郎脆生生的问话:“高人,你与那国师大人,孰强孰弱?”
不待高人回答,她又接着道:
“依我看,必是高人强些。我雇你去与那国师大人打一架如何?”
崔望嘴角勾了勾,倒是天真狂妄,如从前一般无二。
郑抚着歪脖子树粗皮褐黄的树身,自言自语道:“高人义薄云天,自看不惯国师大人这般以大欺小之人。”
“我郑家确实对他不起,可也不至于——”
“小娘子,哎,小娘子,您怎在这儿?速速与婢子去兰泽苑,夫人正寻您!”小径处,方才领路的侍婢左右探看,见到郑菀便面现欣喜,匆忙奔了过来。
郑菀见好就收:“方才心闷,随处散散,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儿了。”
这人自是安排在远处以防万一的,若事有不谐美便会及时出现,她郑菀可不能将自己这肉包子打了狗,还是一群无甚用处的色中饿狗。
“小娘子可不能乱跑,这偌大的梅园,委实容易迷路。”
侍婢扶着她也不敢乱看,郑菀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湖泊静处,睡荷亭亭,竹深林静,仿若方才那乱糟糟一场,不曾发生。
可确实是发生了。
她拢了拢羽麾,擡脚便迈入小径,悄然离去。
崔望如听小儿无状,面色无波,既不动容,亦无恻隐,阖眼半晌,突然“咦”了一声。
一抹清风托着一堆鸡血石碎粒,呈到了他的面前。不过些许凡物,可引起他注意的,却是那碎粒上残破不堪的一个“崔”字。
此物是在方才那郑氏女儿投湖之处发觉的。
崔望沉默良久,方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笛吹响,一阵曼妙的曲调响过,便有一只额生白羽浑身翠碧的小鸟儿现身。
他分出一缕神识,方才还木愣愣的小鸟儿瞬间有了神采,拍打着翅膀,左右看看,不一会便瞅准了方向振翅而去。
不远处,风乍起,静湖顿起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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镙黛都急坏了。
也就去马车上取个东西的功夫,等回来,小娘子便不见了。正着急忙慌地要差人去找,小娘子又回来了。
只是形容颇为狼狈,襟前的羽麾破了一块,连簪发的鸡血石玳瑁簪也不见了,不像是去游园,倒像是与人打了一架。
“小娘子,你、你这是……”
郑菀挥挥手:“无妨,速来与我梳头。”
贴身侍婢手法虽不如梳头娘子那般巧,可到底也是专门学过的,镙黛净了净手,便走到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娘子身后。
为女眷准备的更衣室,自备有铜镜、象牙篦,以供更衣后的女眷梳洗。
镙黛才捋起一缕黑发,却听小娘子吩咐刚才领路的侍婢:
“气闷,开窗透透气。”
更衣室里常年熏着香,确实气闷。
镙黛不疑有他。
不多久,一只额生白羽的翠鸟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外的梅枝上,不一会,又轻轻巧巧地落到了梳妆台前。
一双黑豆眼左看右看,最后啄起了台上瓷缸里的清水。
郑菀伸手逗那翠鸟,笑得一双眼儿都眯成了月牙儿。
镙黛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鸟还真不怕人。”
她多年未曾见小娘子这般笑过。
这笑让她想起自己六岁那年,惶恐不安地跟着人牙子进入一座华丽的府邸,见到端坐于上拥有这一整座府邸的尊贵瓷娃娃,那时小娘子才三岁,梳着双髻,笑容便如现在这般,烂漫天真。
“是啊,不怕人。”
“只是小娘子,您那簪子……”
这簪子是昨日老爷一大清早便送来的,镙黛瞧着还没甚珍贵,偏小娘子喜欢,生生把玩了一日,连睡觉都要握着。
“掉了。”
“可——”
“没甚可是,”郑菀打断她,“莫要与我阿娘说,免得她担心。”
“可这样一来,小娘子您便没束发的了。”
郑菀笑笑,探手出去,雪色皑皑,窗外一枝红梅如蜡染,她指着,“便簪这梅花罢。”
翠鸟儿忽地一拍翅膀,飞出窗外,不一会,便消失在了云端。
郑菀怔怔看着出了会神,却听脑后镙黛一声:
“小娘子,好了。”
铜镜内,隐隐绰绰照出一道人影。
时间仓促,并未绾什么复杂的高髻,只以云锦同色的丝绦在头顶打了个巧结,其余长发泼墨一般披在脑后。
耳饰珍珠铛,眉点梅花钿,长裙曳地,亭亭袅袅,再看不出方才的一丝狼狈。
“不错。”
郑菀赞了一声。
大麾来时,还备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郑菀披上,双手拢在袖笼里,沿抄手游廊出了净房,便径直向兰泽苑去。
苑内已来了许许多多人,不拘男女,来来去去尽是些熟面孔,只是朝郑菀投来的眼神,透着那么丝古怪。
郑菀上了廊,还未进门,便见一鹅黄裙裳的勋贵女郎悄悄儿从侧间过来,瑶扇抵唇,声音放得很低:
“菀娘莫去,太子……也在里面。”
上林宴是一岁一度百官同乐庆贺丰年之宴,更是适龄的儿郎和小娘子们相看之宴,男女同席,不拘礼数,自然有簪花赠情的传统。
太子在里面,也不甚稀奇。
郑菀认出来人。
这人是大长公主安庆之女容怡,也不知大长公主这般跋扈的性子是如何养女儿的,堂堂亭主却生得怯懦柔弱,被区区一五品官家的女儿欺辱上头,有一回她看不过眼代她斥了对方,倒叫这人一直惦记着。
梦中这人,也是唯一一位敢在郑家流放后,凉亭赠盏以酬故人的送行人。
她目光不由放柔:
“无妨。”
“莫、莫去,她们早商量好了要戏弄于你!”
眼看郑菀还要往里去,容怡急急道,一张脸憋得通红。
勋贵与世家,从来是两个圈子。
郑家眼看落难,最后来通知她的,却只有这么一位勋贵圈子里八竿子打不着的贵女,郑菀暗叹了口气:
“亦无妨。”
她等的,便是这一刻。
饵料已下,戏已开锣,崔望,你来,还是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