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柳三娘在他们二人失踪之时,也被卷入了此处,只是直接到了这处森林,在这屋中呆了整整一个白天。
“你的脸……”
在郑菀疑惑的眼神里,柳三娘子抚了抚脸,“很奇怪是不是?”
“到了此处,我脸上的红瘢便好了。”
“若现实中也这般便好了。”
柳三娘子勉强笑了笑,从香囊中取出一个包得好好的帕子,“对了,郑小娘子,我在卷入此地前,拾到一物,可是你的?”
郑菀心里咯噔一下,阻止不及,却见柳三娘子已经将帕子解开,“这簪子与我三日前典卖的簪子一样呢,那簪子上也有个‘崔’,是个小少年所赠……”
她下意识看向崔望,却见他面沉如水,看着她的眼神,寒冷彻骨。
“……我素来敬你郑小娘子品性高洁、目下无尘,未想竟也行如此下作之事,冒名替我……你可曾想过我孤苦无依,顶着貌若无盐的丑名如何艰难过活……”
“我……”
郑菀对着苦主,百口莫辩。
“郑菀!醒来!”
便在郑菀陷入无休止的谩骂中时,耳边传来一阵清啸,一股清凉之意从百会穴灌入,让她倏地清醒。
睁开眼看,面前除了一顶破破烂烂的茅草屋,什么都没有,没有柳依,也没有簪子。
“我……怎么了?”
“你陷入了幻境。”
崔望收回手,“思虑太过者,容易着道。”
幸好是假。
郑菀弯起嘴角:
“我看到了崔先生你,与另一个女子走了,好生伤心。”
崔望抿嘴不答,良久才“哦”了一声。
“可要去茅草屋一探?”
“此地不宜久留。”崔望深深地看了茅草屋一眼,转过身去,“未免夜长梦多,还是速速找到出口。”
“可我——脚疼。”
郑菀提起裙摆,让他看她已经被勾出无数条丝的珍珠履,鞋头破了的口子里,一只小脚趾露了出来,隐约能见浮起的血泡。
“这儿也磨出血了。”
她将鞋子踢了,赤足站在青草地上,馥白莹润的玉足不复从前的雪润可爱,足后跟磨破了一层皮,十根脚趾上生了许多血泡,血泡磨破了,耷拉在脚趾上,看着可怕又可怜。
郑菀扯了扯崔望袖子,与他商量:
“崔先生,要不……你还背我?”
崔望沉默以对,就在郑菀以为他会和之前一样半推半就地从了,却见他一抖袖,从乾坤囊里递给她一个玉瓶:
“外敷,半刻便好。”
“那可否请崔先生扶我进屋。”
郑菀退而求其次,讪讪地道,“我……脚崴了。”
“郑小娘子,你过了。”
崔望拂袖转身。
山风猎猎,碧树荒屋,将他背影渲染得跟水墨画似的,可郑菀偏从中看出了他不欲与她再接触的决心——
是,她过了。
不过几次交道,便以为可以蹬鼻子上脸、恃宠而骄了:如果这是宠的话。
郑菀一瘸一拐地去茅屋敷药,褪下白色棉袜时,竟将皮撕下来一大块,痛得往下掉了几滴泪,边掉泪边骂自己没出息。
哭完,药也敷好了。
郑菀极力将染了灰的云锦纱裙捋顺,就着傀鉴将自己打理齐楚,出去时,一刻钟都过了。
“好了?”
“好了。”郑菀笑盈盈地福身,“多谢先生赐药。”
崔望颔首转身欲走,脚步却顿了顿,忽而袖口又一抖,一黑色的物体被递到郑菀眼皮子底下:
“换上。”
郑菀定睛一瞧,竟是一双棕色皮履,一针一线扎得很厚实,看上去很是舒坦,只是男童样式。
“这是……崔先生以前穿的?”
崔望淡淡“唔”了一声,见她高高兴兴穿好,才道,“走罢。”
夜晚的森林,黑黢黢一片。高大繁茂的树冠遮天蔽日,只余一点微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落在地上。
郑菀捏着白绸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往前走,前方是崔望,她距他约有一丈,两人如串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同往前走。
“崔先生,这履甚是舒适。”
“唔。”
“崔先生,为何你话这般少?”
“唔。”
“崔先生,我嫁你可好?”
“唔——不。”
郑菀遗憾地叹口气,甚是难骗呢。
正想着,擡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崔、崔先生,有蛇。”
郑菀吓得浑身战栗,却见崔望弹指便是一个气旋,将那青花蛇打了下来,轻描淡写地道:
“无毒。”
“可、可……”
郑菀抱紧了手臂,想再表现得楚楚可怜些好趁机跑他身边去,却见方才落了青花蛇的灌木丛里升起了一盏一盏蓝幽幽拳头大小的灯,密密麻麻,让人看着便瘆得慌。
这些灯正用力“瞧着”她。
“崔、崔先生——
“退后。”
还未见崔望如何动作,便已经挡在了她与那些蓝灯之间,手中长剑若雷电出鞘,“唰的”划破长空,“躲在此处,莫要出来。”
熟悉的金色罩子再一次将她罩了住。
郑菀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心悸,比哪一次都汹涌。
她捂着心口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望着崔望,他如一座山岳便这般挡在她与那帮莫名之物中间,幽幽的蓝灯以一种固定的频率越近,近得能看见头狼额上的一只小角。
她突然想起书中所说一种到达“守中境”的化影狼:
蓝眼,额生小角,以速度见长,有幻影分身之术。
“你猜,谁会赢?”
神出鬼没的无脸怪忽地出现,这次她没有披那白色的破布,完全捉不到它的轨迹。“莫叫,影响了你那情郎,怕是要命丧当场。”
“你情郎是玉成境,虽说比守中境高了一个境界,可蚁多咬死象,这帮化影狼可是不死不休的性子。”
一人与一群狼迅速战到了一处。
飞鸿一剑,匹练华光,与无数蓝光碰撞,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郑菀一眨不眨地看着,心中震撼,她第一次见崔望这般不留余力地出手,这般架势,几乎要将整片森林都夷为平地——
也确实,不到十几息,除了金罩所在之处,其余已无一处完好。
也正因如此,一些化影狼已注意到金罩中的郑菀。
在头狼的示意下,此起彼伏地朝罩子发出冲击——
郑菀捂住嘴,怕得瑟瑟发抖依然不敢叫出声,这些化影狼往近了看,当真可怖,一双细目死死盯着,獠牙之间甚至还残存了不知什么动物的血肉。
“叫啊,看看你情郎是选你还是选他自己?”
无脸怪在耳边蛊惑。
郑菀不理它,只专心注意场中。
崔望应付起化影狼明显很吃力,他双手本便受了重创,露出森森白骨,血与剑合在一处,没多久的功夫,雪色宽袍已经破成褴褛,露出许多深可见骨的伤口。
“撕啦——”
崔望后背被头狼狼爪撕过,血肉横飞,几乎被拦腰斩断。
同时,匆忙设下的罩子“啪”的一声破了。
十几头化影狼朝郑菀扑了过来,一阵光芒大作,傀鉴突地现身,替她挡下了致命一击,郑菀终于忍不住尖叫:
“崔先生!”
电光火石间,一缕青色剑芒似慢实快地横过狼群,来到郑菀面前,它破开这无边的黑暗,幽幽而来,悄然无声,明明不剧烈不显眼,可狼群却在它经过的瞬间飞灰湮灭。
如鸿蒙乍现,青光顿起。
郑菀知道,这是崔望藏着的杀手锏,他将天地初开之时孕育的第一缕鸿蒙剑气炼化入体归为己用,只是境界不够,强行激发的话,会有一定后遗症——
两小时内,手足无力,任人宰割。
崔望如同破布一般,从半空落了下来。
明明险境已除,郑菀却觉得心悸的毛病越来越重,仿佛暗处藏着眸中凶兽,欲对她使出致命一击。
顾不得了。
郑菀擡头看了眼,扑过去接崔望:“崔先生——”
崔望半阖着的双目朝她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若佛陀含悲,明明慈和,却藏着无边无际的冷意。
郑菀几乎以为看错了。
接到了!
她心中一喜,臂骨被撞得卡啦卡啦作响,软趴趴地落下来,显然已经折了,可她偏不肯放,将自己当作柔软的褥子给他垫着,谁料——
胸口一股巨力传来,郑菀被当先打了出去,在地上连连滚了数圈才止。
“你!崔望——”
郑菀半趴在地上,手臂已断,胸骨半折,再动弹不得。
“为、为什么?”
一张口,血便从嘴里喷了出来。
郑菀不明白,崔望为何要伤她,明明之前……很好啊。
“对不住。”
崔望恢复了坐姿,吐纳养息,眸光不悲不喜,仿佛匍匐在他身前的女子不过是只蝼蚁,“自保而已。”
“我如何伤你?!”
郑菀一张口,又咳出一嘴的腥甜。
“情蛊。”
崔望喜怒难辨,一字一句道,“我信不过你。”
郑菀突然明白过来。
那无脸怪跟她说情蛊的同时,也与他说了。
“你怕我下蛊于你?”
“怕。”
“所以,从一开始……你便不信我对你是真心,不信我真的想救你,那又为何时时处处帮我?”郑菀不明白,为什么那股郁气自心口往上,途径鼻子时,竟将鼻子和眼睛也冲得发酸起来。
她发觉自己竟然有点儿伤心。
她以为自己走近了他。
可谁知,竟是假的。
崔望投来的眼神,让郑菀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佛祖有言,扫地不伤蝼蚁命。所以,力所能及之内,崔望愿意照拂于蝼蚁,看着蝼蚁忙忙碌碌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为生存而殷勤讨好,当作是解闷逗趣,可一旦这蝼蚁有了伤他的利器,他便要斩断它伤他的任何可能性。
多虚伪多冰冷的大爱和仁慈。
真叫人齿冷。
郑菀躺在地面,望着这莽莽深林,只觉地面与身心一般阴冷。是这蝼蚁蠢笨,它产生了一丝错觉,误以为受了珍爱,便想要被佛祖感怀——
蠢,太蠢了。
它被佛祖的伟大光辉闪瞎了眼,误以为那是温暖的火源。
“郑清芜,你满口谎话,叫我如何信你?”
崔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郑菀弯起了嘴角:“可我拒绝了那怪物的。”
她道,“我拒绝了的。”
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淌在她脸颊,郑菀在心里与那怪物说:“成交。”
——
“郑菀,郑菀!速速醒来!”
郑菀倏地睁开了眼睛。
茅草屋依然静静地矗立在跟前,没有一地的狼尸,亦没有受伤的崔望,足下踏的还是珍珠履。
百会穴一阵熟悉的清凉感传来,郑菀忽然有种不知今夕为何夕的错位感,木木看着崔望放下他的手:“我……怎么了?”
一开口,才发觉声音粗哑。
“你入了幻境。”
……又入了幻境吗?
哦,难怪,她在其中情感竟大开大合,不似自己。
她对崔望,不过是溺水之人之于浮木的看重罢了。
“不,你错了,幻境是人真实情感放大的投影,你惧怕什么,它便给你什么,你渴望什么,它便给毁去什么——”
无脸怪在她耳边幽幽地道。
郑菀揉了揉额头。
异位感让她迟迟回不了神。
“谢——”
她转向崔望,张了张口,正待说话,却忽然愣了愣,看向他右手臂下一道未被被白色宽袖完全遮住的伤口,非常微末的一道血条,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
可那是……她接他时落下的。
郑菀不会记错,弯月形。
所以……
崔望其实是与她一起入了境?他带着伤口回了现实,那她的伤呢?
“肉体凡胎,你那皮肉伤虽不能动弹,一颗丹药足矣。”
“他怎会入了我的幻境?”
“第一重幻境,他伸手将你拉了出来,当他与你身体接触的一刹那,其实已经入了我特地设下的第二重幻境。为引他入境,我可谓苦心孤诣。如何,对结果满意否?”
满意,太满意了。
让她及时从虚妄的仁慈里醒来。
“他救你护你是真,可防你伤你也是真。丫头,情蛊还下吗?”
郑菀伸手揪崔望,却被他反射性躲了开来:“郑小娘子你……”
“下。”
郑菀道,摧心折骨的痛还在身,她弯了弯嘴角,他既起防备,出去后自然不会再让她近身,不下……岂非浪费了他的一番心意?
“被下情蛊之人,除非对他人起意,否则,绝不会察觉。从此后,他因你呼吸而呼吸,将你纳于羽下,捧在掌中,半分都不肯折辱。”
“如此甚好。”
“你想要什么?”
“你放心,不多、不多,你出去时将盛了我魂魄的珠子纳于傀鉴之中,温养起来,百年后,我便能再造一个身体。”
郑菀奇怪:“为何是我?”
“你是千年难遇的纯阴之体,于我魂体有益,可惜了,可惜了……”
“什么可惜?”
“明明生了纯粹的元根,可惜天生无窍,若无润氺之精通窍,一辈子都无法修炼。”
润氺之精,一界初开之时孕育的第一滴水灵死后所化,珍罕无比。
“你那情郎不是得了天地山河芥?说不得里面有。”
倒多了一重下蛊的理由。
“下蛊需什么法子?”
“你亲他一下,我替你把情蛊下了。”
“他现下对我防备甚深,不好着手。”
“这便要看丫头你对自己狠不狠得下手了。”
“只要不要了我这条性命与脸去,无妨。”
郑菀深吸了一口气。
崔望现下对她,怕是将信将疑。
她为接他折手折脚总不是假,甚至在最后,还在与他诉衷肠,说未有下蛊的心思……
“崔先生,谢你又一次救我。”
郑菀嘴角弯出一个甜蜜的弧度,似未受幻境影响,对崔望依旧亲昵信任。
他不意她竟如此,“唔”了一声,“你该看出来,我与你一同出来了。”
崔望淡淡道。
那双眸子映了林中微光,竟似汇聚了漫天星辰,只可惜,这星辰是冷的,看了让人手脚打颤,想靠近,星辰寥远,根本靠近不能。
郑菀发现,她此时才看明白了他的情绪,他所有的情绪——不过是基于强者对弱者的怜悯。
“恩,可崔先生又救了我一次。”
郑菀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弯月牙,“崔先生大好,怕不会再怀疑菀娘还有下蛊的能耐了吧?”
崔望瞧她一眼,第一次觉得,女子心思甚是难懂。
譬如眼前这人,心思九曲十八弯,弯弯绕绕,虚虚实实,真情混着假意,着实难辨。
“走罢。”
他擡脚往屋中去,“出口应在茅草屋内,里面有个传送阵。”
郑菀笑盈盈跟了上去。
果然,破败的茅草屋内,没一处完好,却有个闪着白光的传送阵。
明晃晃的传送阵上,当空浮着两样被白色透明罩子罩着的物品,倒像是通关奖励。
一支白玉簪,一块黑漆漆看不出何物的…石头。
郑菀发觉,崔望对着那石头眉眼舒展,难得露出了一丝愉悦。
他伸手一招,白玉簪直接便落到了她怀中,另一块石头被他小心地拿帕子收拢起来。
郑菀指了指自己:
“我也有?”
“此为飞簪,若你有朝一日踏入修行,自有大用。”崔望不欲多作解释,弯腰将数十透明方石送入阵旁的凹槽。
金光乍起,将他脸面映得如神祇般威严。
郑菀一动不动地看,崔望示意她也上来。
“丫头,你可知道,这世间所有男人都抵不过一计。”
“何计?”
“苦肉计,任你金钢铁骨,都成绕指柔。”
郑菀踏上传送阵,便在耳边无脸怪的一声“呔”里,余光扫见屋内万箭齐发,一横心合身便朝崔望扑了过去。
“郑菀!”
阵法就这般大,崔望蓄势待发的一击未出直接卸去了劲道,只看着无数道箭光穿来,势如破竹地穿过他匆忙设下的种种防护法阵,最后落到了郑菀身上。
其势如电,避无可避。
余劲穿透郑菀的身体,最后落到身上时,连法袍的防护阵都未破。
可郑菀那具肉体凡胎却抵不住,无数道可怖的血洞遍布那灰扑扑的云锦纱,不一会儿,那碧纱便成了血纱。
她蜷缩在他怀里,仰着一张煞白小脸,一张嘴,便是汩汩的血。
郑菀笑了,嘴角还带着她惯常的小得意小狡黠,看着崔望眼里化去的冰雪:“崔、崔望…你、你看……你注定要、要欠、我的……我快、快死啦……你、你亲、亲亲我,好、好不好…”
崔望点头,终于应了一声“好。”
冰凉的唇瓣如蝴蝶一般,轻轻吻上了她的手背,郑菀“咕咚”一声将血沫子咽了回去,擡手抚过他的脸:
“可、可惜……菀娘不、不能再追随先、先生左、左右了……云、云锦纱……真、真脏啊……死、死得……真丑……”
“莫说话了。”
崔望从袖中取出一只金玉瓶,一连往她嘴里灌了数粒九转丹丸,平时玄苍界万金难求的灵药,竟跟不要钱似的浪费在了一个凡人身上。
“情蛊已下,小丫头真能耐啊。”
毕竟,这可是必须在对方毫无防备之下才能下成功的东西。
传送阵倏地升腾起种种法文,法阵中一坐一卧的两人不一会儿便消失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