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法台下,阿万还直挺挺地站着,正“面壁思过”,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在经过崔望时,都会停下尊一声“离微真君”。
崔望负手而立,如画的眉目淡淡,好似那一句“我送你”不是出自他口,站得八风不动。
倒是书远一愣,旋即作出谦恭的姿态,挠了挠脑袋,一脸羞赧:
“原想着郑真人带孩子不便,如今既有真君护送,那书远便不多事了。”
崔望“唔”了一声。
书远退开,从斗法台主持修士那取了赌资往回走,走到远处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郑菀正苦着一张脸从拿到的十八枚上阶元石里拨了三枚放到离微真君摊开的掌心,忍不住“嗤的”笑了一声:
这女修当真活泼,俗气得毫不遮掩。
他摇摇头,踏上了离开营地的传送阵。
郑菀如割肉般将赌本还给崔望,想了想,又将之前欠他的元石一并还了:
“呶,咱俩账目平了啊。”
崔望拳头一握,并不搭理她,将元石收回储物囊后,便招呼旁边傻乎乎站着的阿万:
“阿万,该走了。”
阿万蹦蹦跳跳地过来:
“真君是不是还要阿万捶背?”
“……”
郑菀诧异地看着他,“所以,你平时罚完阿万,还要叫它给你捶背?”
这也太欺负木头人了。
阿万“嗷呜”了一声,点点头,话未出口,便叫崔望一眼瞪了回去,摆摆手:
“阿万不说,阿万不说。”
崔望这才转头看郑菀:
“还不走?”
“哦,好。”
郑菀想起正事,忙从二师姐那抱过孩子,谁知在二师姐怀中服服帖帖的婴儿,到她怀里便没了骨头,七歪八扭,抱哪儿都不对,反叫她出了一身汗。
“你左手托他这儿,”二师姐替她将左手放到婴儿臀下,“右臂托着他脖子,看,这样是不是容易些了……”
“二师姐,要不……你跟我一块去?”
郑菀两只手臂僵硬地抻着,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
天生的富贵命,还没做过伺候人的活计,之前情况紧急,只知道往怀里一团,现下精神放松了,竟哪哪儿都感觉不对了。
“也行……”
二师姐想了想,正要答应,却见刚才还八风不动的男子竟然俯身一抱,将那吃拳头的婴儿从小师妹怀中抱了出来:
“不必,走罢。”
说罢,率先旋身往营地内的传送阵而去,动作姿势无一不妥帖,与她之前示范过的一般无二。
白色的袍袖长长地垂下来,婴儿在他怀中蹬了蹬腿,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咯咯”笑。
郑菀忙不叠朝二师姐几人颔首告辞,提起裙摆匆匆追了上去:“暧,崔望,你等等,慢一点儿嘛。”
白袍修士步子果然慢了些,黄衫女修追了上去,两人并肩而去,不一会便消失在了传送阵。
静月远远看着,笑了声:
“明日这苍栏报必是热闹得很,我得去买上一份。”
转头见二师姐满脸踌躇,忍不住问:
“怎么?为你小师妹担心?有离微真君在,你怕什么?”
“他在,我才担心。怕只怕……过刚易折,情深不寿,”二师姐叹了声,“我玉清门建门至此,有哪一对儿是圆满收场的?”
“你们第一代门主,不是得道飞升了?”
二师姐摇头又点头:
“听闻也有过一段不堪往事,只是勘破罢了。”
“我啊,最听不得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静月叫上猴脸、圭镜,“不如做点实际的,咱们先去执事堂报道,再将那些幻影狼卖了……”
郑菀不知道身后还有这么一出对话,便是知道,怕也只会当一段笑话听——
她与崔望之间,哪有所谓的“情深几许”,不过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一段露水情缘,到点儿了,自然会分开。
至于那偶尔的忽冷忽热,不过是与情蛊角力的结果,冷的,是崔望,热的,是情蛊:
这般一想,再多的旖旎情丝,都凉了。
难道她还能跟一只虫子谈感情?
郑菀心里想得明白,可对上崔望那张脸,又忍不住觉得可惜。
她与斗法台下的那些女修一般想法,情愿他将来娶一把剑,也不愿在解蛊后,再看他亲近旁的女修。
“你瞧我作甚?”
崔望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风妩城,降下飞剑。
“没什么。”
郑菀收回视线,跟着崔望落了下来,阿万“哒哒哒”跟在两人身后,木头脸左看右看,时不时“啊呜”一声。
他们出现在城门口,人群一阵涌动,郑菀惊讶地看了眼,尤其对上一双双激动的眼睛:
“他们怎么了?”
“不知。”
崔望并未像寻常修士一般,老老实实地在城门口排队,而是带着她和阿万径直绕到了城门口旁的一道小门。
郑菀认出,这是她第一次来玄苍界时,处理城界事物的界署司。
她看着崔望轻车熟路地拿出一枚令符,在界署司派驻修士诚惶诚恐的视线里,拉开了另一道门——
这道门直通城中。
“他为何如此怕你?”
郑菀出了门,才发现自己这一跨,竟然直接跨到了城主府附近的泾七街,正对着崔望那座宽阔豪奢的府邸。
“不知。”
阿万拍手:
“阿万知道,阿万知道,因为真君是界署司包括风妩城在内的十二座主城大司卿,若逢大事,有不经城主同意直接抽调各城界署司人手的权利。”
“哦?”郑菀双手握拳在胸,仰着头一脸惊叹,“崔望,你好生厉害。”
“真君这府邸,在十二座主城,每一城都有一座哦。”
阿万与有荣焉地道,它煞有介事地板着指头数:“太白城,龟武城……”
“阿万都去过哦。”
“……”
郑菀已经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她转过身,“我们先去找我阿耶阿娘,将孩子给他们。”
崔望低头瞥了眼怀中小儿,小儿黑黝黝的眼珠子与他对视,眉眼间隐约透着股熟悉劲儿,正要认真辨一辨,小儿嘴一张,哈喇子顺着嘴巴掉了出来。
那股熟悉劲儿又没了。
他嫌弃地别过头去,指尖剑气化成柔柔一团清风,清风卷成一团漩涡,托着小儿浮了起来。
“走罢。”
崔望给自己施了个除尘诀,伸手揽过郑菀的腰,脚一踏,便带着郑菀出了泾七街,直往东城而去。
风呼呼地在耳边吹,速度极快,小儿在漩涡里手舞足蹈“咯咯咯”直笑,并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
郑菀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飘在两人脑后的气漩涡,问:
“会不会掉下去?”
“不会。”
“……哦。”
郑菀问了一句,便不再问了,不到半柱香,竟已跨过半个风妩城,到了自家门前。
“你——”
郑菀刚想说话,谁知崔望眉心微蹙,突然打断她:“里面没人。”
“没人?”
郑菀一愣,将府牌往门上一贴,推开门,里面果然空无一人,连她雇来一直在家守着的厨娘也不在。
用魂识找了一圈,厨房内米缸里一粒下阶元米都没了,明明前几日她来告别时,将米缸特地装满了的。
屋内倒还好,桌椅俱全,只是她阿耶最喜欢的一套茶具和文房四宝都没了,她阿娘的首饰也少了泰半……
郑菀脑中一时被各种可怕的想象填塞,下意识拽住了崔望的半截袖子:
“崔望,怎、怎么办?”
“我、我阿耶阿娘不见了。”
她问,连自己都不知道,此时的脸色有多苍白、多无助。
崔望握了握她手,环顾一周:
“不必惊惶,风妩城治安不错,何况屋中东西都还完好,许是有事儿出去了。”
“对,对,我、我要出去找找。”
看郑菀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又要出门,崔望拉住她,他捏了个诀,不一会儿,一位着黑色城守服修士提剑匆匆而来,恭敬地作了个揖:
“大司卿安好。”
“这府中人,你可知去了哪儿?”
“这府中?”
那城守卫站定,他召出一面圆镜,对空点了几下,不一会笑着道:
“回禀大司卿,他们去了长芦街的长鹿书院,若要寻,自去长鹿书院便是。”
“长鹿书远?”
郑菀揩了揩眼睛,“那是何处?”
“凡人的书院。”
“行,你自去。”
那人朝崔望行了一礼,身影便消失在半空中,郑菀此时也起不了好奇之心,更无心质问一位城守卫为何能熟知她阿耶阿娘的去处,只急急地拉着崔望,要去长鹿书远看阿耶阿娘。
崔望并不多话,直接带着郑菀去了长鹿书院。
长鹿书院的守门人正打盹,遥遥见了一对儿神仙模样之人朝自己这边走,身后还跟了个气团,团里挥舞着小手小脚,怀疑自己看错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仙士们如何会来他们这等凡人聚集的巷弄?
可揉了揉,那神仙模样的一对儿越发近了,守门人睁大眼睛,看着那黄衫仙女问自己:
“老人家,请问书院中,可有位叫郑斋的?”;
“郑斋?”
守门人“哦”了一声,晕晕乎乎想起,不确定地道:
“昨日确实有位新来的先生姓郑,还带了夫人过来,就不知……是不是仙人要寻之人?”
他诚惶诚恐,不敢擡头,生怕得罪了人,眼睛只能看到仙人的一截裙边,便是这裙边,亦是精美绝伦,不可与凡物相媲。
便在这时,守门人听旁边那位多瞧一眼都觉眼睛刺痛的仙士道:
“在里面,你去罢。”
“你不跟着?”
郑菀话刚出口,待对上崔望的眼睛,才知道自己算是问了个蠢问题。
也是,两家从前有过那般龃龉,本便不大愉快,又各自打算解了蛊后一拍两散,崔望若跟着她见了阿耶阿娘,才奇怪。
可想是这么想,崔望摆明作了一副拒绝的样儿——
郑菀又觉得不大快活,刚才的那一点儿感激,又成了春日零落的雨,落到地上便没了。
她转身想将孩子抱走,气旋却绕开了:
“他会跟着你。”
郑菀却冰隐术一闪,闪到气旋旁,直接捞了孩子在怀:“哦,不必劳烦,我自去便是。”
女子气鼓鼓地消失在了门后,崔望魂识跟着她进去,看她一路穿花拂柳,气咻咻地找到了在屋中教书的郑斋,也不进去,在门口看了会,便去中庭坐着——
崔望收回了视线。
看阿万“笃笃笃”在一旁,跳来跳去地摘门口的叶子,他问:“阿万,她为什么生气了?”
阿万眨了眨咕噜咕噜的眼睛,歪着脑袋问:
“谁生气了?”
老祖宗在魂海中翘起了二郎腿:“你问那木头人,不如问老祖宗我啊。”
“她为什么生气了?”
他都给她找到了阿耶阿娘。
“哦……”
老祖宗挠了挠腮帮子,“是不是你今天不够帅?每天穿白的,还都是一个样儿,审美疲劳啊。”
崔望看了看身上的白袍子,“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