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君那位作画的前辈,额心可有一块米粒大小的疤?”
“疤?”
溺情道君愣了愣,再看向郑菀的眼神便有些奇异,“并未有。”
他道,又问:
“莫非小真人与这画中美人有渊源?”
人老成精。
郑菀不过一句话,他便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虽然事情远非他所想。
“确实像我一位故人。”
烬婆婆的反常太明显了。
若郑菀此时还猜不到,便太笨了。
现下只存在两种可能,一种,画中人是婆婆熟识之人,交情另说,甚至那作画之人与她也有些纠葛,否则不至如此失态。
第二种,便是婆婆是那画中人。
可这想法一出,郑菀便下意识否了。
画中美人,气质如绵绵春水,温柔可亲。
而婆婆,却是那穷山恶水走出的冷锐钢刀,既硬且厉,两者之间,实在差得太远。
“不是?竟不是?!”
烬婆婆突然笑了,声音粗得割耳朵,“也是,万万年过去,连沧海都变作了桑田……可笑我竟又生了妄想……”
她几乎笑岔了气。
郑菀心中暗叹,自峡谷初遇,她便猜到烬婆婆有一段伤心事,此时看来,也确实伤心。
不过,她也没有对旁人创口追根究底的心思。
“故人?”
郑菀赧然地笑了笑:
“对不住,当是我看错了。”
崔望看了她一眼。
“既是看错,便罢了。”
溺情道君摆摆手,知情识趣地住了嘴,临闭嘴时又强调了一句,“本君那前辈额心确实无疤,千真万确。”
郑菀能感觉到,烬婆婆在她丹田内呼出了极为绵长的一口气。
那气含着酸涩,包着惆怅,连着愤慨,叫她都忍不住眼眶发酸。
“婆婆?”
她担忧地问了一声。
烬婆婆却又重新沉入养魂木,不再理人。
郑菀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这水晶壁上的美人图上。
一个美人不稀奇,可这数千年岁月里被记录下的所有美人被一同画在之上挂在壁上,那迎面而来的冲击——
几乎是任何事物都不可比拟的。
这是美的力量,过分磅礴,以至于叫人再三惊叹,流连忘返。
郑菀此时也顾不得去比墙上人美,还是她自己更美的事实,目不暇给地看过去,视线滑过一幅幅美人图,却在目光不小心触及某一处时,突然停住了。
在人人都目露痴迷的光景下,唯有崔望始终保持沉默。
他安静地站在大厅中央,斑斓的长袍微澜,一双冷目视若无物般滑过那些巧笑倩兮的美人,仿佛她们无足轻重。
讲究十二戒、喜欢清修的无妄佛宗有言,女色皆为为红粉艳骷,当拒之、远之、离之——
可郑菀分明觉得,真正不将女色放在眼里的,当是崔望这般。
他并不将她们视作洪水猛兽,一切只是寻常,美也罢,丑也罢,于他都是浮光微尘:连掸一掸的必要,都不需要有。
此时的崔望,与风妩城暗巷里对她诉说“衷肠”的崔望,甚至与方才还企图以好处“贿赂”她和好的崔望,都不同。
他太淡了。
淡得不像一个活人,倒像是九天之人无情无绪的神佛。
兴许是郑菀看得太久,崔望突然看了过来。
黑沉沉的目光与她一触,空无一物的眼底便浮起一丝微光,这光迅速点亮他的脸——
便像是一副水墨画里的美人,突然活过来了。
美人竟微微翘起了嘴角,只是翘起的弧度始终只有一点,若非郑菀一直瞧着,恐怕发现不了。
崔望他在高兴?
有甚好高兴的?
郑菀倏地收回视线。
崔望一愣,嘴角的弧度又开始绷直了。
“老祖宗。”
“恩?”
“她以前说,我笑时好看。”
“所以?”老祖宗明白了,“你刚才笑了?”
崔望没回答,老祖宗顿时一阵“哈哈哈”地直乐:
“小孙孙,下次请笑得明显一点,呶,看到那个叫书晋的没有?要笑得跟他一样,女人才喜欢。”
书晋正快活地张大着嘴巴,笑得见牙不见眼。
崔望:“……”
“有辱斯文。”
他冷冷地转过了头。
一个时辰后,溺情道君出言赶人,众人才恋恋不舍地在洛室鱼贯而出,郑菀站在最后,跟着队伍往外走,即将跨出大门前,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
壁上的美人们一双双黑黢黢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郑菀的手臂立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疙瘩。
脚步往外迈的速度立时加快了。
溺情道君当空一点,洛室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走入正殿,其他黑铁令士已经不见,殿内只站了一个胖乎乎的矮个儿修士,郑菀记得,他是丹心门的碧落。
碧落朝他们拱了拱手,转头对崔望道:
“大司卿,令士们都各自寻了房间歇下了。”
如今已经戌时三刻,时辰确实不早。
崔望“唔”了一声:
“你也去。”
“散了散了,都散了。”
溺情道君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往外走,走前还顺便问了下崔望和郑菀要不要与他一块。
“不必。”
“不必。”
两人异口同声道,话落,互视了一眼,又各自别开眼睛。
溺情道君大笑而去。
主人家离开,郑菀一眼看中门口刻了缠枝金郁花的房间,指了指:
“我便住那。”
才走到门前,左邻的门便被开了,崔望斑斓的袍摆掠过门槛,进去前还朝她矜持地颔了颔首:“明日见。”
话落,人已消失在门口。
而右邻的书晋朝她招手:
“美人儿,回见。”
郑菀笑笑:
“回见。”
便推开了门。
房间承袭了美人殿一贯风格,入眼便是一张白玉榻,一书几,一妆台,整个墙面都以白壁铺就,雕上与大门一致的金郁花纹,墙角镶嵌着四颗月石。
“看来这溺情道君身家甚是丰厚。”
“你以为?”烬婆婆神出鬼没,“莫看那人皮子年轻俊美,可骨龄是却实打实的七千八百岁,存了这么些年,自然有些身家。”
郑菀一惊:
“无相境修士寿岁封顶八千……”
“也快了。”
郑菀没多看,做客的礼数她还是懂些的。
盘膝于榻上,自突破知微境,她还未仔细看过,魂识内沉,丹田内那两只小鱼首尾相衔的冰蓝色小珠安静地浮着,“这便是道珠?”
“是。”
烬婆婆声音喑哑,“道珠与道种相合,你这道珠……倒是奇特,婆婆我从未见过。”
“不过色纯而净,珠形平滑圆润,为上上阶。”
郑菀这些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道珠的纯净度代表着对道的执著与理解,通透最好;道珠的形状,则代表着个人的潜质。
是以,那些道珠色泽浑浊晦暗,凹凸不平的下下品,终身都会止步于知微境。而中品,则要好一些,不过也走不了太远。
唯有上上品,才有可能走到无相、还虚,若祖坟冒青烟,飞升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到底几率小。
至于传说中的仙品——
那道珠纯澈似琉璃,郑菀还未听过谁有。
“崔望可是仙品道珠?”
她好奇的问。
“这老婆子怎么知道?若哪一日你二人神交,他若愿意让你进入魂海,你自己瞧去。”
神交?
她与崔望?
不可能。
郑菀想也不想地否了,神交,即使是道侣之间也没几个会干的,相当于在对方魂识内留下自己的印迹。
“好困……”
烬婆婆打了个哈欠,“婆婆我睡了,你自个儿玩,奇怪,这养魂木呆久了,便让人昏昏欲睡。”
郑菀没法修炼。
《莫虚经》的下半卷还没着落,她现下修炼,只能修炼玉成境的功法,反倒不宜,不过自她进入知微境后,便隐隐对下半卷有了模模糊糊的感应——
大约在东边。
据闻大日仙宗每次出现,也是在东边。
《莫虚经》不能练,便只能练练造幻诀,郑菀唤出凤珑,以知微境元力将凤珑重新祭炼了一回,便引月修起造幻诀来。
————
午夜。
崔望突地睁开眼睛,人已经出现在了隔壁。
一盏夜灯如豆,将整个房间照得幽魅而迷离。
郑菀便合服卧于这白玉长榻之上,她蜷缩着身子侧躺着,连一条薄衾都未盖,就这么囫囵着睡过去了。
崔望走到榻前,才发觉她睡得不甚安稳,眉头紧蹙,小嘴翕张,白玉似的小脸红彤彤,额头密密麻麻的汗,沁了一层又一层。
似是陷入了噩梦。
崔望想起方才突发的心悸,也不知这人在梦中究竟遇到了什么,竟让他也跟着心悸难忍。
他伸出右手,以袖口替她揩汗,这般动作,竟也未惊醒她,崔望正欲收手,却被郑菀一把抓住,搂入怀里,猫似的蹭了蹭。
崔望:“……”
垂目看去,郑菀仍闭着眼睛,未见清醒,但蹙着的眉头明显松了开来。
“郑菀?”
他低低地唤着,想要抽出手,却反而被她一把抱得更紧了。
“莫动。”
郑菀含含糊糊地道。
她抱着他的手臂睡得安稳,崔望便这般弯着腰,一动也不敢动了。
手背还残留着方才柔软得惊人的触感,似一簇火星,落他身上,便起了一层大火。
因睡姿蹭乱了的衣裳,襟口松松开着,露出一截浅绿色兜儿,其上白如雪,软似棉,因侧卧挤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崔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在封闭老祖宗五感的同时念起了清心诀,可耳尖、脸颊的温度却半天不见消散。
清心诀无用。
崔望泄气地想。
郑菀后半夜睡得极沉,醒来时,只觉手臂酸麻,像是抱了一夜的金砖。元力云行一周天,才将这酸麻劲儿缓解了。
才推门出去,便见有黑铁令士惊慌失措地来拍崔望的门:
“大司卿,大事不好,碧落死了!”
……碧落?
昨天那胖乎乎的矮个儿修士?
“死了?”崔望推门出来,他今日又换了一件紫袍,一身的贵气无双,“带路。”
碧落便躺在他自己房间的榻上,死时面上带笑,毫无打斗的痕迹,身上也未见创口,死得无声无息。
门窗都从内扣着。
一切看起来,毫无异样。
魂识内视,也并无受伤痕迹,倒像是在梦里死去一般。
崔望让人将尸身收好,修士早对生死看淡,他道:
“我等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突破点,将消息传出去。”
“一会按东南西北分成四队出门探查,每到一地,都需做好实录,走僵和行僵不必在意;飞僵往上,便要小心了。”
黑提令士里,大司卿等同于凡间左相,自然听之。
崔望给每人发了块翠玉,吩咐若是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危险,捏碎翠玉,他便会立时赶到,令士们这才出门。
当日一无所获,回来报道时,四队都遇到了同样的麻烦——
往前浓雾到达一处快要成为实质之处,飞僵出现得太多,以至于他们不得不退了回来。
所有人入房休息,可在第二日醒来,又有一位黑铁令士死了。
这回,是驭兽门的勠力真君。
一进门,他的元兽们横七竖八地躺着,与他亲亲密密地挨在了一块,他们死时,甚至可以说得上愉快。
连元兽的脸,都带着微笑的弧度。
与碧落如出一辙的死法,无内伤,无创口,便像是在梦中与死神来了一场愉快的约会。
“啊!”
千霜抱着脑袋害怕地叫了起来,“这、这里太恐怖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不要死。”
“道君,晚上、晚上你让我睡你房里,好不好?不用床上,就、就地上,”她的小脸煞白,像是吓破了胆子,“不睡,光站着,坐着也、也好。”
崔望擡眉往郑菀看去,却只看到她微微歪着头,认真地听那书晋说话。
“不成。”
他道,“今晚都在大殿内,谁也不许进房。”
昨晚,他的魂识之内分明毫无异样,勠力却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