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全场皆是一静。
离微道君是何等样人?
在场这些寿岁长、修为高的宗掌长老且不提,可那些年纪轻些的各派新秀们,却是对他了解一些的。
他们看着这样一个年纪远远小于自己的后辈,如何以不可遏制之势在无涯榜上一飞冲天——
如今,他们还在各自师门长辈身后站着,而离微道君,却已经能与各派宗掌、长老们坐在一张圆桌上谈话了。
这固然有资质悟性的原因,却也是其一心向剑的结果。
离微道君,那是天生的无情道种,以李司意的话来说,“本人便是冷冰冰一把剑”,说话懒怠,闲事莫理——
可就这样一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菀菀性命,重于泰山”。
这句话造成的效果,不啻于地龙翻身。
宗掌们经历得多些,看上去要比弟子们沉稳许多。
“离微道君也是性情中人啊。”
“是极,是极,天鹤啊,本君以前还当你这徒弟是木疙瘩一块,没成想,竟然开窍了。”
鹿厌道君冷哼了一声。
常妩见了,不赞同道:
“鹿厌道君,我辈修士在外从来都是生死有命,这着实是怪不到旁人头上。”
“阿弥陀佛,施主所言甚是。”
“若真要怪罪,这事儿,便没个完了,谁还肯带队,来做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十二星会一面倒向崔望。
鹿厌道君不由看向原来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的书御道君,但见他茫然地坐在座位上,再不见来时的愤怒,整个人像具萧条的枯木。
他转过头去:
“往日需我太白门时,谁不笑脸相迎?如今不过是要诸位主持个公道,尔等却要推三阻四?这正盟凉薄至此,我太白门不入也罢!”
“鹿厌!你这话,便偏颇了,本君问你一句,何谓公道?”
紫岫茶杯一撇,站了起来。
“公道自在人心。”
“好一句公道自在人心。”
紫岫拍了拍掌,“照你的说法,只有本君的小徒儿死了,你家的千霜活着,才算公道?”
鹿厌一窒,却听这老不修又继续道:
“你再问问在座之人,当日去陌澜镇的黑铁令士有多少?又全须全尾地回来多少?死了一泰半。他们哪个不是我正盟的精英弟子?你问他们,心不心疼?”
“自然心疼!”
墨云宗宗掌朗声道,“我墨云宗,去四人,回来一人,三人皆是峰主脉弟子,可作将来肱骨,我等可未寻离微道君的麻烦。”
“我家千霜,自然和别人不同。”
鹿厌梗着脖子道。
他只要一想到,自小捧在怀里,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一转眼就躺在那冷冰冰的地里,再无法叫自己一声“阿耶”,心便像在油锅里煎。
“哪里不同?”
紫岫可不依了,“若论资质,我家尽欢,可是先天道种。论修为,我家尽欢入门四年便从入元境突破到知微境。论本事,我家尽欢,连续都上了无涯榜。最后说长相——”
他擡手轻轻一揭,郑菀的面纱便落了下来。
“——你那千霜,可有比我家尽欢漂亮?”
全场一片静默。
紫岫道君身后,一位年轻女修安安静静地站着。
一缕斜阳透过大殿的琉璃窗斜斜地落进来,落在她纯白的裙裾,浓墨的乌发,以及瓷玉的脸颊,将她整个人都打得透亮。
粼粼眼波,盈盈花盛。
她随意地站着,便有股旁若无人恣意生长之美。
美得夺魄,美得勾魂。
鹿厌一窒,饶是他再偏心自家女儿,也说不出千霜比她更好看的话来。
只道:
“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
紫岫一抖袖子,重新落了座。
“本君视徒儿为宝,你视千霜为宝,本君徒儿再好,也与你无关,同理——你家千霜如何,与离微道君又有何关?”
“可千霜对他痴心一片,若非如此,又怎会跟去陌澜镇?离微道君,他该对此负责。”
“道君这话便不对了。”
李司意插了一句,“你该问问在场女子,有几人对我师弟无意?又有几人,对我师弟芳心暗许?”
底下女弟子们一阵蠢蠢欲动。
她们大都酡红着脸,看着离微道君的眼睛里仿佛有星光攒动。
“道君瞧?谁的眼睛都不是瞎的,好东西,人人想要,好人物,亦是人人垂涎。”
底下大胆些的女修笑答:
“我等对离微道君确实倾心相许,不求一世,但求一夕,道君可允?”
郑菀的脸险些绿了。
这些个玄苍界的女修,当真大胆,竟敢与她抢东西。
心中想着,却还不忘时刻端着美人的仪态,笑盈盈地擡目朝崔望看去——
崔望与她对视一眼,立时别过头去:
“不允。”
“不过一夕之欢,道君也不允么?”
崔望回答她们的,却是在殿顶呼啸徘徊的鸿羽流光剑:“不允。”
他道。
女修们噤若寒蝉。
她们怎么就忘了,妙法境修士的尊严,不容挑衅。
离微道君对她们……
可从来如草芥,不假辞色得很。
“鹿厌道君,”李司意见此,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爱慕我师弟之人,如此之众,难道我师弟还得一个个负责过来?”
鹿厌张了张嘴:
“本君不管,旁人是旁人,千霜是千霜。”
李司意:“……”
对这等冥顽不明之人,他是没辙了。
鹿厌道君能做太白门宗掌,为人处世还算公允,可惜一扯上女儿之事,脑子便是个摆设。
“道君想拉着太白门退出正盟,可曾问过太白门众弟子?”崔望声音泠泠若清泉,“鹿厌道君这宗掌当久了,恐怕忘了,我正盟各派能传承多年,却不是由一人说了算的。”
“你——”
“——太白门,可不是道君的私有之物。”
大殿外斗辰台阶之下,匆匆行来一行人,他们个个着太白门道袍,袍摆翻飞,行来极快。
“是太白门上任宗掌,与风花雪月四位长老?”
井宿道君站了起来。
“是。”
崔望道,“为防万一,本君事前便请托太白城城主,将他们请出山来。”
本门上任宗掌,与四位大长老同时出现,可行使宗掌罢免权。
“好,好,你好得很!”
鹿厌道君指着他,“千霜如此拳拳之心待你,你却——”
“道君错了。”
崔望淡淡道,“千霜真君之死,当怪道君。”
“本君如何错?本君——”
“——鹿厌!你大错特错!”
殿外之人须臾便到,为首之人白发白须,满脸怒容:“养而不教,娇而纵之,此一错。公器私用,以太白门一门之利,为己泄愤,此二错!”
“师尊!”
鹿厌垂下了脑袋,面如死灰。
“在这丢人现眼什么?还不跟本君回去?!太白门宗掌,以后便由你师弟辛亥当吧。”
太白门一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北冕门大殿。
十二星会,只剩下十一门,而其中一门浩然宗代表书御道君行尸走肉一般坐着,待目光落到殿中乌泱泱跪了一地的邪修时,猛地回过神来。
“邪修……那主傀,是何人?”
崔望默了默,郑菀注意到,他往自己看了一眼。
“七杀宗少主。”
他擡手,将那龟公摄了来,指掌在他天灵盖上一拂,“你那少主,年岁、修为几何?邪盟接下来的打算,又是什么?”
龟公一双白眼珠反在外,张嘴至半途,嘴角突地流血,瘫了下去。
“死了。”
崔望丢开。
他元力外放,迅速在北冕门弟子中摄来两人,一着外门弟子长衫,玉成境修为;一着蓝星道袍,竟是位峰主亲信弟子。
那二人面色如惨,崔望将其往台阶下一掼:
“他死了,便换你们二人答。”
“莫要寻死,若你们死了,本君保不齐,你们亲近之人——也得死。”
“道君冤枉。”
他们二人猛地跪下,狂磕头,“我等家人俱在他们手中,也、也是迫不得已。迄今为止,传出的消息,也并未对门派有损。”
井宿道君脸色凝重:
“老实道来。”
“是。”
他们恭恭敬敬地道。
“那位七杀少主我等未见到人,不过邪盟中有个传说,说其是带胎中之谜的天选修士。”
“胎中之迷?有记忆的话……莫非是哪位大能以轮转大法,转世重修?”
传说中早便失传了的封禁术法,代价耗费极大,功法也极邪。
“这等隐秘,我等怎会知晓?不过听闻那少主记忆不全,有时候还疯疯癫癫……”
这二人说了些皮毛,大体便是这位少主是先天道种,行事邪门……
那蓝星道袍擡头,望了郑菀一眼,猛地伏下头道:
“那七杀少主还交代下去,若我等在外碰见尽欢真君,当、当以礼代之,说,说尽欢真君,迟早是他囊中之物。”
崔望的脸突然沉了下来:
“黑铁令士何在?”
令士们低头:
“请大司卿吩咐。”
“将轩逸阁、隳风斋、溯星楼,全部封禁。”
“再让苍栏报登一则消息,便说我归墟门离微,在风妩城静候七杀。他若不来,便是——”
崔望抿紧嘴,似不大习惯即将脱口之语,“——孬种。”
李司意:“……”
天鹤:“……”
郑菀:“……”
众人:“……”
黑铁令士面色如常地垂下头:
“是,敬遵大司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