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妩城,郑家院子。
此时,院外的长街杵满了各路慕名而来的仙士,他们各自并未交谈,不约而同地在路旁静静守候。
偶有凡人经过,都会被这浩荡的声势吓一大跳,众所周知——这可是凡人的聚集地,平时仙士可是稀罕物,一个都看不见的。
凡人们噤若寒蝉地走远,生怕一不小心招了仙士们的眼,只好奇心促使他们没走远,隔了一条街在那围着看。
“哎,老李,你可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儿?仙士们全都聚在那,莫不是有异宝出世”
那老李头素来消息灵通,见众人都瞧他,不由捋了捋胡子:
“非也非也。当初建城之时,仙士们早就掘地三尺,哪里还能有什么异宝出世……”
“那仙士们来咱们这作甚?老李头,你就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快些说!”
这精瘦老头儿享受了一番众人的恭维,才慢条斯理地道:
“大家伙知道,如今咱们玄苍界最有名之人是谁?”
“这还用说?自是归墟门的离微道君。”
“是啊,我每回经过无涯榜,都能看到离微道君的名字高挂榜首,只是也不知为何,最近一个月突然消失了……”有人一惊,“可是离微道君出了事?”
老李头给了这人一个毛栗子:
“胡沁什么?”
“……仙人与仙人之间,也是分阶级的,无涯榜只记录到妙法境,再往上的无相境、还虚境却是不会收录的……离微道君他啊,是突破了。”
这些知识,对许多凡人来说,还是头一回听闻:
“突破了?”
老李头哈哈一笑:
“自然。以后啊,咱们可是要称仙君了。离微仙君如今已是还虚境,只差一步便可羽化登仙!实实在在,是咱们玄苍界名副其实第一人。”
“今日之事,便是与离微仙君有关。”
旁边一位扎着未婚发髻的小娘子酡红着脸道:
“说起仙君,有几回我去泾七街卖花,还见到过仙君与一个木头人在一块,有一回,他还从我手里买了一支千叶海棠……仙君,仙君甚是伟岸。”
她还记得那时心一直“砰砰砰”乱跳,只觉世间怎有如此完美之人,当他视线落到自己这儿时,她连脸都不敢擡。
其他人哄堂大笑。
“秀儿,你当我等不知道,你最近天天去那附近卖花,还专门选千叶海棠,不就是为了撞大运,再能瞧仙君一眼”
“你、你们胡说!”
“行了!仙君之事,岂是你们所能编排的?”
老李头脸一板,“还有,秀儿,以后那地方,你可千万莫去了。”
“为、为何不能去”
“你当今天是何日子离微仙君大喜!那些仙士们聚在这儿,就是为了亲向离微仙君道声喜。”
“仙、仙君要娶亲了”
秀儿一脸失魂落魄。
“可不是你啊,莫要痴心妄想了,仙君那等人,是天上的云,你哪时见云低下来过?”
“那仙君,娶的是何等样女子?”
秀儿想象不出,要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天上流云一般的仙君。
“你们最近可曾看过无涯榜?无涯榜无妄境上,最近跳到第二位、刻着‘尽欢’二字的女仙便是。”
老李头梗着脖子,“而且听闻,仙君曾为这位女仙冲冠一怒为红颜,闯了邪盟,连斩邪盟数十位……”
在凡人对今日这场大典议论纷纷时,郑菀正坐在梳妆镜前,任阿娘拿了干帕子一点一点替她绞干头发。
早在双修大典前夕,阿耶和阿娘便从归墟门搬了出来,住回了玉清门一开始分给内门弟子的院子。
按照凡间规矩,新嫁娘是要从父家出门子的。
“你们这些仙人,但凡有什么事儿就捏个诀,虽省了功夫,却少了许多情调……”
王氏看头发擦得差不离,才丢开帕子,“咱们女人呢,男人不在时,要学会独当一面,可若男人在时,有些事,该丢给他们去烦的,就该丢给他们去烦。就跟养猫似的,你得先让他付出,付出得多了,才会不舍得……”
郑菀看着镜中喋喋不休的女子。
服食了极品美颜丹,阿娘面貌并未有甚变化,只眼中依稀有些红血丝,眼下一片浓重的苍青色,昭示着近来低迷的气色。
“阿娘昨晚又没睡好可是做噩梦了?”
王氏叹了口大气:
“哪里来的噩梦?昨天你阿耶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一直唉声叹气的,搅和得阿娘也没睡好。”
“阿耶?阿耶叹什么气?”
兴许是男人心大,郑菀回峰后,将“山山是浮生真君轮回之魄”之事告诉阿耶,阿耶便再释然了。
反倒是阿娘,偶尔还会做梦,梦到那一日之事。
“就唠叨呗,说什么‘抱在怀里的乖囡囡怎么一眨眼就要嫁人了,就只剩下咱们老两口……”
郑菀:“……”
这时,郑斋掀袍进了门槛:
“又编排我什么呢?”
王氏笑盈盈转过头:
“都安排妥了?”
“安排妥了。”
现下没有人能比郑斋更满意这个未来女婿的。
且不提诚意十足地邀请他们老两口去一块住,说是怕女儿冷清寂寞,还有那满门派挂着的红宣小诗,以及一定要按照凡人界世家结亲的古礼走一遍流程的诚意——
郑斋是男人,最知道男人疼一个女人入心坎时是什么样子。
当年他对夫人一见钟情,可也做不到这未来女婿的一半周到——再考虑到对方冷清到让人觉得麻烦他都是一种亵渎的性子,便更满意了。
“行了,妥了就行,你先出去,我还要给女儿梳妆……”
王氏赶人。
郑斋这才悻悻出门,出门前还不忘了把门阖上。
郑菀含笑看着镜内,突然道:
“幸好那日,阿耶阿娘都没出事。”
山山出事,她不愿;可若一定要在两者之间选一个,她情愿是山山。
王氏眼皮子一下红了:
“大好的日子,说这些作甚?”
郑菀侧过身,将头枕到阿娘的腹部,环住她腰:
“阿娘莫要难过了,你和阿耶,再生个弟弟罢。山山……便当我们与山山无缘。”
那个小生命是她从狼口里捡出来的,从小追在她身后“阿姐”长、“阿姐”短,机灵又聪明——
他们之中,没人真的能把山山和浮生真君视作一人。
明明连性子都完全不同。
王氏摸了摸她头:
“那日多亏了山山,也是阿娘我鬼迷心窍,心里总觉得你出事了,非要下山去找你那师兄问一问情况,这才着了人的道……”
山内的大阵,防外不防内,也是为了万一他夫妇二人在山上呆得无聊,可以在门内逛上一逛,谁能想到,会有邪修完全不顾惜性命也要对两个凡人出手?
要不是山山在紧要关头,及时捏碎崔望留给他的防身玉佩,还抢上去,抱住人大腿,为他们争取了一点儿时间,现下,他们早下了黄泉、入了轮回。
“那人一脚便将山山踢飞了……女婿那师兄赶来得很快,只是山山五脏六腑都踢坏了,他太小、没熬过去……”
王氏说起此事来,还忍不住含泪,“山山死的时候,张着嘴一句话都没说上来,不过阿娘我知道,他在喊‘阿姐’。山山平时最依恋你,你前些日子冷淡他,他还说,必定是自己太淘气了,以后一定要乖一点……”
“……恩。”
郑菀张了张嘴,“是我平时……待他太差了。”
“不过,那日之事,也不能怪阿娘。”
她估算了下时间,阿娘感觉自己出事,大约就是紫薇星君拉着她要自爆那会,而那拼却性命不要、也要杀了阿耶阿娘的,却是七杀的一位女下属,那下属当时应是感应到七杀死亡的消息才会如此。
“行了,大好的日子,可莫在说丧气话,再过小半时辰,我那未来女婿便要来接人了。”
王氏推她对着铜花菱镜,打开妆奁,从里面取出一把篦尺梳,“原想寻个妆娘来替你梳妆,可阿娘想亲自来。”
“恩。”
郑菀点了点头。
镜中女子,着了一身大红,红色中衣、立领霞帔,肩头与袖口重工绣着凤凰盘绣,冰儿一双小爪子抓着她肩膀,正好奇地探着头往镜子里照。
它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染料,将全身都染得赤红一片,连黄黄的鸟喙和爪子都染了红色,收敛起火焰,乍一眼看去,倒像是火凤凰似的。
王氏捋起她一缕长发,让象牙篦一下梳到尾。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她念了起来,虔诚的,仿佛在记忆里念过无数遍般顺畅。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郑菀的心,随着象牙篦一下下穿过长发,也开始静了下来。
“当年你外祖母送阿娘出阁时,也是这样梳的头,没想到一眨眼,竟然轮到阿娘替你梳了,现下才明白,当年外祖母的心。不过幸好……这里的女儿家,不像咱们那儿,全指望着男人过。”
王氏利落地替她梳好发髻,带上凤冠,“若哪一日过得不开心了,也不必委屈自己,和离便是。阿娘瞧过了,这女婿虽然是个冷清的,但人品很过得去——”
“阿娘!”郑菀不依了,“今日你说这些作甚?”
王氏好笑道:
“好好好,不说,不说!阿娘这不是怕你钻牛角尖嘛,这一番话,你且记着,反正甭管谁来——就是老天爷亲儿子来,也不能叫我女儿受了委屈。”
院外,崔望收回了视线,叫旁边人:
“去敲门。”
李司意哈哈大笑:
“小师弟,你这未来丈母娘,甚是彪悍啊。”
整个迎亲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白衣剑修们不约而同地拽停身下独角兽——
阳光下,一行纯白色独角兽不约而同地翘起了高高的晶莹的独角,发出“哞哞哞”的叫声。
路边的修士们,看着向来高高在上的离微仙君,穿了一身大红色郎袍,胸前戴了一朵格外花枝招展的红色千叶海棠,不约而同地想:
仙君行事,真真与旁人不同!
以后,我等若是办双修大典,必也要束红冠、披红袍、骑白马,英姿飒爽、打马过街才是!
“谁呀?”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内,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头儿见乌泱泱一片白色独角兽,以及一片纯白里的一点红——
“是、是仙君来了?!”
郑斋听闻,忙叫看门老头儿关门:
“吉时未到!再过半个时辰来!”
话落,门“哐当”一声,关了。
从来到哪儿都是座上贵宾的离微仙君,生平第一次,吃了个闭门羹。
众修士:“……”
“咱未来岳丈很是个性啊。”
李司意哈哈大笑,笑声响遏行云,在崔望的一拽缰绳里,才停了下来。
“我的岳丈。”
崔望慢吞吞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