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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 正文 第084章

所属书籍: 恰逢雨连天

    三年前的冬猎,朱南羡也遇过一回暴风雪,那时他在林场内,附近都有岗哨,可以随时安营扎寨。

    然而眼下,朱南羡回身一看,身后两名女子两个伤兵,若不及时找个躲避之处,只怕他们撑不过去。

    好在方才在来路上,他看到附近的山脊上有个山洞,像是被人凿出来的,供误入禁区的人作歇脚之用。

    朱南羡对苏晋与戚绫道:“你们把他二人扶上马,我们往东走。”

    然后他独自走到熊尸旁,拿刀迅速将熊背剖开,取了一块肉用布囊包了。

    风雪疏忽而至,雪片密得叫人睁不开眼,一行人沿路在尚未被殃及的灌木下捡了些干柴与细木桩子,得到山洞,先将柴禾搁于洞内,才将覃照林与阿山从马背上扶下。

    山洞的洞口很大,外头一间洞穴大约作望风之用,穿过一条短小的隧道往里走,才是一间不大不小的石洞。

    石洞里很暗,朱南羡吹燃火折子,捡了几块石头砌了个槽,把一部分干柴堆在槽内,用火折子引燃枯草得了火种,这才将火生好。

    这山洞果然是供人做歇脚之用的,里头还有前人留下的几张草甸子。

    苏晋将覃照林扶到一张草甸子上坐下,接过朱南羡递来水囊饮了一口,转头见戚绫脸色苍白,嘴唇紫乌,知道她养在深闺,没吃过这样的苦,便将水囊递给了她。

    戚绫盈盈一拜:“多谢大人。”

    那头朱南羡已在为阿山看腿骨了。

    是骨裂之伤,若在宫里,这样的伤倒是好治,可眼下一无药材二无医师,朱南羡只能把方才捡来的木桩子削成木板,一左一右帮他将腿骨夹了,先将伤处固定好。

    阿山疼得满头大汗,仍是忍不住要起身来拜:“属下未能为殿下分忧,还要殿下分神来照顾,实在罪过。”

    朱南羡将他一拦:“都是行伍之人,不必多讲究。”

    这是实话,从前他在西北领兵,遇到过比这还险的困境,那时几人挤在一个狭洞之中,合盖一张毡子,哪里还分甚么皇子庶民。

    阿山虚弱地笑了一下,从腰间取下酒囊道:“覃将士是外伤,这酒想必对他有用。”

    一旁的草甸子上,苏晋已帮着覃照林将上衣褪下了,就着火光看去,只见他伤处皮肉翻卷,伤口颇深,有些地方已血肉模糊。

    朱南羡拿着酒囊走过去,说了句:“老覃,忍住了。”当下用拇指把酒囊撬开,往他背上一淋。

    覃照林疼得惨叫出声。

    朱南羡四下望去,冲戚绫扬了扬下颌:“把你头顶那根最细的簪子拔下来。”

    这是一支小巧的梅花金簪,朱南羡拿刀柄把簪头砸了,从自己衣袍的裂口抽出线头,缠在簪身上,然后问戚绫:“你……会缝伤口吗?”

    戚绫看着覃照林背后皮肉翻卷的样子,有些骇然,怯声道:“臣女只会女红,未曾在人身上穿过针。”

    苏晋沉吟一下道:“我来吧。”

    戚绫却是眼明心细,方才她与苏晋一起帮覃照林褪衣衫时,便发现她动作有些不便,不由问道:“苏大人手上的伤不要紧么?”

    苏晋摇了摇头:“劳四小姐费心,我不要紧。”

    朱南羡听了这话,却道:“给我看看。”然后握住苏晋的手,撩开她的袖子。

    手腕有一些乌青红肿,大约是方才摔出去时扭到的。

    朱南羡眉头一皱,仍是道:“没事,只是摔伤了有淤血。”然后他微一抬眸,轻声问:“疼吗?”

    苏晋垂眸道:“小伤而已。”

    朱南羡想了一下,看向戚绫:“劳四小姐去外头取些雪回来。”

    戚绫坐在火堆旁,眼下已暖和些了,听朱南羡这么说,当下点头应好。

    朱南羡才又回头看向覃照林背后的伤口,想了一下,道:“本王亲自来。”

    覃照林吓了一跳:“殿下您来?不是,殿下您从前干过这事儿吗?”

    朱南羡有些做贼心虚地“嗯”了一声:“前几年在西北领兵,帮人缝过一回。”之后整个卫所的伤兵见了他都退避三舍。

    朱南羡顿了顿,添了句,“不过本王手重,你得忍着点。”

    然后他抬起手,一簪子下去,覃照林额角渗出一滴汗,脸蓦地涨红,下一刻,他哀嚎出声:“殿下您这手忒重了!您这咋比熊挠得还疼?”

    朱南羡摸了摸鼻子:“哪来这么多废话,本王给你瞧伤已是你的福气了。”边说着,边拉了线头要再戳一簪子。

    谁知覃照林惊得竟要躲开:“俺不要您弄了,俺要苏大人!”

    朱南羡“啧”了一声,没理他。

    眼见着朱南羡又一簪子要刺下去,苏晋道:“还是我来吧。”又续道:“照林也是为了救我。”

    覃照林连忙道:“对,俺都是为了救大人。”然后他往苏晋边上挪了挪,规规矩矩地将姿势摆端正,“大人,俺坐好了。”

    苏晋自朱南羡手里接过簪子,犹疑了一下道:“我也不怎么会。”她认真地看了一下覃照林的伤口,举簪刺进去,听他“嘶”了一声,又道:“忍着,如果疼就想些别的。”

    覃照林心里倒还真撞了一点别的事,苏晋这么说,他便径自问出口:“大人,为啥刚才朱十四那个王八羔子说十三殿下喜欢您?”他朝洞外努努嘴,“俺咋听说殿下要娶戚家那位小姐哩?”

    苏晋手里动作一顿。

    朱南羡刚要开口,戚绫已兜着雪回来了。

    他不便多说,割下一角衣衫,做了一个雪囊递给苏晋冰敷。

    时已近晚,待苏晋为覃照林缝好伤口,朱南羡便将熊肉烤了与众人分食。戚绫身子骨娇弱一些,受了寒后吃了熊肉惹了燥气,脸色已十分不好。

    苏晋见此,用阿山的凤翅盔盛了雪煮了热水递给她,正要抬手去碰戚绫的额头,不料却被她一躲道:“大人,男女授受不亲。”

    苏晋道:“可是你……”

    她话未说完,戚绫抬目望见朱南羡朝她二人这处走来,脸上一红,轻声唤了句:“殿下。”然后垂下眸子,与苏晋解释了一句,“大人,臣女是殿下带来冬猎的。”

    苏晋愣了愣,回身看了朱南羡一眼。

    她想起覃照林方才那句话,一下子明白了戚绫话里的意思,于是道:“是本官逾矩了。”她站起身,将盛有水的凤翅盔往朱南羡手里一递,又道:“劳烦殿下照顾戚四小姐。”

    说着,自去火堆旁取了火把,就要往外间洞穴走去。

    朱南羡愣道:“你做甚么?”

    苏晋的语气淡淡的:“这石洞没有退路,总该有一个人在外头守着,殿下是君,戚四小姐是女子,照林与阿山受了伤,合该由臣去守。”

    言罢,她脚步也不停顿,径自往洞外去了。

    朱南羡回身看了余下三人一眼,将手里的凤翅盔交给阿山,叮嘱道:“本王去守夜,你照顾戚四小姐,有事唤本王即可。”

    外间洞穴不比里头暖和,自洞口可看到外头呼啸的风雪。

    像是谁为山洞拉长一席白茫茫的帘。

    苏晋学着朱南羡的样子,捡了几个石头砌成一个浅槽,用余下的干柴生了火,还未找到干净处坐下,便见朱南羡来了。

    苏晋愣了一下,不由往他身后的石洞看了一眼,问道:“殿下怎么出来了?”

    朱南羡没答这话,反是抬目朝洞外满天满地的风雪望去,须臾,说了一句:“不知大哥怎样了。”

    苏晋道:“殿下早已做好万全的部署,且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殿下不必忧心。”

    朱南羡“嗯”了一声,扬唇一笑:“大哥比我聪慧百倍,想必一定不会有事。”

    苏晋看他一眼,自洞穴的角落里捡了些干草铺好,垂眸问:“戚四小姐可好些了?”

    朱南羡道:“大约是普通的风寒,我已让阿山照顾她,等明日侍卫在山里找到我等,请医正为她瞧过便是。”

    苏晋轻轻“嗯”了一声,在干草上坐了,忍了一忍,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怎么带她来冬猎?”

    石槽里的火烧得正旺,朱南羡沉默片刻,捡了根木枝将火拨小了些许,才在苏晋身旁坐下:“年关宴当日,因三哥的事,我把她带回了东宫,父皇命我带她来冬猎。”

    苏晋垂下眸,静静地道:“可是我听说,年关宴上,被十三殿下选去冬猎的女眷,日后是要被殿下纳为妃的。”

    苏晋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其实是茫然的。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她从来不是这般不懂克制不知进退的。

    是劫后余生的后怕终于令自己的心滋生出一丝贪念,开始盼着要在这风雪飘零的世间有一丝依傍吗?

    她将眼帘垂得很低,似乎想看清自己的心:“殿下要娶她吗?”

    朱南羡转过脸看向她。

    火光灼灼,苏晋的脸色苍白,连一丝该有烈火霞色也没有。

    但他知道她想问甚么。

    那答案被他搁于心尖小心轻放,多年以来已成佳酿。

    直至此时,当他将它从饱受岁月侵染的光阴深处捞起,将要倾吐而出时,却化作贪婪的一句问:“你希望我娶她吗?”

    苏晋沉默地笑了一下:“殿下身为皇子早该纳妃,如此拖着实在太不该了,我身为臣子,身为御史,早该进言直谏,殿下为天家嫡系,娶妃生子事关江山社稷,这些年臣常与殿下往来,一直未能劝谏,实是臣失责,未能尽忠职守,真是——”

    她终于要说不下去。

    被老藤横生交错束缚着的心不知何时早得了一缕春晖,固执地自根底结出花苞,竟想要盛放。

    她别过脸来看他:“我不希望。”

    她也是肉体凡胎,也盼着被所信之人信之,所爱之人爱之。

    苏晋一字一句道:“我不希望殿下娶她。”

    朱南羡生来一副好样貌,高挺的鼻,英气的眉,但最好看的还是那双眼,淬了星辰一般明亮,越往里看越是有湖光山色,便是坐于黑夜当中,也如身处日月山川中一般飒然。

    正如他这个人,坦率的气度自带浩浩荡荡的光风霁月。

    不知不觉令她神往。

    可是苏晋说完这句话,忽然又有些丧气了。

    她不希望又能怎样呢?

    她这一生已没有坦途,早知心中这莫名滋生的情愫是不该不能,两年来从未有一次纵容自己去细思细想,直至今日放纵直面这一场情动浩荡,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秉持着仰望之姿惊叹着他的坦诚与光亮。

    苏晋心里觉得好笑,平生头一回发现自己也有卑微的一面,她还以为她这一身铮铮傲骨下除了志与义,别无其他呢。

    她摇了摇头,轻轻地笑了一下:“微臣失言了。”然后她要站起身,想要往石洞里走,可手腕忽然被人一拽。

    苏晋足下失衡,转身便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朱南羡道:“我这一生,除了苏时雨,谁也不要。”

    他沉默了一下,续道:“小时候我想,我父皇是皇帝,我皇兄日后也是皇帝,那我长大后就去带兵,去为他们守江山,直到后来遇见你,我什么想法都没了,我只想要好好保护你。”

    朱南羡从来粗枝大叶,这小半辈子下来,唯一细细揣摩过的一桩事,大约就是苏时雨。

    他想起她那年落水,他救起她看到她一身的伤疤。

    他当时真是心疼啊,觉得那每一道浅的,深的,狰狞的,蜿蜒的,如同烙在了自己身上,每一道,都让他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感同身受。

    因此他用尽全力想要去理解她的悲喜,以及浮于这表面悲喜之下的跌宕人生。

    朱南羡道:“你从前受过的苦,我都知道。我想尽我所能,不再令你孤苦无依。你曾伶仃小半辈子缺憾和不甘,此生往后,都由我来弥补给你。你尽管按照你想要的方式活着,我会守着你,照顾你。自今日起,你不必再担惊受怕彷徨不安,因为我始终都会在,只要我活着一日,便守着你一日。”

    有大片大片的春晖伴着细雨洒落,那朵固执着开在心头的花一夜怒放,攀着藤蔓盘桓而上。

    苏晋低低地笑了笑:“倘若陛下逼着殿下纳妃怎么办?”

    朱南羡道:“那我就躲,躲不过我就跑,跑去南昌,去西北。”他扬唇一笑,“等跑远了,风头一过,我就回来找你。”

    直至此时,他也没有要强迫她去南昌。

    朱南羡又道:“我都想好了,等我皇兄继位,等藩王割据平息,我也不在南昌呆了,我把南昌府还给皇兄,然后回京师领几个府兵,你在京师做御史,我就跟皇兄请旨做个闲散王爷。你要查案,我就陪你去查案,你要去各地巡按,那我也陪你去,到那时……”

    苏晋道:“到那时,天下昌明,海晏河清,殿下要做王爷,阿雨便做御史,殿下要领兵,阿雨便去军中谋职,倘若殿下要游山玩水,阿雨也跟在殿下身旁,扈从也好,随侍也罢,殿下深恩,当以此生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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