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一月,在路上耽搁许久的宋祁夫妇终于到了洛阳。
衡玉和宋放一起去接他们回来,出了一月后天气回暖,宋轩身体比起前段时间要好了不少,也跟着两人一道出去。
洛水之畔,衰败的杨柳又再度抽出纸条来,岸边摘种的桃树也打了花苞,显现出几分生机来。
衡玉三人都坐在马车里,静静等着船的到来。
宋放听完衡玉的介绍后,一路上都在连声追问她,得到了肯定答复后仍然很惊讶,“玉儿,那个火药真的能用来炸毁城池?烟花看着好看,没想到也有这么大的威力。”
衡玉也没有纠正宋放的错误说法,她捧着茶杯,默默饮了一口茶水,调侃道:“所以放堂兄以后遇到长得好看的女子都要小心些,美丽的东西可是很危险的。”
宋放瞥了她一眼,刚要开口,衡玉就已经把他要说的话截了下来,“没错,就比如我和轩堂兄。”
宋轩轻笑,宋放翻了翻白眼,倒也没有太吃惊,接触了那么久,他早就知道衡玉是什么性格的人了,谈正事的时候很认真,但闲聊的时候你如果真的和她认真起来,那么你就输定了。
不多时,素兰敲了敲车壁,声音透过车帘传进来,“郎君女郎君,有一条船出现了,算算时辰,应该就是我们要等的船。”
衡玉搁下手里的茶杯,第一个掀开车帘跳下马车,站在外面等待宋祁,宋放和宋轩也默默下了马车,安静等着船靠岸。
等到船更靠近一些,衡玉就看到甲板上站着的两个熟悉身影,她擡起手挥了挥,不同于往时的沉稳,倒是多出了几分活跃来,“父亲母亲。”
“是玉儿。”宋俪氏往前走几步,握住了栏杆,激动道。
自幼女儿就养在她的膝下,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的眼前,如今她为了照顾丈夫而与女儿分离大半年,宋俪氏说不思念肯定是假的。
宋祁辞官归隐已有将近一年时间,这一年里,他的精神气反倒是比在朝为官时更足了,身上原本还有的一些傲气也彻底被安逸舒适的日子打磨得平和下来、
本就儒雅温和的人负手立于甲板上,尽显风流雅致。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女儿身上,等到船靠近岸边正在停靠时,宋祁望着出落得越发大大方方的女儿,心中悲喜交织,又觉得往日时光一时历历在目。
看着这些年华正好、未来注定搅动风云的年轻人,宋祈就好像是看到了自己。
下了船后,三人给宋祁夫妻见礼。
宋俪氏擡手摸摸衡玉的脸庞,低声与女儿絮叨着闲话。宋祁则在与宋轩、宋放聊天。
他先上下打量宋轩几眼,拍拍宋轩的肩膀道:“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你好好养着身子,等到身子骨好了再接手宋家。现在你父亲叔父都还在,宋家还有我们在撑着,出仕之事暂且不急,以你在世族中间的名声,出仕之后想要谋一个四五品实缺还是很容易的。”
安慰好宋轩后,宋祁再望向宋放,眉梢微扬,一点也没有面对宋轩的那种温和,“放儿你冠礼也不远了。你父亲身上担子重,兄长体弱,你合该多为他们分担些。”
宋放苦着脸不敢分辩,只能拱手应是。
宋祁见他态度良好,也不再多言,只是在转身时还是忍不住在心底轻叹。
衡玉已经安慰好了心情起伏的母亲,见到父亲转身看她,衡玉出声笑道:“玉静待父亲教诲。”
宋祁敲了敲她的额头,笑,“偏你促狭,你伯父时常在信中夸你,为父看了信还觉得欣慰,现在想来可能只是你伯父看着自家的孩子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具体如何还待考量。”
知道宋祁是开玩笑,衡玉伸手挽住宋祁的手,俯身擡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父亲,我们该回府了。”
上了马车,就变成了衡玉与宋祁、宋俪氏坐一辆马车。一家人凑在一起聊着沿途风光,聊着在陈平老家的闲适以及前段时间洛阳的新鲜事。
回到府中,宋祁自去书房见宋祢,衡玉则扶着宋俪氏回了住的院子,过了不久,大伯母宋宁氏过来寻她的母亲商量及笄礼的事情,衡玉便出了院子去寻宋轩聊天。
宋轩正在书房里欣赏他的珍藏,回暖的天气里书房四角依旧燃着木炭,整个书房都暖洋洋的,宋轩脸上也显得红润。
他捧着一杯茶慢慢品着,听见外面压低的说话声,宋轩提高声音道:“玉儿进来吧。”
衡玉便推开门掀开了珠帘,走进温暖的室内,脱了身上的斗篷,才往里面走来,坐在了宋轩对面。
宋轩手里握着的是一幅字,字迹平平,但气势跃然纸上,细品之下倒也颇有感觉。
“轩堂兄的珍藏里似乎很少有画。”
宋轩擡眸,放下手里捧着的茶杯,“当下流行的画作大多都是山光水色图,轩看着喜欢,但自幼便未离开过洛阳,所见风光寥寥。幼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些意难平,那时候并不喜欢这些画作,后来坦然了,却也保持了自己的审美,反倒是更喜欢这些书法作品,也很喜欢临摹字帖。”
对于幼时的意难平,宋轩倒是很看得开。
即使他如今被称为玉郎,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自然会有自己的情绪起伏,尤其是幼时还不成熟。
人无完人,即便是圣人,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爱憎吗。
这大概就是衡玉很喜欢闲暇时来寻宋轩聊天的原因。
她历经了那么多个世界,已经很少有人心底的想法能与她这般同步默契了。
宋轩突然擡手,指着他挂在右侧墙壁上的一幅字,衡玉偏头望过去,才发现那是她前段时间写来送给宋轩的新年礼物。
“玉儿的字自成一派,是我生平所见最为洒脱不拘一格的字迹。即使是那些隐士,似乎也都有自己的烦恼,做不到真正的放开。”
而衡玉的字,却自在由心。
衡玉说:“大概是因为,那些人虽然远离世俗,心灵却被世俗所牵绊;而我虽身处世俗之中,心情却从不因此而起伏。”
她已经穿梭了如此多个世界,在这些世界里,或为帝王,或为臣子,或是一世荣华,也曾历经最黑暗的岁月,见识过种种人,又有什么看不破的。
她最强大的,并非学来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即使全部忘掉也能重新开始学。
她最强大的,是无所畏惧的心境。
无论失去,还是得到。
无论荣宠,还是坎坷。
全都可以坦然面对。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入了三月。
三月,院子里栽种的桃花全都盛开,尤其是宋祢院子里的桃花打理得最好。
衡玉早就盯上了宋祢院子里的桃花,一天她去书房找宋祢,离开的时候随口说道:“伯父,你院子里的桃花开得不错,明早我想让婢女来采一些。”
宋祢也没多想,还以为她是要采去做糕点,爽快点头。
第二天,宋祢用过早膳后,走出门透透风。
然后就看到满院光秃的桃树,仅剩的桃花也好像是被摧残了一般,在冷风中颤抖颤抖颤抖……
抖得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宋祢面无表情,直接转身回了房间里。
然后当天中午,宋祢就收到了衡玉院子里送过来的桃花饼和桃花香水等精巧的东西。
宋祢撚起一块桃花饼,咬了一口,满嘴桃花淡香。
好吃是好吃,但是想想外面那满院桃花树,宋祢吃了一块就不想再动了。
至于其他不知道这一遭的人,吃着衡玉派人送来的桃花饼,都觉得颇合胃口。
下午宋祈过来书房找宋祢谈论事情,踏入院子里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明明昨天过来的时候院子里还春意满园。
一想到衡玉送来的桃花饼,宋祈握拳抵唇,努力抑制住自己上扬的唇角。
哎呀,终于不是他一个人有这种体会了。
想当年,他在陈平的院子里,所有能用来做吃的花花草草全都被摧残了遍,那些空着的地也都被衡玉种上了实用的花花草草。
实用,简而言之,既能吃又能欣赏。
三月十二,及笄礼。
艳阳高照。
何珈被衡玉请为她及笄礼的赞者,一大早就过来了宋府,陪着她忙活。
说实话,刚刚收到衡玉来信时,何珈是惊讶的。她其实并不觉得两人的关系有多好,毕竟接触并不多,但在家族、宁卫军等因素掺合下,两人之间的关系理应是有些不和谐的才对吧。
但宋明初却来信邀请她当笄礼的赞者,给她在宾客面前露面的机会。
宋明初,到底是个什么人?
何珈虽然两世为人年纪并不大,可她家族遭逢大变,整个人一夜间脱胎换骨,后来又在战场上磨砺两年,也曾直面最惨烈的背叛,所以她看人一向很准,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看不透一个人。
衡玉其实没什么想法。
因为她的及笄礼需要一个赞者,而族内没有合适的人选,洛阳世家的女郎君里她只认得何珈,衡玉便邀请了何珈。
至于何珈要去揣测她的目的,要往深里去想,想不出来也很正常。
客人陆陆续续都到了,还携了贵重的礼物,吉时到了,衡玉便出去露面。
这一次及笄礼,从一开始众人就发现了一些端倪。虽然名为及笄礼,但是在流程上却没有完全遵照及笄礼的流程,而是添了些冠礼的流程。
繁琐而肃穆的流程之后,衡玉跪于父母面前行拜礼,而她的字,则是如冠礼一般由父亲所赐。
宋祁为她取字“子言”,只不过对于女子而言,外人反而会称呼她的号。
再行拜礼,这一次及笄礼便完全结束。
礼成之后,如同宋轩的冠礼一般,宾客还被引去用午膳。
衡玉先回自己的院子里换身便服,离开时出声问跟在她身边的素兰,“可知轩堂兄送了我什么礼物?”
素兰笑道:“是一幅冬雪红梅图。”
衡玉挑眉,待到了宴请宾客的地方,她与宋轩相对而坐,趁着底下还吵闹,宋轩问她:“可知道我送了什么礼物?”
“知道了,只是有些没想到。”宋轩不喜欢风景画,自然也不喜欢画风景,所以在猜宋轩会送什么及笄礼物时,衡玉是没怎么考虑过字画一类。
宋轩摇了摇手里的折扇,含笑道:“去岁冠礼你赠的桃花是一支不枯萎的花,如今我赠你满园红梅,这也是不枯萎的花。”
画于纸上,取巧来说自然是不枯萎的。
这样的诡辩实在让衡玉觉得有趣,她拱手一礼,笑道:“轩堂兄这个礼物,实在是让我只能夸了又夸。”
“这是自然,毕竟你赠我的加冠礼物与我赠你的及笄礼物,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衡玉又笑起来,过了片刻才正色道:“多谢轩堂兄的礼物。”
用过膳食后,衡玉与宋轩便随着各自的父亲一道去送客,等彻底结束这些事情,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下来。衡玉回到院子后,先去书房欣赏了一番宋轩赠她的画作。
漫天雪色里,红梅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