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君之位选定后,齐凌就像终于放下了一桩牵挂许久的心事一般,身体迅速衰败下来。
太医如今只能给齐凌开些安神的方子,让他不至于太过痛苦,别的就无能为力了。
齐凌靠着枕头,勉强坐直起来,柔和的目光落在衡玉身上,“老师,这种等死的滋味实在难受。”
齐静站在一旁听着,鼻子不由一酸。
红颜老去,英雄迟暮,从来都是让人感觉到遗憾的。
父皇待他从来无半点亏待,齐静与齐凌的感情极深,这时候看着素来意气风发的父皇英雄迟暮,齐静实在难过。
衡玉将手中的折子递给齐静,自己略微坐直,温声道:“那就别干坐着。”扭头看向齐静,“把你手中的折子念给你父皇听,他既然闲不住就给他找些事情操心。”
齐凌无奈摇头,靠着枕头听齐静用还有些稚嫩的嗓音,字正腔圆念着折子上的内容,慢慢就睡了过去。
齐静的声音逐渐放轻,看向衡玉,衡玉起身,示意他与自己一道走出宫殿。
两个人一道迎着暖洋洋的阳光走在小径上,衡玉突然出声道:“殿下,有些事臣希望您心里有数。”
齐静好像早有准备一般,“太傅想问的是关于两位皇兄的事情吗?”
衡玉的目光很柔和,落在齐静身上,唇边染上淡淡的笑意,“再惨烈的储君之争,史书上都不少见。但兄弟之间争得你死我活,为了权势反目,这样的事情在亲长看来却太过难受了。
臣并不介意殿下的手段,但陛下定然不会他的儿子们为了那个位置反目,非要争出个生死来。”
齐静冷静道:“若两位皇兄能安安分分,孤自然会好好待两位皇兄,一切皆按照祖制来。若是两位皇兄起了别的心思,孤也会对他们手下留情,留他们一条性命。”
“等你父皇醒了就把这番话告诉他吧。”衡玉笑了笑,冲齐静摆摆手,转身离去。
“太傅要去哪里?”齐静有些不明白,在衡玉身后问了一句。
“去为殿下解决一些后患,也让陛下能更安心些。”衡玉没有转身,只是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又再度离开了。
齐静若有所思,他擡头去看,却发现衡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等齐静原路返回到齐凌的寝宫时,浅眠的齐凌已经睡醒了。他没看到衡玉,不由问道:“太傅呢?”
“太傅说要为儿臣解决后患,也能让父皇更加安心些。”齐静复述一番,联想到刚刚他和太傅的对话,齐静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
定然是他那两位皇兄中有人对他夺得储君之位心有不满,暗地里做了不少小动作,太傅这是去镇压那些人的异动为他清理后患呢。
齐静想通之后,在齐凌旁边坐下来,感慨道:“父皇,有太傅在您身边辅佐您,您是种什么感受呢?”
被这么事事料于先,强大到只能仰望的人辅佐,会是种什么感受呢。
齐凌虽然刚刚睡醒,但眉间还残留着几分疲倦之色。他原本还想再睡上一会儿,但听到齐静这个问题后却突然起了谈兴。
“前路坎坷,无所畏惧。”
“是因为太傅总是赢吗?”
“是的。”
总是赢的人,便能给人带来强大的信心,让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去信任依赖她。
齐静沉默一下,嘴唇轻轻动了动,纠结着没有说话。齐凌包容又柔和的目光落在齐静身上,等着他的下文。
半晌,齐静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出声问道:“父皇,孤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太傅?”
“信任她,毫无保留去信任,克制住你的猜忌怀疑之心。
亲近她,不要把她当成你的臣子,而是把她当成你的长辈。若是遇到什么难题遇到什么心事,在想不到告诉谁的时候,告诉太傅。这就够了。”
这就是他以前所做的,在他驾崩后齐静不需要多做些什么,只需要继续延续他的做法就好了。
这也是最明智的做法。
“太傅会教你会安慰你,会把你培养成一任合格的明君,甚至会把这天下发展成盛世,让你坐拥盛世,得享万世称颂。”
齐静下意识擡手,摸了摸自己不断剧烈跳动的脉搏,他能感受到在那跳动的脉搏里,有着对权势的渴望与野心,也有着与生俱来的专制与强横。
“父皇,毫无保留去信任……这会很艰难吧。”
“这要看你面对谁。面对太傅,毫无保留其实并没有想象中艰难。”齐凌擡手摸了摸齐静的头,他那已经瘦得有些脱形的手很温热,落在齐静额头上,动作极为轻柔。
齐静擡头,便看到他的父皇以一种极为温柔包容的目光望着他,那种目光就好像在看着曾经的自己。
“静儿,你要明白,朕选你为储君是因为你资质出众,但最大的原因是太傅认可你。”齐凌沉声说道,“被一个臣子影响决定到这等地步,很可笑吗?事实上这一点儿也不可笑,因为足够信任太傅,最后得到天下的人是朕,史书之中谁人不称颂朕乃旷世明君?”
所以你为什么不信任太傅?
朕信任太傅,最后什么都握住了,你又为什么不能延续朕的脚步,信任太傅?
齐静垂下头沉思。片刻之后,他微微吐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来,“儿臣知道了。”
“退下吧。”说了这么一通话,齐凌脸上的疲倦之色越来越浓,便挥手让齐静退下。
等齐静退出去后,齐凌闭上眼睛,靠着枕头沉沉睡去。
第二日,黎明升起。
帝都依旧是那个帝都,汇聚着天底下最盛的权势、最热闹喧嚣的人烟。
街边那形形色色的百姓根本不知道昨夜发生在帝都城中的血雨腥风,而不少大臣也都没有意识到。
直到他们上朝,在太和殿前看到那身穿轻甲的衡玉与虎威将军左五两人,看到那陈列于殿下的一千御林军。
这些年衡玉已经很少露出自己的锋芒,以至于这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朝堂上,不少人都忘了她的手段。
所以才会有人在储君已定的情况下选择站在大皇子那边,使手段为大皇子摇旗呐喊,想要为大皇子谋夺储君之位,也为自己谋取青云之路。
衡玉站在太和殿前,低头擦拭手中的长剑,直到听到有脚步声向她靠近,才缓缓擡起眼。
大皇子妃的父亲工部尚书正往她走过来,额上满是冷汗,他那素来打理整齐的胡子难得有些乱糟糟的。
衡玉平静望着他,两人对视片刻,衡玉才缓缓笑开,“我知道大皇子的事与你并无关联。对上我这种事,除了年轻人有胆魄,你们这些同辈人实在没想法与他们胡闹。”
说得骄傲又肆意。
工部尚书不由苦笑起来,是啊,他们这些也曾在乱世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人物,站在她面前,却根本升不起太多的战意。
工部尚书擡头去看,只觉得这二十余载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他们都老了,有些人已经退居幕后把舞台留给年轻人搅动风云,唯有她一直站在权势的最顶端谈笑风生,坐观权势起落更叠。
“你这人,作为朋友会很有意思,若是作为对手,就是一种悲哀了。”看了二十多年,他对上她时,依旧是毫无胜算。
衡玉轻笑了笑,不说话。
工部尚书慢慢恢复平静,他理了理自己的胡子,用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重新恢复从容后方才出声问道:“大皇子妃乃我的女儿,我想为我的女儿外孙问上一句,太傅要怎么处理大皇子?”
御林军都出动了,大皇子必定是存了谋逆之心无疑,他只希望陛下能多存几分对亲子的恻隐之心,留下大皇子的性命。
朝堂之上,内侍总管念着圣旨上的内容,“……封大皇子齐祚为礼亲王,定居帝都,封二皇子齐绪为闽王,封地为闽地,明年春日启程就藩……”
工部尚书听着这道旨意,心底一松,只感慨陛下终究起了恻隐之心。
他却是不知,这道旨意是齐静拟定的。
今天天未亮时,衡玉便进了宫,将一份空白圣旨递到齐静面前,把昨夜发生的事情全部都告诉齐静——
大皇子谋逆,想要暗中起兵事夺得储君之位,二皇子隐约听到些风声,虽然没有参与此事,但也没有提前示警。
“这份圣旨是空白的,上面已经盖好了玉玺,只要殿下在上面落字,这份圣旨就会生效。而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命运也都在殿下一念之间。”
初初听到衡玉这番话时,齐静的心脏根本不受控制,疯狂跳动起来——这就是权势的滋味,两位皇兄尊贵至此,生死命运却都在他一念之间。
但不过是呼吸紧了一瞬,下一刻齐静就猛地清醒过来。
他擡眼望着衡玉,心底浮现起昨日他与衡玉的对话,便知道这是衡玉给他的一场考验了。
太傅会想要看到什么样的圣旨内容,父皇会想要看到什么样的圣旨内容,他又能接受怎么样的圣旨内容呢?
齐静不断在心里这么询问自己,快速思考着,同时擡手将衡玉手里的圣旨接过来。
“殿下可以慢慢考虑,距离上早朝还有一个时辰。”衡玉说道,转身离去,把书房的空间全都留给齐静。
一炷香后,齐静走出来,将圣旨递给衡玉。
衡玉接过,却没有看圣旨。
“太傅不看看吗?”
“圣旨已经写好,便再无更改的可能,臣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
“可孤向听听太傅对此的评价。”
衡玉依旧没动,只是望着齐静微笑,“殿下会将大皇子留在帝都,留着面子上的尊荣。会给二皇子一块不富裕的封地,至于那些参与其中的大臣,该杀鸡儆猴的要杀,该宽恕的也要宽恕,臣说得可对?”
“……”齐静沉默一瞬,又问,“太傅以为孤给二哥的封地会是哪里?”
“闽地。”衡玉不假思索。
齐静又沉默了,片刻后问道:“太傅为何会猜是闽地?”
“闽地虽偏但临海,若是二皇子有所作为,可以开展海上贸易,生活也能过得有滋有味。若是他心存怨怼或是不愿付出,那么一个偏僻的封地倒是恰到好处,不用担心他会祸害当地的经济。”
齐静终于服了,“太傅所言,全都切中要点。”
处置完大皇子二皇子,齐静的储君之位终于彻底安稳下来。
坚持着等到这一刻,齐凌的身上终于显露了油尽灯枯之态。
这一天,衡玉正在府里处理政务。
天气逐渐热起来,下人端上刚从井里取出来的酸梅汤,衡玉喝了一口,就有下人来报说宫中来人了。
衡玉捧着碗的手一顿,“把人请进来。”下人领命退下,懒懒坐在椅子上的衡玉却一口饮尽碗里的酸梅汤,随手把碗掷到桌面上。
下人被那道声音吓住,身形一顿。在他没反应过来前,已经有一道身影从他身后走过去,迈过门槛,大步往府门方向走去。
骏马在皇城里疾驰,衡玉到皇宫的时候文武百官还没到,帝王寝宫前只有妃嫔和皇子公主站着,而齐静和皇后都不在。
见到衡玉,内侍总管连忙上前,素来尖细的声音夹着几分哭腔,“太傅您可算来了。陛下吩咐过若是您到了就直接进去。”
“麻烦了。”衡玉边走边说,等她说完这句话时,她已经快走到宫殿门前了,而妃嫔皇子公主们纷纷为她把道路让开,侍卫也已经将宫殿的门推开,俯身迎她。
衡玉甩了甩衣摆,大步走进殿内。
正在叮嘱齐静、皇后的齐凌好像心生感应一般,突然往门口擡眼,恰好和绕过屏风走入室内的衡玉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老师,你来了。”齐凌轻轻笑起来,“朕刚刚正和皇后太子提到你呢,没想到你就到了。”
“提到我什么?”衡玉微笑,从容问道。
“朕在告诉他们,当年为何你选择辅佐朕,而不是自己揭竿而起号令群雄……”齐凌咳了咳,示意皇后把参汤为他端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朕以前说过,一直清楚记了这么多年……”
齐凌一口饮尽参汤,身上力气恢复了不少,这才再度开口道:“恰好那个时候朕遇到了你,恰好那个时候你没有对这天下升起野心,恰好朕是这么个身份,恰好……朕当时俯下身子向你执了弟子礼。”
“……这个答案好久没听到过了。”
“当时傅致比朕优势更盛,而朕能打败他,全是靠着太傅的辅佐。”
衡玉眉梢微扬,“傅致?一个手下败将罢了,你何必灭自己威风。”
齐凌的眸光暗淡下来,听着衡玉的话,却是强行让自己的嘴角勾了勾。
这个动作做出来,几乎耗尽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齐凌的脸色越发衰败。
衡玉轻叹,坐在了齐静让出来的位置上,目光落在齐凌身上,“陛下是不是想听我夸夸你?”
“朕已是许久,没从老师口中听到夸奖之语了……不瞒老师,这段时间时常听你夸静儿,朕心中还有些吃味……静儿当年,可没朕表现出众……”可老师对他的夸奖还没对静儿的夸奖多。
衡玉擡手为齐凌撚了撚被角,放轻了声音,“因为陛下要面对的事情比太子更难,我对陛下的要求就更加严格了。”
“陛下资质出众,心宽可纳百川,气魄可并八荒。你说傅致比你优势更盛,这倒是真的,可你也的确胜过他。你能撤掉所有防备之心全心全意信任我,不猜忌不怀疑我,而傅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点的。”
“陛下这么多年殚精竭力,努力以古之盛世明君为榜样。但在臣看来,这历朝历代明君中,能胜过陛下的,一掌之数也有些多了。”
“百姓都在称颂你,群臣都愿效忠你,将士都愿为你卖命。”
齐凌靠着枕头,睫毛轻颤,气息逐渐静下来,听完衡玉的话,他突然挣扎着出声,“……老师……”
“臣在。”
“老师,你可为朕骄傲……”
“陛下信我重我,可克制自己的猜疑之心,可为我奉上权柄……早在陛下得到众人效忠,尚未一统南方之前,陛下就已让臣感到骄傲。”
“那……就好。”齐凌唇角微微勾起,擡眼望着衡玉。
他看着老师从未变过的容颜,眼前快速闪过曾经的一幕幕。
从少年相交依托生死,到青年一统江山,再到盛年君临天下,再到暮年落幕……
那么多年时光,老师从未变过。
在对待老师的态度上,他也做到了自己曾经承诺的一切。
这样就好。
曾有山河盛世,铭刻下这一段君臣幸事。
史书之中,愿朕与老师,并列青史,共享尊荣。
“静儿,你要好好待太傅……”好似突然回光返照,齐凌突然可以挣扎着自己坐直身子,这番动作却吓得齐静连忙上前去扶。
齐凌顺势狠狠扣住了齐静的手,用尽全力抓着,“你这一生,可负众人,亦可负朕之嘱托,唯独不可负太傅!”
“你知道了吗!”最后一声,齐凌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嘶哑得难听。
齐静却只觉得眼睛热得很,他垂下眼,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里依旧泄露了几分情绪,“儿臣知道,儿臣这一生,定不负太傅。信重太傅,有如信任父皇。”
齐凌那只原本还抓着齐静的手在听到这一声承诺后,终于像是失去了自己的力气一样,缓缓松开。
西梁的开国帝王,在史书中被称颂为一代圣主的梁太祖,在这寝宫中缓缓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享年四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