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出城那日,衡玉再次做好乔装打扮,在茶馆二楼目送军队离开。
计划是她写的,她自然知道要完成这场奇袭,取得一场干脆利落的胜利,就必须出一股奇兵。
韩兴学手上得用的人并不多,最有可能被派去率领奇兵的就是她二哥。
“预祝凯旋。”
衡玉望着那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军队,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夜里,即将入睡时,外面突然下起大雨来。大雨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衡玉从床上翻坐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外面电闪雷鸣之景。
一阵冷风吹进来,她立刻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半晌,她才深深缓过气来。
【……零?】
这段时间,衡玉一直在搜集整理资料,就为了制定出一套合理的计划。
她有好好休息,身体没怎么累着,但心神损耗极大。
“没事,只是有些难受罢了。”
衡玉将只是开了一条缝的窗关上,转身上床休息。
等待的时间稍显漫长,但两天之后,韩兴学麾下军队奇袭东瀛军队,以极小损伤将三千敌人全歼的大捷就迅速在东北三省、在全国见报。
衡玉这里得到的战报要更加详细,都是柳余生给她送来的。
她翻看着战报,看到其中一条时,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这是对季复礼战功的介绍。
在这场大捷之中,他的表现着实出彩。
走神一会儿,衡玉拿起钢笔,开始制定下一阶段的作战计划。
计划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制定完成的,衡玉写累了,就把纸和笔放在一旁,下楼去找王叔,让他组织给前线将士捐赠一大笔药品和衣物。
——
举国为一场大捷欢庆时,拿下这一场大捷的韩兴学却没有他们这么乐观。
沈阳常备驻军超过十万,但因为政府的“半抵抗半谈判”政策,驻军之间对于东瀛方面的态度有所不同。
一些军队积极摆开阵势和东瀛人厮杀,也有一些军队听从吩咐……几乎没形成什么有效的抵抗,直接束手就擒,任由东瀛军队长驱直入。
如果这一点已经算是严重,让韩兴学觉得最糟糕的是,东瀛军队对沈阳的了解,比沈阳常备驻军还要深入。他们清楚沈阳的每一条河流山脉,收集到的资料完善得让人心惊。
沈阳明明是东北军的主场,他们却没有半点主场优势。
韩兴学不免骂道:“东瀛人当真是狼子野心!”
要做到这一点,至少要有好几年的准备时间。这说明很多年以前,东瀛人就一直在想着要如何攻占东北了。
但是骂完之后,还是要收拾起心情,继续应对眼下的残局。
这天中午,韩兴学的警务员给他端来午饭。
——是一碗有些稀的米粥,和一碗咸菜,咸菜上可以见一些荤腥。
“我这个将军的伙食都这样了,底下士兵的伙食怕是更不好吧。”
警务员苦笑,“将军,我们的铁路补给线基本都被东瀛军队切断了,也不只是我们,其他军队的伙食估计也差不多。”
韩兴学挥了挥手,“道理我都懂。”
他给自己点了根烟,语气颇有些惆怅,“但行军劳累,我们的士兵吃不饱,东瀛士兵却吃得饱吃得好,此消彼长,军队哪里能够保持战斗力?”
余光一瞥,瞧着年轻的警务员因为他的感慨也陷入担忧中,韩兴学失笑,“罢了,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也是让你跟着我一块烦恼罢了。你把东西放下吧,我等会儿就吃。”
抽完一根烟,韩兴学这才端起米粥,打算开始吃午饭。吃完饭后他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忙碌。
突然,韩兴学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他侧头往窗外看去,正好瞧见吊着胳膊的季复礼。
“复礼,外面怎么了?”
听到韩兴学的声音,季复礼停下脚步。
他也不进屋了,隔着窗户就朝韩兴学喊道:“老师,锦州那边给我们送了吃食还有药品衣物。”
韩兴学眼前一亮,也不急着吃午饭了,把碗放下就立马往外走去。
在临时驻扎的军营空地上,此时停了好几辆大卡车。
围着的士兵们全部上前,帮忙把卡车上的货物卸下来。
一个声音稚嫩、灰头土脸、个子偏矮的士兵擡着重重的箱子,目光紧盯着箱子上的标签,忍不住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同伴,“老五,你读过几年书,你和俺说说,这个标签是啥意思啊,箱子里又装着啥啊。”
“是罐头。”那个叫老五的人激动道。
“罐头?俺听说过,里面是不是肉?!”
“是啊是啊,鱼罐头、午餐肉罐头!总之全都是肉!”
年轻士兵再看向自己擡着的箱子时,目光就全都变了。
他下意识吸了吸口水,“好、好吃吗?”又自己傻笑着回道,“肉怎么会不好吃呢,俺都好久没吃过肉了。”
季复礼赶到时,恰好听到年轻士兵这句感慨。
他脚步微顿,视线下垂,只觉得心头有些酸涩和沉甸甸的。
这一批物资由锦州驻军护送过来,不过却是锦州商会的几个大商家捐赠的。
王叔作为锦州商会的代表,这一次也跟着锦州驻军过来了。
他先是和韩兴学将军打招呼,说了自己送过来的物资,“有一卡车米和一卡车杂粮,还有三十箱罐头,数量不多,但能给士兵们添些荤腥。此外还有三十箱药品,五百件衣物,一百床被子……”
韩兴学朗声而笑。
他身为一介少将,此时亲自向王叔拱手行了一礼,“先生仁义!”
“不敢当不敢当。”王叔吓得连忙摆手。
又说了几句话,王叔趁机悄悄打量一旁的季复礼。
确定小姐的兄长虽然是受了伤,胳膊吊起来,但精神面貌很好,没出什么大问题,他这才松了口气。
等商队离开军营时,季复礼才发现,他的床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大大的“季复礼亲启”五个字。
信里面的内容,则是新的作战计划。
——
沈阳的战况一时陷入僵局,东瀛军方不做不休,再次调遣军队进攻东北其他地区。
一时之间,东北三省都深陷于战火之中,就算年关将至,东北的百姓也都没心思过年。
不过也有人来到锦州火车站,准备坐火车回北平。
现在东北三省都深陷战火之中,火车站到处都是人挤人,不少人拖家带口想要逃离东北,南下避难。
以至于一票难求,没有一定的门路和钱财,还真不容易搞到火车票。
火车逐渐靠站停下,衡玉还是一副少年打扮。
这三个月时间,她的头发长长了一些,但还是没办法和以前相比。
她站在火车轨道不远处,正在侧头和王叔说话,安排物资的运输问题。
“东北很多火车轨道都掌控在东瀛人手里,你联系看看锦州驻军和韩将军,如果他们觉得能守住一条铁路线,我们就出资修建一条从锦州到沈阳,专门运输物资的铁路线。”
修建铁路线。
这个手笔,王叔都吓了一跳。
衡玉问:“有什么问题吗?”
王叔点头,迟疑道:“小姐,有必要修一条铁路吗?从开始修建到修建完,至少也要大半年的时间。”
“有必要,东瀛人准备充分,这场战没那么容易结束的。”
现在战火已经蔓延到整个东北三省,而衡玉想要做的,就是彻底限死作战区域,不让东瀛军队再南下一步,华夏军队在东北三省就彻彻底底把东瀛军队打怕、打残、打散。
“好,我会尽快沟通。如果顺利,过完年就立刻开工。”
“正好,过完年我就回来了。”
火车响起鸣笛声,已经到了要上火车的时候。
衡玉擡手压了压她的贝雷帽,朝王叔扬唇轻笑,提高声音喊道:“车子到了,王叔我先上车了,家里就交给你照顾了。”
王叔连连点头,“少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他看着衡玉那苍白的脸色就有些担忧。
前几天,崔大夫来洋房帮老板把脉时,可是都说了她现在不适合舟车劳顿。
衡玉哑然而笑,挥了挥手,头也不回走上火车一等座车厢,几个持枪的保镖纷纷跟在她身后。
就在衡玉登上火车,准备回家时,北平季家的气氛却着实冰冷到了极点。
一身深蓝色军装的季斯年用手帕慢条斯理擦拭自己的手指,他坐在椅子上,唇畔带着些似笑非笑,“大妹,你说小妹已经在金陵待了两个月?”
季曼玉瑟缩了一下,“是啊,前几天还收到她的信,说是会在过年前回来。”
“这么乐不思蜀吗?”
季曼玉从他的语气里判断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只好继续小心翼翼答道:
“小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在金陵有朋友照料,我看她在信中所说一切都好,大哥你不必担忧。”
“我担忧?”季斯年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当然不担忧,她现在根本不在金陵,我担忧又有什么用?”
季曼玉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季斯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妹不在金陵?”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吸了口气,“那她现在在哪里?”
季斯年细细打量她一眼,确定季曼玉的神情不似作伪,也蹙起眉来,“不是你和她合伙瞒着我吗?”
所以他刚刚对季曼玉说话时,语气里才夹杂了些许怒意。
季曼玉再次摇头,“大哥我没有,我真的以为小妹在金陵。她现在不在金陵,我这两个月里收到的信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收到的信确实是从金陵寄回来的,就连小妹寄回来的吃食,也是金陵本地的特产。
季斯年没说话,直接去拨弄书房里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他直接吩咐电话那头的人,“给我查一下九月十六号火车站的购票记录……还有,给我派几个人到火车站守着,看到她就给我直接带回季家。”
等季斯年挂断电话,季曼玉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体站不稳往沙发倒去。
她在沙发上坐下,语气仓皇,“大哥,小妹不会出事吧。”
季斯年闭了闭眼,“不会,她不是说这两天会到家吗?等着吧,应该很快就能到家了。”
——
衡玉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
她现在正被颠簸的火车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之前思虑过重的隐患一口气爆发出来,抵达北平时,衡玉脸色都是苍白的,额头发热。
几个保镖看到老板病得这么重都吓了一大条,火车一靠站就连忙护送着衡玉下火车,要带她去看大夫。
车站角落里,几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人目光一直在下火车的人身上穿梭着。
很快,火车一等座有一行人走下来,是几个身材高大的保镖护着一个病弱的少年。
特务处的郑上尉瞧了他们几眼,就要将视线移开。
但很快,身为特工的敏锐让他从相似的五官认出衡玉来。
郑上尉快步往那一行人走去,同时打了个手势,让另外几个同事跟上他。
郑上尉一靠近,那几个保镖就意识到不对,手直接搁在腰侧。
这分明是扶枪的动作,郑上尉连忙提高声音道:“季二小姐,我是奉你兄长的命令过来火车站接你的。”
衡玉这才注意到他和特务处的人,擡手一挥,几个保镖立刻解除警戒状态。
居然出动了特务处的人,看来她大哥是察觉到不对,发现她并没有去金陵了。
衡玉擡手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倦,“好,我们走吧。”
跟着郑上尉离开。
车子很快开到季家。
衡玉下车时,身体已经有些脱力。郑上尉一点儿也不想去迎接组长的怒火,环视一圈,让自己的手下把衡玉扶回家。
北平这时候已经下了雪,几步路的距离,有些雪花飘落在衡玉的肩膀上。
季斯年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她时,一时间居然觉得她的脸色白到比起雪花也不逞多让。
当视线落在衡玉那剪短的头发、那男装的打扮时,季斯年瞳孔微缩。
“大哥,我难受。”衡玉委屈道。
心下的所有怒意,在这么一句话里就溃不成军了。
季斯年冷着一张脸,伸手要将她从门外拽进来。但当手触碰到衡玉时,力道已经放轻了。
“小妹,你终于回来了!”季斯年身后,是匆匆跑下楼的季曼玉。
她用手捂着嘴,看着一脸苍白的衡玉,眼里泛起泪光。
“请来的大夫呢,先让他过来吧。”季斯年没和衡玉说话,直接对季曼玉道。
“对对对,大夫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大夫诊治的过程中,季斯年一直冷冷站在旁边,没有离开,却也没有和衡玉搭过一句话。
等衡玉服完药睡下后,他才轻叹一声,在床边蹲下来,用手去摸了摸她还发烫的额头。
顿了顿,季斯年的手往旁边一滑,摸了摸她剪短后依旧柔软的头发,自语道:
“这两个月你去了哪里?”
季斯年打量起衡玉的房间,重点是她的梳妆柜和书架,很快,他就注意到一个抽屉特意用锁锁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那个上锁的抽屉上停留片刻,这才缓缓移开。
“小妹,你瞒了我多少事情?”
药里面有安神的成分,衡玉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彻底黑下来。
房间里,枯坐在角落的季斯年已经察觉到她醒了过来,但没有出声说话。
衡玉从床上坐起来,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大哥季斯年。
“大哥,你怎么在那里?”
没有回应。
衡玉心下轻叹,果然,她大哥是生气了。
现在是在等着她解释这两个月的行踪。
衡玉烧了一天,嗓子都哑完了。她咳了几声,这才开口道:“我这两个月,是奉老师的命在锦州待着。”
季斯年眼皮一撩,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绝没有这么平静。
这两个月里,他家小妹居然一直在锦州待着!?
锦州在哪,它和沈阳相邻,也是被战火蔓延到的地方。
什么老师?他怎么从没听小妹说过她有一个老师?
那个老师居然还敢让她去锦州待着!
且不说她的身体根本适应不了东北的气候,就说那里处于前线,她那个老师居然敢让她去前线!
季斯年心中恼怒,却是把一大半怒火都转移到衡玉的那个神秘老师身上。
他不舍得怪罪小妹,那就小妹的师长背锅吧!会把一个病弱的年轻姑娘派到锦州,她那个老师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人!
一人分饰多角的衡玉不清楚季斯年的想法,她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坚决而义无反顾的语气道:
“大哥,你一定听说过我老师的大名,他与你们联络时的代号叫天玑。”
“而四年前,与你联络的神秘人天璇是我师兄。我的代号则是北斗,四年前机缘巧合拜入老师门下。我还有个最小的师妹,代号叫七星,原本锦州的事情要交给她,但她还没出师,老师只好派我过去了。”
“……”
轻飘飘的两句话,成功让一向端凝的季斯年懵了一下,两下,三下……
他看向衡玉,神色讶然,完全顾不上生气,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那个能力通天,在打探情报方面比特务处还要厉害些的天玑,居然是他家小妹的老师?
“大哥,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否则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代号?”
半晌,季斯年终于寻回自己的声音。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咳,“我只是……有些难以置信。”
衡玉欣赏着她家大哥难得的呆愣,眉梢微扬,调笑道:“只是有些而已吗?”
季斯年站起身,往衡玉走来,用手指指骨敲了她的脑门。
这一下可没有收力,衡玉被敲得身体往后一仰,捂着额头发出抽气声,“大哥,你变了!”
季斯年冷笑,“说实话,一开始我是打算打断你的腿的。”
虽然他不舍得,但狠话还是舍得说的。
“不仅和你大姐撒谎,还敢跑去现在最危险的东北。不要命的吗!”
这么一吼,季斯年刚平复下去的怒意又冒上来了些。
他缓了缓,调整好心情后才接着道:“但你是天玑先生的徒弟,是他让你亲赴东北的,这么安排必然有他的深意,所以我决定不打断你的腿了。但是——”
衡玉就知道还有个“但是”。她乖乖听完季斯年后面的话,对于季斯年让她写检讨的惩罚全盘接受。
随后又被耳提面命一番。
季斯年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原以为你和你大姐串通好的,没想到你大姐完全不知情,我把事情告知她后反倒把她给吓了一大跳,如果你真出了事,有没有考虑过她会如何内疚自责。”
衡玉叠声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下次我一定直接告诉你们我要去哪里,不再遮遮掩掩。”
季斯年:“……”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衡玉当然知道季斯年是想让她好好待在家里,别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但很显然,这不可能。
她抓住季斯年的手腕,拉着他坐下,“大哥,我是老师计划里极为关键的一环,锦州那里绝对不能少了我。回家过完年,我还是要回到锦州,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回家了。”
“你们师门除了你,不是还有其他人吗?你身体虚弱,这一点天玑先生应该也知道才对。”
衡玉开始给季斯年数,“老师有两个代号,分别是天玑和摇光。大师兄天璇接手老师手里的工厂,二师兄天权是个真正的天才,想尽办法提供各种机械武器图纸,三师兄开阳主要负责老师手里的情报和老师的安全问题。五个同门里,只有我和小师妹七星主智谋。”
很好,一个师门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至于天枢、玉衡两个代号,老师说都有人用过了。”衡玉感慨一声,似乎有些惋惜没法用这两个代号。
系统在衡玉的脑海里笑得满地打滚,【哈哈哈哈哈你膨胀了,你居然在忽悠大哥!】
衡玉忽悠人时,那叫一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那叫一个言辞恳切。
总之季斯年听完之后,心头第一反应是“天玑本人果然深不可测,教出来的徒弟们在商业、机械图纸、情报、谋划等方面都各有成就”。
第二反应是“天枢就是贪狼,这就是他的代号,天玑居然连这个代号有人用过都知道”……
什么想法都有,就是没怀疑过衡玉话中的真实性。
看着素来敏锐的大哥被忽悠到这种程度,系统忍不住鞠把同情泪。
鞠完同情泪后,继续猖狂哈哈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