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骤雨席卷庭院。
这里一片狼藉,雨声嘈杂得很。
衡玉撑着伞站在那里,裙摆被打湿贴在腿上,露出来的鞋面沾有不少泥泞,披散在脑后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了悟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慢慢地,他收敛起所有思绪,轻笑了下。
他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个远道而来的故人——虽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却无失态。
“怎么过来了?”他问。
大概是很久没怎么开口和人交谈了,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衡玉平静道:“我打算在沧澜大陆到处游历一番,寻找突破元婴期的契机,正好过来看看你。”
其实她想说的是,她想见他。
但看着了悟这副平静的模样,想起这两年里他从未给了缘去过一封信的决绝,衡玉默默换了另一种更为生疏的答案。
“什么时候走?”
“……”
“怎么了?”了悟又问了一声。
“看什么时候雨停吧。”衡玉将伞擡起来些,仰头去看倾泻下来的暴雨。
了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沉默了一会儿,他指着对面一间厢房,“这间厢房是空的,你今晚在那里歇着,贫僧给你备热水沐浴。”
衡玉撑着伞要往厢房走。
路过了悟身边时,她微微停下脚步:“厢房里这么黑,不进去帮我点灯吗?”
了悟点头,自然道:“应该的,是贫僧失礼了。”
他率先走到檐下。
收起伞时,捏着伞柄的指尖泛起淡淡的白。
正要推门走进厢房里,了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僧袍衣摆,说:“失礼了。”用灵力将僧袍烘干。
只是这么一来,衣摆处的泥点越发清晰。
他已经适应了在黑暗中视物,再加上这间厢房又是他经常动手打扫的,很快摸出火折子,将桌上的蜡烛点燃。
火光将他的身影笼罩住,了悟转头看一眼两手抱臂倚在门边的衡玉:“好了。”他没再说话,右手一擡,示意她走进来休息,他与她擦肩而去,匆匆跑去柴房备热水。
衡玉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衡玉才走进有几分潮意的厢房里,将小白从灵兽袋里捞出来。
一从灵兽袋里出来,小白顿时高兴得叫了好几声。
它无拘无束惯了,特别不喜欢灵兽袋里那种逼仄的环境。但他们刚一进入封印地,这里就开始下着滂沱大雨,小白不想被雨淋湿,只好委委屈屈钻进里面。
衡玉点了下它的额头:“谁叫你不老老实实待在宗门,非要跟着我出远门的。”
小白讨好般地蹭了蹭她的手指。
她决定来封印地时,其实是打算把小白留在宗门的。
小白未来成长起来后会成为护宗神兽,衡玉并没有和它签订契约,但这小家伙黏她得很,不乐意被她丢下,僵持之下,她师父直接拍板让她带着小白出门。
反正一般情况下,她带着小白出门不会遇到什么祸事的。真运气不好,捏碎保命玉牌后,游云也能尽快构筑空间通道过来救他们。
哄着小白时,了悟走到窗边,隔着窗户温声道:“水备好了,先去洗吧。”
“好。”衡玉说。
她站起身,将小白递过去:“陪它玩会儿。”
了悟接过小白。
小白刚刚被衡玉捂热,现在到他怀里时,还有淡淡的热度。它记忆力好,还记得了悟,缩在他怀里咕咕咕叫了好几声。
了悟听不懂它的叫声,只是垂下眼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小白的毛。
沐浴的地方距离厢房并不远。
衡玉赤着脚,边往里走边脱掉身上的衣服。踩着台阶走上一个平台,来到浴桶边,衡玉伸手摸了摸水温——正合适。
她要坐进浴桶前,突然失笑了下。
这人表现得像是拿她当一个普通朋友,但这房里只放置有一个浴桶,现在她要用的浴桶分明是他常用的。
连这点都没注意到,接下来他要怎么演下去。
衡玉长叹一声,走进浴桶里沐浴。
两刻钟后,衡玉穿着单薄的里衣走回来。
了悟站在檐下逗小白玩,并没有走进厢房里坐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慢慢转过头来。
衡玉胡乱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说:“我没把浴桶里的水倒掉。”
了悟的视线在她滴水的发梢上停驻片刻:“没关系,贫僧等会儿清理就好。”
衡玉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条干发布,慢慢绞着自己的头发:“了缘说你要修闭口禅,现在看来他在骗我。你不是挺健谈的吗。”
“嗯,没有。”
“什么?”
“没打算修闭口禅。”
衡玉的心顿时酸胀起来。
她抿了抿唇角,走到他面前把小白抱回来,对他说:“你也快去沐浴吧。”
了悟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神情带着几分坚持:“洛主,你先进去厢房休息吧,别在外面站着。”
衡玉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话走进去,顺便将厢房门合起来。
瞧着那禁闭起来的厢房门,了悟沉沉吐了口气,这才快步走去沐浴。
等他提着新的一桶热水走到浴桶边,看着浴桶里的水时,了悟后知后觉意识到浴桶的问题,耳垂立马泛起红晕。
虽然在幻境时,更亲密的举动两人都有过。
但……但他现在……
了悟垂下眼,干脆没用浴桶,只是简单用木桶里的水清理身体。
他动作极快,换了件干净的僧袍后,了悟走回到衡玉的厢房门口,擡手叩门。
衡玉坐在椅子上慢悠悠擦着头发,时不时用手指戳一下小白,跟它抢布偶玩。听到敲门声,她喊了声“请进”。
了悟推门进来,说:“贫僧过来给你铺床褥。”
“好。”
干净的床褥都放在柜子里,了悟将它们抱出来,动作熟练地铺好,又为衡玉理了理床幔。
做好这些,他扭头问:“还缺什么吗?”
衡玉无所谓:“不缺了吧。”
了悟说:“如果缺什么,就过来告诉贫僧。你远道而来,贫僧自然要尽地主之谊的。”
衡玉侧头去看他。
“你先好好休息,贫僧小憩片刻。今晚给你蒸红糖馒头吃。”
“只有馒头吗?”
了悟的声音不由多了几分歉意:“如今这里只有米面了,不然给你下碗面条吧。”
衡玉不再看他,随口道:“都行的,你先去休息吧,我赶路累了,也想着歇会儿。”
了悟的视线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他撑着伞回到自己的厢房,一进屋子里,就先将那堆模仿她字迹的纸张收进储物戒指,随后清理掉香炉里的余烬,打开窗户散去屋子里的雪松香味,再把那盆君子兰也收进储物戒指里。
完成这三样事情,他打量着屋子内部装饰,思虑还要掩饰掉哪些地方。
等他将屋子彻底整理好,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了悟刚想躺下床歇会儿,想起佛殿里的香烛要重新替换,也不打算睡了,直接打开厢房门要往外走。
但他这边的厢房门刚开,对面,那扇紧闭的厢房门也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
衡玉抱着小白,站在门内看他,问道:“你要去哪里?”
了悟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道:“要去佛殿走一趟。”
“方便吗?方便的话我想跟你一块儿过去。”衡玉笑了下。
雨势已经没刚刚那么大了。
现在冒雨过去,应该不会被淋湿。了悟想了想后,点头道:“好。”
等衡玉撑着伞走到他身边时,了悟才发现她头发虽然不滴水了,但还是湿的状态。他瞥她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衡玉注意到他的视线,擡眸扫他一眼:“有事?”
“怎么不用灵力烘干头发。”
“不滴水弄湿衣服就行,等它慢慢干。”
“会不舒服吧。”
“不会。”
了悟点了点头,不再和她纠缠这个问题,领着她往长廊上走。
衡玉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距离有些近了,一阵风吹拂过来,她鼻尖闻到淡淡的、熟悉的雪松香。
睫毛轻颤几下,衡玉擡眼看着了悟的后脑勺。
佛殿很清冷。
走进里面后,了悟开始更换香烛。
衡玉突然出声,声音在寂静到连根针掉落都能清楚听到的佛殿里回响:“你每天都要做这些事吗?”
了悟停下动作,仰头看着佛祖的佛像。
昏暗的烛光笼罩下,佛祖慈眉善目,神情里带着普渡众生的悲天悯人。
“也不是每天,有其他师弟在的时候就由他们做。”
“我看这里没有其他人。”
“无定宗素有过年节的传统,他们回去过年了。”
衡玉慢慢走到他身边:“那你怎么不回去?”
了悟还是在盯着佛祖:“对贫僧来说,待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衡玉突然轻笑了下。
她想起她曾经给了悟讲过的那段黄梅戏。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我出宗门的时候,倒是忘了临近年关,早知道就在宗门那里和师父他们过完年再出来了。”衡玉说。
了悟终于侧头看向她,眸里带着淡淡笑意:“听洛主的意思,你在宗门里应该待得很惬意自在。”
“是啊,春时穿枝拂叶游湖畔,夏时采合欢来酿酒,秋时与宗门的小师妹们一块儿游山林野炊,享受她们亲手烹饪的美食,等到冬季,时常和小白还有我那童心未泯的师父一块儿在雪地里捕雀鸟烤来吃。这么想想,一年四季的活动都安排得非常充足。”
了悟脸上的笑容多了些:“听着很美好。”
“是挺令人乐在其中的。你羡慕吗?”
桌案上的蜡烛投下昏暗的光,将了悟的影子拉得非常长。
他盯得久了,忍不住后退一步,在蒲团坐下,缩在桌案形成的阴影里面。
“不羡慕,贫僧也挺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
“是吗?”衡玉又走近了些,弯下腰来,前一刻还平和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是有汹汹烈焰在里面燃烧,“那为什么你直到现在都没突破元婴期?”
了悟沉默一下,才组织好自己的说辞:“贫僧十年前才刚突破到结丹后期巅峰,这一步,有无数修士花了上百年时间都迈不出去,贫僧并不着急。”
衡玉点头:“有道理。”
小白似乎是察觉到了悟惹得她心情不虞,它缩在衡玉怀里,朝着了悟张扬舞爪。衡玉没抱稳它,小白直接跳到了悟怀里,用自己厚厚的肉掌拍打他的大腿。
了悟垂下头,温和地看着它,任由它在自己怀里作弄。
衡玉也没制止小白的举动。
过了许久,她说:“我要走了,我突然想赶回合欢宗过年。”
了悟猛地擡头看她。
“小白。”衡玉喊了声,小白倏地一下跳回她怀里。
衡玉用指尖点了点它额头上那个小角,说:“以后不能再这么胡闹了。”
教训完,她直接转身。
但还没走出一步,她的裙摆就被人扯住。
其实他并没有用力,但她停了下来。
“难得过来看我,多留两天再赶回去也来得及。”了悟的声音认真而缓慢,“虽然总是要走的,但多留两天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