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那天饭后,苏磬有些微醉,早早的就独自立到店门口的梧桐树下,看着不远处的程石将同事们一个一个打发走。
因为都喝了酒,就没有再开车。程石将叶心蕊和陆迪非最后请上出租车,转过头来,夜晚的风一阵一阵,梧桐树的叶子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面,她今天穿了一件有些厚偏大的白棉布衬衣,袖口卷着,露出细细的小臂,水绿色的粗麻长裤直直的坠到脚跟,她垂着头,脚在地上踩啊踩。
程石走近了,她居然也没有察觉,仍旧专心致志的踩着那些落叶,一片一片,发出“磕嗤磕嗤”的声音。程石轻轻的伸手拂去她头发上的那片叶子,她才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对他笑,脸颊有些晕红。程石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喝醉了,笑的时候眼睛就会眯起来,还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平常笑的时候只是嘴角弯翘的厉害,眼睛却是清亮清亮的。
她问:“都走了?”
他答:“嗯,我们也回去吧。”
她眼睛眯得更厉害了,笑:“好。”
“冷不冷?”
摇头。
程石握住她的手,温温的,这才放心:“我们走回去,好不好?”
点头,还是笑,“好。”
两个人手牵着手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苏磬还是低垂着头,也不看路,却不时的伸出脚去踩落叶,程石看着,也不阻止,只偶尔在她要撞到迎面走来的人时,把她揽到怀里闪过。
“苏磬?”他突然出声叫她。
“啊?”苏磬猛地抬头,眨巴着眼睛看他。
“今天是叶心蕊来了,正巧你也没下班,你们部里最近加班加的多,所以……”他耐心的解释。其实,叶心蕊来,是想找他单独吃晚饭,他是知道的,于是找了犒劳属下的借口,把所有的人都请了。
她笑着点头:“嗯。”
沉默着走了一会儿,程石又问:“那会儿你们几个在嘀咕什么?”
苏磬又“啊?”的一声,仿佛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程石拉着她停下脚步,低头仔细的看她,“是不是不舒服?”
她说:“没有。”突然双手拖着他在路边的大理石凳子上坐了下来,仰着脸对他说:“好累,坐一下再走。”
程石看着她,脸任性的仰着,嘴唇微微的撅着,眼睛里竟是央求,叹了口气,他坐下了,苏磬蜷起双腿抱在胸前,脚跟抵在凳子边缘,头一歪靠到他肩膀上。
程石伸出手臂去揽住她的肩,手上微微的有些用力,苏磬感觉到他的力量,又靠紧了他一点。
她突然“咯咯”的笑起来,说道:“他们说你被打劫了,所以问我要不要美人救英雄?”
程石费解,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陆迪非,秦小鱼,加上苏磬,应该就是这种风格。只是,程石会比较关心结论,他也笑道:“那美人是否打算拔刀相助救英雄于水火?”
苏磬却不笑了,轻轻的摇头,“自古只有英雄就美。美人不救英雄,只救狗熊。”
程石愕然,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沉默。
“程石?”
“嗯?”
“你去过香格里拉吗?”
“去过,就是遇见你的那次。我们就是从香格里拉去的丽江。”
“嗯。松赞林寺去了吗?”
“去了。”
“我第一次去是好几年前了,那个时候花了好几个小时走上去……”
程石一震,苏磬抬头看他,他问:“好几公里路,你走上去?”
她点头,眼睛迷迷蒙蒙的,她继续说,声音平缓:“我在菩萨面前坐了好久,跟寺里的一个老僧人聊天,他的话真有道理,他说人世的痛苦挣扎,甚至安宁幸福,都会不留痕迹的成为过去,只要洞悉了参透了,凡事就都释然了。他说每天来这里的人很多,上香祈愿,可真正了悟的却很少。”
程石听得叹气,揽紧了她说:“总还是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苏磬往他怀里缩了缩,酒劲有些过了,身体开始发冷,“嗯。但是我很喜欢他说的话。后来就又去了一次……嗯……也是遇见你的那次,可惜没有再找到他……”
程石感觉到她的瑟缩,低头去看她,眼睛已经半阖着,似乎就要睡着了,他问:“是不是困了?”
她似有似无的点头。
程石抬头看了看路,已经离家不远了,他轻拍她的脸颊,轻声唤她:“苏磬,马上就到家了,我背着你走,好不好?”
她困顿的睁了睁眼,顺从的趴到他背上,手臂圈住他的脖子。一路慢慢的走,寂静无言,程石想着苏磬刚才说的话,她几乎没有跟他说过她的经历,他也只是知道她喜欢不告而别,一个人到处跑,跑了哪里,碰了些什么人什么事,他却不得而知。
那天晚上,程石躺在床上格外的清醒,从她睡下去,她的脸一直埋在他怀里,身体有些蜷曲,一动不动,睡得像个小婴儿。程石想,以后给她喝酒只能适量,只是他又喜欢她有些软弱,紧紧依靠他的样子。程石轻轻的叹息,吻了吻她的额头,才慢慢的睡去——
自那以后,程石开始有意无意的制造一些机会。或者两人吃完了晚饭,什么也不干窝在沙发里,或者房间里暗暗的,两人各自躺在床的一侧,又或者周末阳光好的时候,一起坐到阳台上。闲聊。很多时候仿佛是他不经意间问起,又有些时候苏磬也会自己说。
说她在成都,吃火锅吃到回来以后半年都没有再踏进火锅店一步;
说她在新疆的葡萄园里吃葡萄,一直到现在看到葡萄就想跑;
说她在金沙江边捡石头,她从箱底翻出一堆石头,方的圆的彩色的,一块一块给他看;
说她在古老的镇子上赶集,买一些当地人自制的茶叶,药材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
她去过的地方又多又杂,让他叹为观止。她平平淡淡的讲,听起来却总是很有趣,有时候她讲着讲着就站起来翻箱倒柜,东西都是小小的,不起眼的,却都有自己的故事。讲着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苏磬从一本书里翻出一张小纸条,纸条已经被压得平平整整的,但仍然可以看出细小的褶皱和纹路。上面的字是用老式的钢笔所写,他看不懂,因为不是汉语。
她说:“这是藏语,吉祥如意的意思。”
他说:“那我知道,扎西德勒嘛。”
她笑:“对。这是我在稻城的时候,稻城你知道吧?在四川西南部,已经上了青藏高原了。”
他点头。她就继续说:“嗯,是我在稻城的时候,一个藏族小伙子给我的。”
他一听,手臂顿时收紧,蹙着眉头说:“以后不准你乱跑。”
她靠在他怀里笑的灿烂,“他叫扎西多吉,很……”,她想了想,“天然。”
他一听也笑了,“人也可以用天然形容的么?”
“嗯,天然的让人自惭形秽,”她回过头仔细的看他的眼睛,墨黑墨黑的,深不见底,她笑着摇头,“你的眼睛不行,多吉的眼睛很清澈,灿烂又透明……”
还没说完,他就亲了上来。很久,他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她的唇,她睁开眼睛,看到他正死盯着她,又恶狠狠的说:“我的眼睛行不行?”
她“噗哧”笑了,“你是嘴巴行,眼睛还是不行。”
然后嘴巴就又被他堵住了,他的嘴唇贴着她的,含含糊糊的问:“行不行?”
她说不出话来,赶忙点头,他才满意的撤开,得意的说:“可以继续讲了。”
她却慢条斯理的把纸条夹回书里,说:“不讲了。”
程石问:“为什么不讲了?”
她不看他,开始收摊在地上的东西,故作沮丧:“都不能讲别人好。”
他笑嘻嘻的拉回她的手,“怎么不能?讲吧讲吧,”他把头埋在她的脖颈处,呢喃:“我爱听。”
她却笑了,眼睛里闪过一丝调皮,重新坐好,她说:“其实那里的人们都有那样的眼睛,会让人的无所遁形。”
“嗯。”
“多吉带我去了亚丁自然保护区,他说那里有最美丽的格桑花。”
“格桑花?”
“嗯,青藏高原的一种野花,一朵一朵,小小的,粉粉的,也有金色的,看着很柔弱,却能耐得住高原雪山的风寒,可以带来吉祥,是幸福之花。程石……”她低声唤他的名字,眼睛迷蒙起来,“那个地方真美,美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她低低柔柔的叙述着,却又突然陷入沉思,程石没有打扰她,只是认真耐心的望着她,等待。
过了好久,苏磬才幽幽的说:“是一种夺人心魄的纯粹,和让人不顾一切的清澈。”她突然的抬头,笑着说:“你知道不?多吉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叫格桑美朵,连人的名字都那么美。”
程石突然问:“人长得美不?”
苏磬白了他一眼,“不知道,没见到。”
程石扳转了她的身子正对着自己,额头抵上她的,说:“下次我们一起去找他们,好不好?”
苏磬闭上眼睛,“好。”
……默然,寂静。一室安好。
还有一些事情,她讲的极其平静,好像不是她经历过的一般,程石却听得心惊胆颤。
比如她在青海碰到泥石流,站在山腰,看着大大小小的石头不时的滚到山下去;
比如她在海拔六千米的地方爬雪山,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窒息;
……
苏磬说着这些的时候,程石就会握着她的手,从身后把她抱在怀里,他沉默着,可是心里,胃里,翻江倒海的难过,她一个人,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经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