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江湖烽烟起 第046-050章
四十六章
谢不留的话,令峰顶数百人,陷入诡异的寂静。
没人说话,因为方才听到的一切他们闻所未闻;也没人动,因为在天大的诱惑面前,他们的贪欲已蠢蠢欲动,但还没人想要做第一个出头鸟。
很快就有人煽风点火了。
“靳断鸿、步千洐,你们是不是要借人丹之力,妄图颠覆武林?”丁仲勇一脸正义的怒喝道。
“各位英雄,弟子觉得,他们师徒若真的为大胥武林好,就该献出人丹。大伙儿都提升功力,才是真正的造福武林。”陈随雁阴阳怪气的道。
众人更静。
有许多人听到陈随雁的话,双眼放光;也有些人心里隐隐觉得不妥,但是他们在短暂的挣扎后,都忍住了没开口。
“别动这个女人。”一个冰冷的声音,率先划破已然透着几分焦灼的沉寂。
所有人循声望去,却是唐十三,以剑点地,面色冷酷的站起来。
丁仲勇还有点要面子,呐呐不能言。但陈随雁的提议,着实让他心动。
这时陈随雁却道:“你说错了。她不是女子,不是人。她就是被当做人丹养大的,她唯一的用处,便是与男子交/合。既然靳断鸿师徒用得,难道我们这些武林正道用不得?况且靳断鸿通敌叛国,这名女子亦是同罪,难逃一死。如今让她将功赎罪,有何不可?”
这话实在冠冕堂皇,许多还有些犹疑的人,仿佛都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按下心头的忐忑,下定了决心。
“陈少侠说得没错!与其让两个奸贼提升功力,不如匡扶正道!”
“她是人丹,不是人,擒下她,造福武林!”
听着周围越来越激烈荒谬的言辞,步千洐将破月紧紧搂在怀里,鸣鸿刀当胸而立,脸色铁青、刀光锋利,一时教众人还不敢上前。
“住口!”忽的有人怒吼一声,却是杨修苦。
场中一静。
“步千洐!”杨修苦喝道,“你将这女子交给刑堂,我刑堂信你忠于大胥!”
步千洐还未说话,那边丁仲勇已呵呵笑道:“杨堂主,这可不行。这人丹价值连城,你刑堂想要独吞,是想叫天下英雄耻笑吗?”
台下诸人顿时反对声一片。
杨修苦本不信人丹这一套,但听丁仲勇质疑自己的用意,不由得勃然大怒,目光如电看向步千洐:“步千洐,你即刻杀了这妖女,以示清白!”
“你们禽/兽不如,反倒要我杀了月儿?”步千洐早听得怒火中烧。哪里还会念及刑堂的救命之恩?刀锋如疾电般在空中划出白亮的半圆,顷刻间周围倒下一片!
他身形一动,几名刑堂弟子立刻跃下高台夹攻过去!丁仲勇见机不妙,抬手便吹了个尖哨,早就包围在步千洐二人身边的绿林盟弟子们,抢先同时发难!
步千洐冷笑一声,从旁一人手中夺过单刀,猛的朝人群中投掷过去!这一投极快力道极劲,所有人只见白光一闪,已从一人当胸穿过,正是暗自得意洋洋的陈随雁!只见他目瞪口呆,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死亡,双手扶着刀柄倒退数步,砰然倒地气绝。
情势虽危急,步千洐却是胆大心细。方才他一刀斩杀砍伤的,正是后方挡住退路的数人。此刻见众人围堵上来,他半点不慌,单臂持刀于空中纵横开阖,仿若白虎下山,顷刻便杀出条笔直的血路来!
“奸贼!”丁仲勇哪里还会袖手旁观,从高台上笔直跃下,直直抓向步千洐后心!
“千洐快走!”一道更威猛的怒喝,是原被包围的靳断鸿,双拳击倒前方刑堂弟子,空中快行数步,一掌拍向意图偷袭的丁仲勇!
丁仲勇哪敢硬接?双足在下方人肩膀上一踩,急急转向!靳断鸿一心想为步千洐挡住这个强敌,从旁一人的刀鞘中抢过长刀,攻了上去。
这一转眼的功夫,步千洐已杀了十数人,冲出了两三丈。然而刑堂诸人皆是好手,到此刻,外围是其他武林人士,紧紧与他缠斗的,却是刑堂弟子了!
“刑堂也要加害一个弱女子吗?”步千洐暴喝一声,刀光如惊鸿霹雳,竟将一名刑堂弟子拦腰斩成两截!
高台上杨修苦见状大怒,拔剑跃起,身姿在空中敏捷如燕,顷刻以至步千洐后心,一剑朝他后心刺去!
斜刺里却有人比杨修苦更快,鬼魅般的一剑,挡在杨修苦剑前。杨修苦定睛一看,又惊又怒:“十三?你干什么!”
唐十三伤势未愈,方才一剑已令他微喘着气。他剑尖垂落,哑着嗓子道:“师父,他们是好人!”
杨修苦眼尖,见步千洐已抱着破月要冲出包围圈,不由得大怒:“让开!”
唐十三不动。
杨修苦勃然大怒,长剑如灵蛇袭向唐十三面门!唐十三不敢进攻,拼尽全力挥剑一挡,杨修苦的一掌却如追魂夺命般跟上来,重重拍向他的胸口!
唐十三身子一晃,向后撞飞数步,“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周围追击步千洐的数人都是一惊,不太敢对他动手。他颤巍巍提着剑站起来,剑法快若流云,瞬间斩杀数人,却也为步千洐逃脱出包围圈,助了一臂之力。
杨修苦大怒,提剑朝唐十三攻了过来!
血,到处都是血。
步千洐抱着破月举步维艰。
他的虎口已然酸麻,他的脸上全是飞溅的鲜血。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更不知道自己还要抱着破月逃多远。
他只知道不可以让,不可以退,退一步就是破月万劫不复的深渊。
破月受了重伤,本就不能移动,双手紧抱他的胸口,一直怔怔发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步千洐。
漫天血光,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漫天血光里。深邃黑眸不复清黑明亮,只有杀意在那片乌黑中满溢;他的脸是冷漠的,仿佛已笃定要为了她,与天下人为敌,昔日明朗的眉梢眼角,此时都是骇人的戾气。
他亦是残忍的。没有半点迟疑,没有半点心软,刀光过处,尸横遍地、哀嚎不停。而他仿佛已经入了魔,看不到数百倍于自己的敌人,看不到前路茫茫,也仿佛感觉不到,敌人的刀剑加诸在他身上数十道伤口的疼痛。
他唯一记得的,唯一温柔的,是紧抱着她的那只手臂,如精钢锤炼,纹丝不动,刀林剑丛中,也不肯松开。
泪水弥漫了破月的眼眶。天地在她眼中阴黑下来,唯有步千洐越来越苍白的侧脸,像火烙般刻进她的眼里,刻进她的心里。
我会死在这里。她想,我们逃不出去的。
可这一回,我不会让他放下我独活。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走,因为能够和这样一个人死在一起,我还有什么难过?还有什么不值得?
步千洐抱着破月一直跑到山腰,然后敌人中亦有轻功绝顶者,虽不敢上前对攻,却一直不远不近跟着他,令他无法脱身。及至山路拐弯处,步千洐竟眼前一黑,险些将破月掉落在地。他长吐一口气,深知体力已竭,不可再战。
他躲在一棵树后,脱下长袍,系在破月腰间,将她紧紧缠在自己胸口。破月一直沉默望着他的动作,及至被牢牢绑在他胸口,她忍着伤口剧痛,颤声道:“你的伤口还好吗?”
步千洐肩上背部数道深浅不一的血痕,破月一问,他才察觉剧痛,强自忍着,面不改色道:“一点小伤,不碍事。”
见她眼眶红肿,步千洐这才察觉自己胸襟被她泪水打湿了一片,反而笑了:“哭什么?没志气。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我自会带你下山,以后咱们浪迹天涯、逍遥快活。”
破月重重点头。
步千洐休息得一会儿,体力恢复了二三成,起身欲行,却听身后脚步声纷至沓来。
这一处地势稍为平坦,山路在密林间穿行。步千洐从树后探头,恰好看到前方山丘上,丁仲勇的紫色锦袍露出一角。
他心底一沉,若来的是喽啰,他还能奋力一战。可丁仲勇武艺与师父靳断鸿齐名,他此刻精疲力竭,如何能敌?且思及方才正是师父缠住丁仲勇,自己才能脱身。如今丁仲勇追上来,却不知师父如何了?
只是此刻,他已顾忌不了太多了。眼见丁仲勇越来越近,就要发现两人的藏身处。步千洐灵机一动,计上心头。
他仰面躺在土地上,低声对破月道:“哭,说我死了,把他引过来。”
破月趴在他胸口,闻言一怔。再回头一看,恰好与丁仲勇的视线对上。丁仲勇是孤身一人追上来的,眼见破月梨花带雨,娇弱无力望着自己,登时心头大喜。再见步千洐躺在树后,双目紧闭,却是一阵迟疑。
“步大哥……”破月嘤嘤哭了起来。这哭却不用装,她本就难过得不行,眼泪花啦啦往下掉。
丁仲勇隔着十数步站着,看她哭得真切,心头一喜想,莫非那小子已经死了?
破月见他停步不前,又哭道:“步大哥……被你们害死了!”
丁仲勇心头狂喜,却还是半信半疑,往前走了几步,柔声道:“小姑娘,我不是奸贼。方才我只是想抓住你们问个究竟。都是陈随雁那小子提议什么共享人丹。他真的死了?”
破月心提到嗓子眼,直哭不做声。
丁仲勇早存了独吞的心思,怕身后其他人赶到,又道:“小姑娘,你跟我走,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断不让其他人染指你的清白!”
破月擦干眼泪哽咽道:“真的?”
丁仲勇忙道:“自然如此。你与我女儿年纪一般大小,既然步大侠已死,今后便做我的干女儿,我护着你,可好?”
破月却摇头,深吸一口气,提起力气,冷冷道:“你别说这些,我不信的。方才就是你害得我们被人追杀。咱们直接说吧,我可以跟你。但你要保证,今后不让别的男人碰我,只让我跟着你一人,护我一世周全。咱们互惠互利,各得其所。”
她若真的做出相信丁仲勇花言巧语的样子,丁仲勇疑心重,反而不信;此刻见她冷峻的说互惠互利,反而信了七八分,忙点头道:“姑娘快人快语,正该如此!”
破月正要再引他过来,忽的腰腹一痒,垂眸却见步千洐面色不动,知道是他方才挠了自己一下。如此生死关头,他听到她对别的男子假以辞色,却还胡闹以示抗议,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紧张的心情,却又松了几分。
怕丁仲勇看出端倪,她喘了口气,忍着内伤之痛,又道:“你过来……帮我松开腰间绳索。”
此时丁仲勇已信了七八成,但还是心有疑虑:“你先将他的刀扔掉。”
破月低头一看,步千洐右手鸣鸿刀握得死紧。她伸手便去掰,步千洐虽装成死人,却不肯松手。破月知道他要有兵刃在手,忙用身体当着丁仲勇的视线,握着他身侧的左手,轻轻往里一触。
步千洐触到她腰间的寒月刀,正是方才在高台上,他替她拾回来的。只因被她身体挡住,丁仲勇才没看到。步千洐这才缓缓撤下手中力道,由她取走了鸣鸿刀。
破月体力本就不支,将鸣鸿刀扔给脚边,冷冷道:“你快些,否则人多了,你我都不能如愿。”
丁仲勇哪里还有迟疑,将长剑也收回腰间。走过来,双手便摸向破月的腰。触到她柔软的腰身,破月微微一颤,转头朝他笑了笑。丁仲勇还是第一次隔这么近看她,心头“砰”的一跳,心想今后与她双修,真真快活!
“快些啊……”破月嘟囔一声,小手轻轻握着他的,往自己腰间引。丁仲勇被她小手一摸,顿时有些心神震荡,柔声道:“小娘子……”
四十七章
刀光。
凌厉的刀光,从天而降。
丁仲勇只觉得眼前一闪,左肩一轻,片刻的麻木后,钻心的剧痛才从左臂袭来!
左臂,左臂?
他骇然回神,瞥见步千洐抱着破月从地上跃起,手上寒光如雪。他反应亦是奇快,疾疾倒退数步,堪堪躲开步千洐夺命的一刀。
下一刻,他已痛得咬牙切齿瑟瑟发抖——只见左肩血骨嶙峋,整支左臂早被步千洐一刀卸下!前方草地上那粗粗一长条,不正是他的断肢?
眼见步千洐三两步抢上前,从地上拾起鸣鸿刀,一刀又劈了过来!丁仲勇吓得转身就跑,顷刻以至山丘之后。
其实他就算断了一臂,此刻步千洐也不是他的对手。可他不是步千洐,他怕死,他怕痛,所以他根本没想过抵挡,他只想着活命。
他跑出十几步,听到身后并无脚步声追来,转念一想,又极为不甘。此刻也顾不得要独占人丹了,他勉强提起内力,高声长啸:“诸位!人丹在此!”
步千洐原本就没打算追他,提刀刚往山下跑了几步,便听到丁仲勇出声示警。他和破月都吃了一惊,知道情况不妙。他加快步伐,往山林中跑。
脚步声从各个方向传来,很快越来越近了。
步千洐抱着破月,躲在一片人高的灌木草丛里,一动不动。
已有四五拨人从这里搜寻了过去。好在绿野茫茫,要在这漫山遍野中找到他们,并非易事。只是破月渐渐体力不支,时睡时醒。
天色全暗的时候,步千洐抱着破月从草丛里缓缓起身。
破月被惊醒了,大气也不敢出,抬头却只见漫天星光下,步千洐的脸疲惫而温柔。他无声的抱着她,蹑手蹑脚往草丛外走。破月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机。天色一亮,群雄必定开始新一轮的搜寻,那时他们苦撑了一夜,只怕难敌。
刚走出草丛,便听身后一个幽幽女声道:“终于现身了。”
步千洐和破月俱是一惊,对望一眼,步千洐已拔刀,冷然回首。
然而夜色幽暗,迷迷蒙蒙,又哪里辨得清敌人的方位和人数。
步千洐面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持刀在前,缓缓后退。却听先前的声音又叹道:“步千洐,将她交出来吧,我让你活命。”
步千洐知道自己身在明处,避不可避,冷冷道:“你可以试试。”
那女声却叹道:“你刀法太厉害,我自是打不过的。可我也有别的法子……”话音未落,忽见林中升起浓浓的白雾。
雾是易散之物,原本不能聚集。可这一团大雾却似有了生命,以极快的速度往林中扩散。
步千洐原本一手鸣鸿一手寒月,辨明方位,将左手寒月刀抛掷而出。只听树丛里“啊”的一声惨呼,跌出个人。步千洐转身欲行,未料那白雾竟是极快,顷刻以至身后。即便他跃出白雾之外,空气中也有令人双目刺痛的腥臭气息,步千洐连忙伸手挡住破月双眸,发足飞奔。
破月不知何时又陷入了昏睡,再次醒来时,周围异常的安静。没有颠簸,也没有逃命。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熟悉而温热的怀抱里。
头顶依旧是灿烂的星光,仿佛浑然不觉这世间的疾苦,熠熠生辉。破月目光一偏,便见步千洐俊脸低垂着,双目轻阖,神色安详。
“醒了?”他柔声问,没有睁眼。
破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她发现缠在自己腰间的长袍已经解开了。她身子还虚弱,扶着他的肩膀起身一看,只见两人正坐在块空旷的草地上,周围是密密的林子。后方却是嶙峋峭壁,漆黑若鬼。
“后面是悬崖。”步千洐顿了顿才道,“没路了。”
破月这才察觉出哪里不对,抬手抚上他紧闭的双眼:“你眼睛怎么了?”
步千洐声音中居然笑意:“中毒了,不妨事。”
破月想起之前他一只手始终捂着自己双眼,不由得心痛如绞:“你、你太傻了。我盲了不要紧,你盲了,如何逃得出去?”
步千洐没回答,将她的手牵下来,握在掌心,又从她靴中摸出慕容湛所赠的匕首,塞到她手里。
“敌人很快便到了。”他柔声道,“我身死之时,你便随我去,可好?”
破月鼻子一酸,终于忍不住道:“你走吧!别管我!”
步千洐抬手摸到她的唇,轻轻印上一个吻,低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休要再说让我先走的昏话。”
破月已经哭不出来了,听到他的话,强行忍着泪意,靠在他怀里。夜冷风清,俱是无言,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你不会瞎,我做你的眼睛。”
“那我赚了,你的眼睛比我的好看多了。”
“呵……步大哥,我问你句话,很傻的话。若是我不是我,如果我是另一个人,没有颜破月的长相,只是个普通人,你还会为我做这些事吗?”
步千洐微微一笑,搂紧她道:“月儿,我说真心话,你别生气。即便换做另一个人,即便不是我喜欢的女子,即便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或者是个人神共愤的丑八怪——习武者侠义为先,我也断不会袖手旁观。”
破月没料到得到这个答案,却也释然,点头道:“嗯。步大哥,我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我们……从小就被教导,从小都知道,这世上最重要的,便是自己。拔刀相助会被许多人认为傻,有时候还反被诬陷。我们大多是自私冷漠的,好人很少。可遇到你之后……我知道自己以前错了。来生……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不管旁边人怎么想,我一定要换个活法……跟你一样的活法……”
步千洐听她说得颠三倒四,也不太明白所以,只是听她气息急促,怕她牵动伤口,忙道:“别说了,睡一会儿吧。”
然而破月睡不成了。
步千洐只觉耳际一颤,已辨得数人的脚步声,缓缓朝这边过来。
他们终于来了。
步千洐抱着她站起来,缓缓往身后悬崖走去。因为目盲,他走得极慢。还没走到悬崖边,数丈外的林中,已有数人探头出来。
破月已看到了前方深不见底的悬崖,不由得心生寒意。步千洐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柔声道:“月儿,我去了。若是怕痛,你便跳下去。”
眼见他松开自己站起来,背影于夜色里孤寂挺立,唯有一柄刀光森然如雪。破月心头剧痛,低声喊道:“你、你别去了!我求你,你走吧!将来再为我报仇!”
步千洐没有回头,闭着眼,他嘴角微勾,大踏步朝前走去。
林中的敌人越聚越多。
步千洐单臂持刀,他的世界一片昏暗,隐隐只见许多灰影在面前闪来闪去,在他已然通红的瞳仁里,却什么也看不清。
有个声音高喊道:“步千洐,你中了我师妹独门暗器,快快闪开交出人丹。否则你的双眼再拖得两个时辰,永远也救不回来了。”
周围顿时静了下来。
“我有眼睛。”他说,淡淡的、带着几分旁人不懂的孤傲和温柔。
“杀了他!”有人声耸动道,“别让人丹跑了。”
步千洐听了半阵,却没听到杨修苦和靳断鸿的声音。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他知道大势已去。
然后死到临头,骨子里一股傲气却陡然勃发,他反而笑了。
“月儿,这是步大哥的最后一战。”他缓缓道。
身后数步的破月听得分明,泪流满面。
或许是他赤红眼眸全身伤痕的模样太吓人,一时将他包围的数人,竟无人敢上前。
步千洐脸上戾气大盛,怆然道:“天下英雄齐聚于此,却只为玷污她的清白。在下今日便为她舍了性命,向诸位讨教一二。”
话音未落,他双足已在地上一点,刀峰宛若闪电破空,朝正前方的敌人劈去!
破月抬眸,却只见前方茫茫一片。许多人战成一团,哪里有步千洐的身影?
唯有一道刺目的白光,始终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地上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围聚在这涯边的百十余人,眼见已折损了二三十。可他们倒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猛的破月听到有人在喊:“他中了一剑!”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喊道:“他中了暗器!”
“他的刀脱手了!”
破月听得心肝俱裂,再无法忍耐,提气怒喝道:“你们放了他,否则我立刻死在你们面前!”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已然杀红了眼的男人们的嘶吼里,根本没人听到。
有一个人听到了。
一个人影,几近仓惶的从人群中拔地而起,几个起落,脚步踉跄,顷刻便落在她面前。
破月望着来人,悚然大惊,心疼万分!
正是步千洐,只见他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眸光涣散,而他身上数道伤口,血流如注。
他中毒更深,辨不清破月的准确方位,双手开始在地上胡乱的摸。身后诸人见状快步追过来,还差十数步,便要至跟前。
破月一把抓过他的手,将他鲜血淋漓的身躯抱入怀里。
步千洐触到她柔软的身体,长松一口气,反手将她抱起。
众人见两人离悬崖边不过三四步,顿时一惊,都不敢上前。
步千洐全然不顾强敌在侧,哑着嗓子,却极为柔和道:“月儿,咱们这便去吧。”
破月身受重伤,又一路颠簸,早已精神涣散强撑着,此时将头靠在他怀里,只觉得心境空明,了无牵挂,“嗯”了一声,双眼一黑,便昏死过去。
步千洐眼前昏黑一片,抱紧她的娇躯,猛的发力便往崖边跃起!
“不可!”身后众人惊呼声一片。
猛的只听“簌簌”数声疾疾破空,步千洐两边膝盖被暗器打中同时一痛,仅余的气力浑然一散。绝望如潮水没过心头,他一口气再提不上来,抱着破月,趔趄昏死在离崖边尺许远处。
四十八章
破月的感觉就像在油锅里煎熬,全身燥热、头疼欲裂。她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一会儿仿佛看到千万只手在撕扯自己的身体,一会儿又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舒服极了,她忍不住转头,想要得到更多的清凉。
“你认得我……”
朦胧中,她似乎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欢喜,几分无奈。
“谁把你养大的?我一直以为……唉。无妨,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可破月还是很难受,根本不想理会这个声音。身体里像装了一架噪音极大的机器在运转,喉咙里像塞了一块火热的海绵。某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个认知——她在发烧,而且烧得很厉害。
阿步呢?步大哥?
她又难过,又难受。
“他死了。”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冷冷道,“他连你都护不住,活着有屁用。”
破月想摇头,拼命摇头。可脑子却越来越迷糊,一会儿竟看到自己在一个漂亮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又看到了容湛。
容湛!慕容湛!诚王殿下,快去救步大哥!
“你认识他”那个声音又道,“诚王这几日一直在无鸠峰下找寻,看来到似不错的男人。你中意他吗?”
不,不,让他来救我,救步大哥!
破月猛的只觉一股冰凉的气息从双手脉门注入,顿时全身都舒服起来,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听到自己呜咽一声,便失去了意识。
再后来的意识断断续续。只感觉到自己又躺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那个怀抱有几分熟悉,她却始终想不起来。双手一直被人紧紧握住,那双手掌温柔而有力,分外令人安心。可她始终记挂着步千洐,记得似乎听到有个声音说他死了,不由得一直用力喊着“阿步、阿步……”
她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旷野,她喊得那么用力,明明四处都是回声,她却又只听到风声,听不到自己呼喊的声音。
不知何时,唇上忽的一凉,似被什么堵住,而后有人的舌头缓缓的探了进来。
阿步,一定是阿步!只有他会如此温柔缠绵的吻她!她全身一松,用自己因发烧而同样滚烫的舌头拼命迎了上去,就此沉溺在他的拥吻里,昏天暗地。
步千洐醒来的时候,视野一片黑暗,眼皮却感觉到一层柔软。
他立刻明白过来,有人在自己眼上蒙上了一层布。他首先感觉到的是,双眼并不像之前那般刺痛难忍,反而冰凉舒服,似是已上了药。
再一定神,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心头一痛:破月呢?破月在哪里?
他正要起身,忽听身旁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道:“他杀了大师姐,我真不想救他。”
步千洐心念一动,全身放松,假装还在昏睡,想要听出些端倪。
只听另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声音道:“你勿要再想这个,他救了那个人,教主说他立了大功,所以咱们要救活他的命,还他的情。大师姐虽死得可怜,可她的命,又怎能有那个人重要?”
“好吧!教主有命,咱们自当遵循。现下又治好了他的眼睛,又治好了伤。等教主召见他之后,我再捅他几刀,可不可以?”
步千洐原本听得云里雾里,等听到这里,不由得心头失笑。他已辨认出来,这个要捅他几刀的,正是在无鸠峰顶上仓皇而逃的清心教小师妹赵陌君。听她们的对话,竟是清心教主救了自己?可她们说的“那个人”是谁?难道是月儿?可月儿跟清心教并无瓜葛,难道是他以前无意救下的其他人?
按下心头疑惑,他听见一人脚步声轻盈远离。他屏气凝神,却感觉到有人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那气息香软清新,令他颇有些不自在。
“仔细看长得是挺俊。”赵陌君的声音紧贴着他的面门,“就可惜是个大恶人……啊!”
她的嗓音卡在喉咙里,因为步千洐听声辨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扯下围眼布条,直觉视野一片刺亮,眼前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拼命挣扎。他用力眨了眨眼,这才看清面前脸憋得通红的女子。
“破月呢?”他出声,发现嘶哑无比。
赵陌君瞪他一眼,不做声。
他手劲加大。
赵陌君自恃美貌过人,占尽教主师姐和男宠们的追捧宠爱,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不怜香惜玉的男人,不由得愈发恼怒。
“你就……这么对救命恩人?”
步千洐眉目不动:“你们把破月交出来,我自然放了你,还向你磕头谢恩。”
赵陌君感觉到他的手劲一点点还在加大,忽然想起他一刀斩杀水柔儿,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真是会杀人的,不由得怕了。她已发不出声音,朝他打了个手势。他这才手劲略松,她连忙喘了几口气。思及那人身份特殊,她也不敢乱答,含糊道:“她很好。”
步千洐心头一喜,手劲却收紧:“她在何处?带我去。”
赵陌君全身一抖:“她、她已被送给了……诚王。”
步千洐闻言一愣,见她脸色已有些青紫,这才松开她,只是手依然搭在她肩上震慑。他又问:“为何?”
赵陌君脖子上已被他掐住一圈青紫,又委屈又难过,怒道:“诚王带着军队封了无鸠峰,每天在那里瞎转。教主得知后,便将颜破月交给他了。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步千洐听到此处,不由得心头大喜。他知道自己与慕容湛相交,外人知之甚少。赵陌君绝对编不出诚王之类的谎话。若是颜破月当真交到他手里,总比跟自己呆在清心教强。
“谁救了我和破月?”他问,不过语气比之前已柔和了几分。
“自然是教主。那日她本就在无鸠峰下等我们消息,听闻……我说清楚山上情况后,她老人家便上了峰,杀了围攻你们的百余人,救下了你们。”
步千洐这才松开她,忽的起身下床,朝她拜倒:“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赵陌君见他高大的身躯单膝拜倒,倒真的很想冲上去冲那张英俊的脸踢一脚,将他踢破相。可她又不太敢。冷哼一声,又觉得自己被他胁迫着实狼狈,转身欲走。
“安姑娘且慢!”步千洐忙道,“教主在何处?她为何要救我们?”
他心里挂念破月,只想早日向教主道谢,然后去帝京寻她。
“教主此刻还未起呢。”赵陌君见他神色甚为轻松,不由得心生怒意,有些恶毒的道,“至于为什么救你?大概,是看上你了吧?”
未料步千洐哪是会被吓唬的男人,闻言只淡淡一笑:“哦?多谢姑娘指教。”
赵陌君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又觉得怒火攻心,忿忿走了。一直冲出百余步远,忽的想到,我今日为何如此沉不住气?
之后十余天,步千洐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养伤,并未见到传说中的圣教主。那赵陌君每天来一次,指挥哑奴为他疗伤上药,偶尔也会在药中做些手脚,譬如令药味极苦,或令他拉肚子,或令他伤口奇痒难当之类的。可步千洐什么苦没受过,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却全无半点反应,令她气恼万分。
到了第十五日,步千洐完全复原,去寻破月的心思便有些急切了。这日赵陌君一到,他便诚挚的问:“安姑娘,我今日能见教主了吗?我着实挂念月儿,想早日向贵教主辞别,去寻月儿。”
不知怎的,赵陌君一听他提到颜破月,就特别容易冒火。原本今日教主就是让她来查看他的伤势,如果痊愈便要带他觐见。可她此刻却不知为何,不想听教主的,脑筋一转,她沉肃道:“教主有令,让你跟我去个地方。”
一刻后,她将步千洐带到了后山的菜园。只见大片青绿鲜嫩的菜地里,只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菜农,佝偻着背在挑粪。
“你去帮他。”赵陌君一本正经道。
步千洐瞧她一眼,也不废话,走过去,接过那老农肩上的扁担。老农一转头,倒吓了步千洐一跳——这老农看背影甚为壮硕,未料容貌却是奇丑,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全是火烧之后的狰狞疤痕。
“哑叔叔,教主让他来帮你几日。”赵陌君在两人身后甜声道。
就这时清甜的嗓音,却叫步千洐想起了破月,不由得心神微颤,再看故意捣蛋的赵陌君,似乎也不那么可恶了。
“大叔,我来帮你。”步千洐既来之则安之,挑着粪便走,反倒是那哑农慌忙摆手,来抢扁担,他微微一笑,侧身避过。
如此在菜园干了三四日,步千洐从头到脚都染上一种清新的臭味。赵陌君自觉出了气,这才向教主禀报,安排步千洐觐见。
已是三月的天,傍晚略有凉意。赵陌君带着侍女捧着一身黑色新衣新靴、梳子发冠,走到步千洐的房间。
步千洐原本穿着粗布旧衣,更是满脸胡子,见状迟疑:“我穿这个就好。”
赵陌君厌恶的摇头:“我们教主不见丑男。快些换了、梳洗干净。”
眼见赵陌君和侍女伸手朝自己腰间摸来,步千洐心头一凛,侧身避过。再从侍女手中取过衣物:“二位姑娘请回避,在下自行换衣即可。”
赵陌君摸了个空,指尖便有些空落落的,心想谁稀罕摸你啊,一跺脚便跟侍女出了门。
步千洐换好衣服走出门,赵陌君摇头,非要他把胡子剃了。他只得又剃了个干干净净,再出门见到赵陌君,她却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半阵没做声。
这一路赵陌君格外安静,步千洐只想着早日离去,也没太理她。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走入一片茂密的树林,再行得数步,边听见潺潺溪流,只见一处极为恢弘的宫殿般的建筑,耸立在林间,偏有山泉环绕、门前绿树花香,宛若仙境。
“教主倒很有雅趣。”步千洐赞道。
赵陌君又扭头看他一眼,忽然低声道:“若是教主要收了你,你会如何?”
步千洐思及即将辞别,心头舒畅,玩笑道:“救命之恩虽重若泰山,可我已有了意中人,又打不过你们圣教主,自然只能以死殉情了。”
赵陌君瞧着他的笑容,竟似阳光般刺眼,别过头去,不做声了。
赵陌君站在门外,停步不前。步千洐一人进得内室,只见处处雕龙画凤,清雅高洁,甚为别致。再走到深处,处处红纱清扬,宛若梦境。而正前方垂着一帘红纱,纱幔后似是一张卧榻。卧榻四角各缀一只碗口大小的夜明珠,盈盈光亮,将内室照得宛若白昼。
两名女弟子站在榻前守卫,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的人影便坐在那之后,面貌却看不分明。
步千洐走到距离那卧榻两丈远处,便避嫌停步不前,躬身道:“晚辈步千洐,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你上前几步。”一道清亮的声音道,听起来竟十分年轻。
步千洐依言上前。
“抬起头来。”
她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倨傲,这令步千洐有些不悦。但他并不想触怒这个偏生救了自己的大魔头,便微微抬起脸。
过了半晌,她含笑道:“皮相是不错。难怪她……”
步千洐当然不喜女子点评自己相貌,便道:“前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今后若有差使,千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千洐有军务在身,亦挂念着朋友,今日便想向教主辞行了。”
那声音笑了一声,忽道:“要走也可以。我教中弟子千千万,你随便娶一个,投入我清心教吧。”
步千洐吃了一惊,心思转得极快,最后还是直言:“多谢前辈好意,贵教女子自是极好的。只是晚辈已有了意中人。不能辜负她再娶。”
“这么说来,你倒是个长情的?”那声音懒洋洋的道。
步千洐索性笑道:“正是。”
未料那教主殷似雪冷哼一声道:“我平生最讨厌的,便是自
诩长情、偏又护不住妻儿的自以为是的大侠!你不许再喜欢她,不许再想她!这辈子你休想娶她!”
步千洐万没料到她忽然蛮不讲理,待听她说不许自己娶颜破月,不由得心头微怒。心想我与月儿情投意合,你虽是救命恩人,可也没有棒打鸳鸯的道理。
“多谢前辈指教。”他语气便有几分傲然,略带微讽道,“可晚辈实在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日日夜夜都在想她,这辈子非她不娶,只怕天皇老子也拦不住。”
殷似雪没做声。
忽的平地起劲风,步千洐只看到榻前轻纱一扬,一个人影鬼魅般朝自己疾冲过来。他连她的面目都没看清,却已感觉到一道劲风朝自己面目袭来。步千洐心下暗惊,抬掌便挡。
她“咦”了一声,似乎并没料到他能挡住自己这一击。变拳为掌,快若闪电,狠狠拍向他胸口要穴。
这一击,步千洐却是无能如何避不过了,瞬间穴道一麻,不能动弹。她一得手,竟平地朝后倒退数步,又坐到了轻纱后。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步千洐甚至没看清她的脸,不由得心底冷汗淋漓,心想这教主武功果然深不可测,竟似与杨修苦颜朴淙不相伯仲。
他正思忖办法脱身,却听那殷似雪阴测测的道:“闻起来还是童子身。”她对左右弟子道:“将他拖到内室,叫五名弟子来,今日就便宜了他,叫他生米煮成熟饭,免得这癞蛤蟆总想着吃天鹅肉。”
一名弟子讨好道:“弟子观他姿容出众,教主何不亲自……”
“荒唐!”殷似雪怒骂道,身影疾疾一闪,“啪”一声给了那弟子一个耳光,那弟子未料教主一反常态拒美不收,又委屈又害怕,半边脸红肿,嘴角鲜血长流。
步千洐僵立原地,见两名弟子走过来作势要拖自己,不由得又错愕又恼怒。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下面是小容小步基情小番外,大家看着一乐哈。二更我还要修改下,下午3点放上吧,好像你们似乎也更喜欢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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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容小步基情番外~~~
“就是那个小子,一剑刺伤了王大魁的手筋。”老苏朝步千洐递了个眼色。
步千洐靠在粮草垛上,斜眼看了看那人,立刻就明白了:“王大魁又干坏事了吧?”
王大魁,比他们高一级的都护将军,身材彪壮、生性霸道,喜欢男色。
老苏点点头:“这小子年纪小,才十六。来了几天,就被王大魁盯上了。没想到阴沟里翻船,呵呵,碰到个硬桩子。”
步千洐举起酒囊一饮而尽:“我就喜欢硬桩子。”而后抓起鸣鸿刀,大步朝那人走过去。
“嗳,听说你打败了王大狗?”步千洐看清他的面目,更加不喜欢,细皮嫩肉的,比娘们儿还娘们。
那人缓缓抬头,淡淡看一眼他:“我没空。”
他转身欲走。
步千洐平生最爱两样——酒和武。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个剑法精湛的,哪里肯放。长腿一伸,便要将他扫个狗吃屎。
未料他年纪虽小,个头也不高,身法竟极为精湛,平地嗖一声跃起,已落在丈许远外。
而后他看一眼步千洐,居然一本正经的做了个揖,道:“将军,真的要打吗?须知刀剑无眼,而且,你也打不过我。”
他的语气极为真诚,步千洐听得好笑,倏地拔刀,朝他迎头劈下。
一个时辰后。
步千洐叉腰站在草垛前,大吼道:“小宗,拿酒来。”
十岁的小宗屁颠颠扔过来壶酒。
“再来一壶!”
他抓起第二壶,砸向容湛。
后者正呆呆的拿着断剑,茫然出神。猛的听到破空声,抬手抓住了酒壶,却不管不顾,继续发呆。
步千洐灌了一大口酒,心想这小子不会输傻了吧?
旁边有人劝容湛:“小兄弟,步将军是东路军刀法第一,你在他手上过了数百回合,已是前所未有,还发什么愣啊!”
容湛这才点点头,小心翼翼将断剑收回鞘中,仿佛这才发现手中有酒壶,茫然抬头四顾:“这是谁的?”
步千洐一口酒呛住。
“大哥我请你喝酒,是男人就干了。”他最烦唧唧歪歪的男人,看他剑法不错,才赠他最爱的佳酿。他想,要是个墨迹的,他立刻把酒夺回来,转头就走。
容湛沉默片刻,拔出酒塞,抬起雪白纤细的脖子,咕噜噜就喝了起来。
步千洐一看乐了,嘿,有点意思。
很快一壶酒喝完,容湛将酒囊一扔,又规规矩矩朝步千洐做了个揖:“多谢。”
这个揖做得特别到位,因为他直接扑到在地上,晕了。
步千洐走过去,懒洋洋的踢了两脚,他也一动不动。周围许多人看热闹,他又灌了一大口酒,仿佛自言自语般朗声道:“今后他就是我步千洐的兄弟。”眸光一厉,忽的投向人群边缘躲躲闪闪的某人:“都要给我面子啊!”
步千洐和容湛第二次喝酒,是他们打了胜仗之后。
不过一帮山匪,大将军随便点了步千洐来剿灭。步千洐虽自己官位不高,却有意提拔容湛,让他做先锋。
谁料等了半天,也没见先锋传来直破山寨的消息。步千洐带人进去一看,呵,一屋子都是被点了穴的女土匪。敢情这是一帮女匪,容湛不忍杀她们,用点穴制住,已累得满头大汗。
这事后来成为军中一大笑料。
当晚,步千洐问容湛:“你就这么怕女人?将来娶媳妇怎么办?”
小容湛皱眉:“小弟倒不是怕。只是……女子的话,还是能避则避吧。”
从小在宫中见惯了妃嫔们尔虞我诈、红颜白发,他自小便想,天下女子若都是这样,实在无趣。不过他将来,或许也是娶个无趣的女子罢了。
但到底希望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容湛却又不是很清楚。
未料步千洐闻言却大喜道:“大哥也是这么想,女人这玩意儿,麻烦,能避则避!”
从小在村落间见惯了泼妇粗妇,要么便是每次驻军在当地,红楼女子热情似火虚情假意。步千洐一直避如蛇蝎。他自小便想,天下女子若都是这样,实在无趣。不过他将来,或许也是娶个无趣的女子罢了。
但到底希望娶个什么样的女子,步千洐也不是很清楚。
四十九章
步千洐被拖到内间,扔在大床上。门外陆续走进几个弟子,赵陌君也在其中。只不过与其他弟子的羞怯微笑不同,她的神色十分紧张,脸色也有些发白。
一名弟子已开始宽衣解带,另一名弟子上前来摸向步千洐腰带。步千洐出生入死多少次,可哪曾见过这个架势?不由得惊怒非凡,别过脸去,怒喝道:“停手!”
众弟子都是一怔,赵陌君脸色涨得更红。步千洐知道殷似雪还在外间,张口便骂:“殷似雪,你这老妖婆!老不正经的臭婊/子……”
众弟子吓得魂飞魄散,也不解衣了,全都胆战心惊转头看着门外。
殷似雪阴阴的声音传来:“你敢骂我?”
步千洐也发火了:“老子骂的就是你!老妖婆!逼良为娼,难道清心教的弟子都喜欢倒贴?见不得旁人情投意合,非要倒插一脚?”
未料殷似雪沉默片刻,忽的笑道:“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面骂我。连靳断鸿那老小子,都要尊我一声教主。你这乳臭未干的童子鸡,居然敢骂我?不错、不错!”
步千洐性子本就倔强,及至此刻,就算是死,也不愿意被几个女人侮辱。他索性骂得酣畅够本:“乳臭未干的童子鸡,也好过老妖婆装嫩扮俏!”
只听外间“啪”一声脆响,不知什么被摔破在地。殷似雪的声音彻底冷下来:“步千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要么你马上与我弟子玉成好事,今后都不准见颜破月;要么我即刻杀了你,你去阴间装情圣罢!”
步千洐听她又提到颜破月,暮然间福至心灵,失声道:“月儿……你是月儿的母亲?!”
可话一出口,自己又觉得匪夷所思,她若是月儿的母亲,自己与月儿情投意合,她为何要从中阻拦?
未料外间“啪啪啪”三声,又不知殷似雪摔了什么,然后是她颤抖愤怒的声音:“放屁!本教主……哪来那么大的女儿!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好!来人,挑断他的手脚筋,让他做个废人!我看他还怎么风流倜傥!看他还怎么义薄云天自以为是!”
步千洐心尖一颤,便见一弟子拔了剑,走到自己身旁。他暗自提气,想要真气逆行冲破穴道。然而那封在他要穴的真气,竟似大山般难以撼动。
转念之间,忽听赵陌君颤声道:“师父她……”
她的话没说完。
因为那弟子的剑已“刷刷刷”数声精准的划下,步千洐只觉得手腕、脚踝一阵刺痛,心头一沉,逆行的真气陡然翻涌如海,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冷,全身发冷。
步千洐睁开眼,只见憧憧黑夜,天色阴沉没有半点星光,群山于夜色里仿若暗兽蛰伏,寂静无声。
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扛在肩上,颠簸着往山下冲。垂眸一看,是两个身量纤细的女子,身着黑衣,脚法极快。
“教主说丢在缚欲山脚下,已出了山门,就扔在这里吧。”其中一人道。
两人手一松,步千洐砰然落地,身子和脸都撞在崎岖的地面上,隐隐生疼。
那两人瞬间走远了。步千洐只觉得双手双脚奇痛无比,隐隐可见干涸的血迹。他暗自提气,却发觉双手依然软若无骨,凝不起半点气力,不由得心下黯然。
那妖妇竟真的废了他的手脚筋。从此,他就是废人了?
他只觉得心头一片麻木酸涩。
他勉强以手撑地,想要支撑站起来,未料手脚一软,重新摔倒在地,半点也不能挪动。
那妖妇果然歹毒。步千洐想,只消个几日,他便会饿死在这荒芜的山脚下。罢了,死则死矣,也好过以色侍奉那帮妖女,苟活于世。
他对生死从来豁达,思及颜破月已经脱险,心头一宽,眼前一黑,终是体力不支,又晕了过去。
步千洐再醒来时,浑身却是暖洋洋的。睁眼便见摇曳的烛火,一[www.qisuu.com奇书网]个苗条的身影背对自己坐在炉火旁扇风,满屋都是苦涩的药香。
“水……”他喉中干涩不已。
“你醒了!”那人惊喜回头,满脸炉灰,却依稀辨出是赵陌君。
步千洐心神一敛,举目环顾四周,只见这是一间普通农舍,而周围并无其他人的气息。心念一动,问道:“你……救了我?”
赵陌君咬咬下唇不语,转身将药罐端到桌上,小心翼翼倒出一碗,吹了又吹,这才送到他唇边:“先喝药。”
原来那日步千洐被教众丢到缚欲山下,赵陌君一路尾随。她原本是想给他补上几刀,亲手杀了他为师姐报仇。未料远远看着他挣扎起身又摔倒、挣扎又摔倒,竟神差鬼使的将他救了回来。
她不敢回缚欲山,便一路背着他,于山下数里外的集镇找了农舍住下。好在缚欲山时常有人来挑衅而后被打残废,所以山脚下亦不乏名医,她找人替步千洐接了手脚筋。再过月余,便能行动自如。只是全身武艺,能施展开的只怕不到半成了。
步千洐听她脸色通红、言语麻利的说明缘由,又意外又感动,颤抖着手朝她抱拳道:“多谢姑娘!千洐无以为报!”
赵陌君听他说得真诚,心头竟升起喜悦。但她装作恶狠狠的样子道:“我可不是救你。我是等你好了再杀你。”
步千洐吃了药,赵陌君又给他喂了些野菜粥,便又昏昏沉沉睡去。
如此在集镇上住了十余日,步千洐恢复得比预计的要快,已能勉强行路,只是一身武艺,几乎是废了。
这日夜间,步千洐问赵陌君:“你不用回缚欲山吗?”
赵陌君笑道:“我经常自己溜下山玩,师父不管我的。”
步千洐转过头去,朗声道:“姑娘救命之恩,千洐牢记在心。今后若有千洐能帮手的,姑娘尽管说。只是千洐还有要事在身,明日一早,便与姑娘别过。”
赵陌君原本端着药罐,“啪”一声摔碎在地,失声道:“你要走?”
步千洐并非迟钝之辈,如何看不出赵陌君对自己由恨变爱。随他觉得匪夷所思,但既察觉到,自然能避则避。所以伤势稍微好些,他便想告辞,免得再生纠葛。见她失态,步千洐咳嗽一声道:“是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姑娘今后若有驱使,千洐不敢不从,决不食言。”
赵陌君脸色有些难看了,慢慢在床边坐下道:“你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想去找她?”
步千洐微微一怔,笑而不答。
赵陌君不等他说完,忽的一把抱住他的腰:“步大哥……你别去了!我不嫌弃你,你配得上我!我、咱们……”
步千洐感觉到一个温软的身子贴到自己胸口,不由得浑身一僵。想要甩开,却敌不过她的力气。
“松手!”他冷喝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请自重!”
“我就是不自重!”赵陌君抱得更紧。
步千洐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起几分游离的气息,轻轻的,抚上她的背。她察觉到他的触碰,心头一喜。未料下一刻,肩井穴一麻,顿时不能动弹了。
这一指却已令步千洐手腕剧痛无比。他平复了片刻,缓缓扯开赵陌君的手,起身下床。
赵陌君吃惊:“你要去哪里?”
步千洐只着单衣,拿起赵陌君给他做的拐杖,颤巍巍扶着墙走到门口,恭敬的朝她做了个揖道:“得姑娘照顾数日,已是千洐三生有幸。然姑娘错爱,千洐恐不能受。今日就此别过,望姑娘见谅。”
说完也不管她惊怒神色,转身便行。
“步千洐!你这傻子!废人!你回来!”清脆而焦急的嗓音,久久回荡在寂静的村落。而步千洐抬头看了看星空,辨明方向,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朝西北帝京去了。
缚欲山位于大胥中部山林中,与帝京相去甚远。步千洐走了一夜,筋疲力尽,却也不过行出十数里。他以往骑踏雪夜行八百,何曾如此落魄?不由得心中自嘲道:步千洐啊步千洐,那老妖婆说得没错,如今只怕月儿的脚法都比你快,你哪里还配得上她?
但他与破月在绝境中分离,自清醒后,日思夜想的便是要见到她。故虽体弱疲惫,但想到她,还是充满力量,又缓缓向西北行了。
待到天色渐明,他到了下一个小镇,闻到早点摊的肉包面香,才觉饥肠辘辘。思及在军中时,破月一双巧手乖巧侍奉,不由得甚为思念。
他一摸口袋,却只摸出些铜板,也不知是何时落在口袋中的,估计连两三日都支撑不了。他索性买了两个肉包,要了壶酒,将铜板花了个精光。店家见他衣衫褴褛满面灰土,不喜他玷污了洁净的桌面,让他到一边吃。他也不在意,往街边一坐,狼吞虎咽一番,才觉精神一振,缓过劲了。
他拿起酒壶欲喝,忽的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酒壶夺去。步千洐见机极快反手欲夺,那人是名高大的乞丐,伸手将他一推,步千洐站立不稳,往后摔倒在地。
“原来是个跛子!”那乞丐鄙夷道,举起酒壶咕噜噜开始喝。步千洐嗜酒如命,又哪里受过这等屈辱,见状不由得大怒,撑着地爬起来,猛的朝乞丐扑过去!
此时正值天明,正是乞丐们一天外出觅食之际。这名乞丐又是个流/氓,冷不丁被步千洐扑倒在地,脸颊吃痛,酒壶也被夺去,怒火中烧。忽咻一个尖哨,便招来了几名乞丐。
一名乞丐一脚将步千洐踢倒在地,步千洐大怒:“老子……”
另一名乞丐一拳狠狠打在他腰腹,步千洐内力未散,这一拳不甚痛,反倒震得乞丐手掌发麻。众丐一涌而上,噼里啪啦将步千洐一顿暴打。
乞丐们都不傻,很快便知道踩他手腕脚踝、踢他的脸。他拼命护住伤口,却也被踢了个鼻青脸肿、鲜血直流。
人越来越多,乞丐们已觉解气,四散而去。步千洐在地上趴了很久,才慢慢爬起来,拾起拐杖。他踉跄着走了几步,行人见到他都四处避让,他心头怆然,心想月儿要是见到我这幅模样,会不会已认不出来了?
这样痴痴迷迷恍恍惚惚想着,却也咬着牙,继续往西北方向去了。
虽已身无分文、手无缚鸡之力,但步千洐是个环境越艰险,他越不服输的人。没钱吃饭,他便利用军中所学,在山林间布些陷阱,逮些飞禽走兽。有时候自己生吃果腹,有时候到集市中卖了换钱,也能勉强维持。
两个月后,他终于行到了帝京。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这座大胥最雄伟繁荣的城市,却是他最辛苦的一次。连日奔波,他已衣衫褴褛骨瘦嶙峋,完全与乞丐无异了。他也不在意,向守城卫兵问清诚王府所在。那士兵转头向身旁人笑道:“诚王大婚已有数日,依然广布善粥,这下好了,附近州县的乞丐都赶过来了。”
步千洐闻言一怔,先是惊喜,而后是隐隐的……不敢深究。
“诚王娶的是何人?”他终于缓缓问道。
那士兵浑不在意的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来白喝粥?天下皆知,皇帝赐婚,诚王殿下娶的是卫尉颜朴淙大人的独生女儿颜破月。”又对身旁人道:“前一阵还听说这颜小姐死了,没料又寻了回来,改嫁诚王,真是好命。”
身旁那人笑道:“听说颜小姐貌若天仙,诚王亦十分俊美,真是郎才女貌啊!”
步千洐听了片刻,慢慢转身。一时脑子里竟空荡荡的,恍惚只有一个念头——小容已与破月成婚了?
他这一路历尽艰辛,却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只因想着到了帝京,便能见到慕容湛和破月。虽他已是废人,但深知慕容湛义薄云天,破月情深意重,一心只想与他们团圆。至于破月,他也曾想,自己已无力护她,见了一面,便与她告辞,勿要拖累她一世。
只是他初识情滋味,当日热情似火,却屡生事端,不得不与破月分离,万般柔情冲动化作流水。如今她已近在咫尺,他又隐隐生出些期盼——倘若破月执意要留在我身边,我又如何狠得下心弃她不顾?
于是豁达间带着几分忐忑,支撑
着他一路走来。
却没料到,小容已与她成婚了。
饶是他熟知二人性情,稍微一想便知其中必有隐情。但想到她已嫁入王侯之家,皇帝指婚,要脱身又如何容易?且比起自己,慕容湛实在是好上太多的良配。
他本就有将破月托付给慕容湛的打算,现下更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只是思及从此与她分离,胸口一堵,一颗滚烫的心,浮浮沉沉的便要冷下去。
片刻后,他心中便有了决定。但终究还是格外不舍他二人,便迈着沉重的步子,低头往诚王府去了。
五十章
青石长街清冷肃静,巍峨华丽的诚王府便矗立在巷子尽头。步千洐刚走到巷口,便被士兵拦住。
他不想表露身份,环顾四周,便将目光锁定在隔着一条巷子的寺庙屋顶上。好在庙中和尚友善,也不管束他。他辨明方向,缓缓的、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攀上了屋顶。
终于一览无遗。
诚王府占地并不广,但如此俯瞰下去,却也是个绿意葱葱、精致清净的所在。他站在初春的寒气里,望着诚王府的朱红大门,想着破月和小容已成为一对夫妻,隐隐的,竟觉得这是极好的,也是……钝痛的。
正出神间,忽见一辆马车,自巷首缓缓驶入。那马车金顶雪绸,华美异常。二十余名护卫鞍前马后,严整肃然。步千洐心里咯噔一下,屏气凝神。
马车在王府门口停稳,墨色垂帘缓缓掀起。一个高挑颀长的男子先走了下来。只见他头戴墨色卷梁冠、身着雪领紫红银纹三爪蟒袍,长袖翩翩,玉面俊美,不是慕容湛是谁?
步千洐从未见过他如此穿戴,只觉得他神色清肃、面沉如水,浑身上下都透着种陌生的贵气和凛然。
一旁侍从上前想要帮他拢起车帘,他却摆摆手,一手挑起垂帘,一手伸出,似在等候。
马车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
步千洐浑身一颤,便见一宫装丽人矮身而出,扶着慕容湛的手下了马车。此时已近巳时,日光清亮、蓝天碧透。而那宫装丽人微一侧脸,清黑的长眉、如墨明眸,几近苍白的脸色,疏离清冷的神色,不正是他思念了数月的颜破月?
步千洐身在屋顶,这一失神身子前倾,差点摔下。他定了定神,稳住身子,再抬头望去。他目力极好,远远只见慕容湛说了句什么,破月笑了,如雪容颜便若娇花盛开。她款款步入大门,而慕容湛在她身后呆立了片刻,竟似望着她的背影出了神。片刻后,才快步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朱漆大门徐徐合上,仿佛将传说中的诚王府,与尘世间的一切都隔开。
步千洐在屋顶呆呆立了许久,这才爬下屋顶,走出寺庙。与诚王巷的清冷不同,这条长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他抬首一望,只觉日光晃眼、人潮汹涌。
他想,无妨,总是了了一桩心事。
便这样浑浑然,明明没有方向,却不知不觉走出了东城门。
这几日临近帝京,他日夜兼程,加之有几日未进水米,他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身子也越来越沉重,却不觉腹中饥饿。
他一直走一直走,竟走到了一片山林中。山脚下农家炊烟缭缭、农田嫩绿。山顶上寒意清隽,四月间,竟还有冬日积雪未化。步千洐望着那纯净的雪色,一时竟是痴了。想也没想席地坐下,捧起那薄薄一层雪,胡乱的堆起了雪人。片刻后,却只得一个小小的雪胖子,歪头歪脑,甚为拙劣。
“月儿……这是你啊……”他将雪人捧在掌心,只觉得阵阵泪意涌上眼眶。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幕,是她皓白如雪的手腕,轻轻搭在慕容湛修长如玉的手上,那么登对,那么令人宽慰,也那么刺目。
步千洐迷迷糊糊想着,抱着那手掌大的雪人,便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也许是一日,也许只是一刻。
他只知道,艳阳高照,他却发冷,全身瑟瑟发抖。一睁眼,他看到掌中残雪,刹那竟难过得不能自已。
“你来这里,是寻死吗?”
一道极难听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人把喉咙扯成了两半,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步千洐虽四肢俱废,内力尚在。然而这人上得山来,竟没叫他听得半点动静,不由得一惊,一转身,更是吃惊。
菜农。
清心教的菜农,身材高大,满脸沟壑与疤痕,静静站在他身后。
“不,我不会死。”步千洐淡淡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贱?”
菜农老人却继续问:“即使手脚筋被挑,成为废人,也不想死吗?”
“武功被废,是我技不如人。回东路军做个伙夫,也是报国,为何要死?”
“你豁出性命保护那女子,她却与旁人成亲,你也不想死?”
“我护她是因为怜惜她爱她。知她平安,有了更好的归宿,我自为她欢喜。今后我还能默默守她一世,为何要死?”
老人沉默不语。
步千洐冷冷道:“是老妖婆让你来追杀我的?动手吧。大丈夫死则死矣,若想叫我改变心意投入清心教,那是万万不能的。”
老人忽的微微一笑,因他相貌丑陋,这一笑,便显得愈发的狰狞难看。可步千洐望着他脸上唯一完好的澄黑双眸,竟从中看到几分豪气?
“她性子任性古怪,对你……是做得过分了。”老人淡笑道,“但她终是长辈,你不能骂她老妖婆。否则她更加不喜欢你。”
步千洐一怔,那老人看他一眼,眸光湛然锐亮。步千洐忽的明白过来,眼前不是浑身恶臭相貌丑陋的菜农,而是一位深不可测的武林前辈。
老人忽的叹了口气道:“冥冥中自有注定。”话音未落,抬掌猛的朝身旁一块巨石击落。
掌风过处,寂寂无声。
巨石纹丝不动。
他收掌而立,负手垂眸。
慢慢的,一道裂痕从巨石中部脆断。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粗粗细细的裂纹,如花枝般在巨石上盛开,渐渐爬满整个巨石表面。最后,在步千洐暗惊的视线里,整块巨石仿佛终不能承受内里滔天般的力量,砰然脆开,竟化作千千万万碎石屑,炸裂在地。
步千洐一眼便看出这一掌的惊世骇俗。力道之刚猛、后劲之绵长、收发之自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颜朴淙杨修苦之流,亦不可同日而语。
老人微笑望着他:“十六年前,我同你一样,被人废掉手脚筋,丢下悬崖。幸得高人相助,易筋接脉,重拾武艺。靳断鸿是君和国人,已不是我大胥子民。你改投他派,不算辱师。你我二人相遇,实是奇缘——我上哪儿去找一个筋脉俱断却又天分极高的弟子,传承我一身武艺?步千洐,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步千洐见他掌法神奇,早已心痒。听他所言,又惊又喜,但还有一丝疑虑:“我可以拜你为师,但今后你若想让我做不忠不义之事,那我宁愿做个伙夫。”
那老人哈哈大笑,刹那声震群山、数鸟惊飞:“傻小子,你救人是无所求;我教你,亦是无所求。学成之后,你要去哪里,要干什么,与我没半点干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如此,你放心了吗?”
步千洐大喜,深深拜倒。因破月而起的愁苦,也暂时置于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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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破月往王府中走了几步,心头忽生异样的感觉。
她霍然回身,却只见两扇朱漆大门,已关得严严实实。
慕容湛见她怔然回望,快步上前,柔声道:“有何不妥?”
破月静默片刻,摇头:“没什么,约莫是乏了。”
一旁王府管家忙殷勤对侍女道:“快扶王妃入内休息。”
破月摆摆手,不让侍女上前,长裙拖曳、步摇轻晃、面沉如水,缓缓走入廊道,顷刻便没了身影。
慕容湛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她走远。片刻后,他才走入书房,唤来暗卫。
他常年在军中,根本没有暗卫这种人马。这一次,却是破例跟皇兄借人。皇兄当时还有些意外:“能令你如此大动干戈,找的是何人?”
他答:“军中兄弟。”
他没有直言,是过命的兄弟。他慕容湛能为之肝脑涂地的兄弟。
只是这一次,暗卫的答案依旧令人失望。
“王爷……无鸠峰里里外外已找遍,下游的江河中也打捞过,确实没有找到步将军的尸体……”
慕容湛闭了闭眼又睁开,平稳呼吸,仿佛这样就感觉不到心头钝痛,看不到肺腑里血肉淋漓。
步千洐于他,岂止是手足兄弟?
当日,他得到步千洐的消息,知道他去了无鸠峰,破月也在。他在帝京呆了数日,对他们甚为思念,便向皇帝告了假,借巡视军务为名,往无鸠峰去了。
未料赶到无鸠峰下,才知已翻天覆地。
沿着狭窄崎岖的山路,处处都是尸身。抓住一个赤刀门逃下山的弟子,断断续续才知山上惊/变。
按照大胥的惯例,官府向来不理武林纷争。然而这一次,慕容湛没有迟疑,直接到就近州县提兵,数千兵马,封了无鸠峰。
然而他还是来迟了一步。
他们不知所踪。
惶惶然在峰下守了数日,直到清心教众送来昏迷的破月。
他又惊又怕。
因为只有颜破月。
“步千洐?”那教众蒙着脸,语气极冷傲,“他死了。他武功太差,当日就被打死了,尸首被人丢下了无鸠峰,我们许多人亲眼见到。诚王殿下,你会善待这位姑娘吗?”
他全身发冷,喉中仿佛被什么堵塞。怔忪许久,他才恍恍惚惚对清心教众道:“本王以慕容氏起誓,会善待她一世。”
那晚,他独坐在无鸠峰下,喝得叮咛大醉,浑浑噩噩间,眼前只有步千洐昔日爽朗不羁的音容笑貌。暗卫只见他黯然独坐,沉静不动。却不知他心痛如刀绞。
而她在马车里翻来覆去,苦苦挣扎。
直到他将她抱入怀里,她才仿佛溺水的人终于得救,蜷在他怀里,蹙眉痴语,泪水沾襟,一心一意只是在梦里找寻“千洐”。
而他被她搂着脖子,被她的脸紧紧贴着,一低头,便碰上了她的唇。意识还未反应,唇舌已经不受控的朝那娇嫩滚烫的红唇,朝那肖想过千万遍的红唇,颤抖索求。
然后她便如溺水的人,绝望而热烈的回应。
而他抱着她,僵坐如木偶,唯有唇舌,缠绵似水,激烈如火。
她终于以为良人归来,心满意足在他怀里睡去。
而他酒意醒了大半,呆呆抱了她一宿、望了她一宿,只觉得满心痴迷,痛不堪言。
“王爷……还继续找吗?”暗卫的声音,惊断了慕容湛的思绪。
“继续找。”慕容湛恍然回神,轻声道,“若王妃问起,只说人还没找到,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