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灯火已黄昏 第100-105章
一百零一章
四个月后。
天空碧蓝、烈日无风。葱绿的树叶在日光下发出耀眼的银光,无形的炎热气浪把空旷的山谷填得满满的。
步千洐穿一身黑色劲衣,负手站在一块巨石上。日光将他照得闪闪发亮,汗水侵蚀了他的衣襟,像一尊湿漉漉的雕像。
约莫三百余人,有男有女,也穿着相同的黑衣,在他面前平整的谷地,站成方阵。每个人表情很严肃,也很煎熬。汗水从眉头滑下来、蚊子在手背上叮咬……这些都不能令他们有丝毫动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终于,步千洐眉头微微一扬,高声说:“歇息一炷香。还有一个时辰。”
“啊?”无数惊讶、郁闷的声音。众人全跟烂泥般倒在地上,扇风、赶蚊子、喝水。有的干脆以头撞地,想把自己撞清醒。
“大、大师兄!”有年轻的白衣女子大着胆子娇滴滴的问,“咱们是武林门派,又不是行军打仗。为何要站军姿呢?”其他人见有出头鸟,立刻符合。
唤他大师兄,是因为杨修苦是挂名掌门。新弟子大多只知道有大师兄大师姐,大多不知二人身份。
步千洐笑道:“身体乃练武之本。你们连三个时辰军姿都站不了?如何修炼绝世武艺?想当年,我与你们大师姐,可是每日站足五个时辰!休要多问,个中法门自有最勤力者方能窥探!”
他说得高深莫测,众弟子又惊又疑,但多半还是信了。也有人抗议:“可是师兄,我只想当武林大侠,不想当将军。站军姿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练习兵阵变化?”
步千洐被他问得老脸一红。
这几个月,他将玉涟神龙功一些基本心法、招式拎出来,编了套入门版的功法,教给男女弟子,众人武功大进。他又将自己修习过其他武功,根据各人特点传授。众人见他如此不藏私,对他极为崇敬,来投的弟子越来越多。
眼见弟子已有一千多人,他对着个千人队,难免手痒,开始排兵布阵。此时见有人质疑,他也不解释了,呵呵笑道:“当初是你们逼我做这个大师兄,如今就得按照我的喜好来。好了,时辰到了,都给我站直了。谁动一下,小心我的鞭子。”
众人叫苦不迭。原来除了跟随步千洐的老兵,其他江湖人多半觉得他性格直爽、很好相处,又哪里知道他练兵时的铁腕冷血。这几个月来,无论游侠还是清心教女弟子,几乎都被折磨得脱了好几层皮。可又不甘就此放弃学习神功,于是痛并快乐着,咬牙继续坚持。
步千洐看着日光下整齐的兵阵,满意之余,有点惋惜。虽然江湖人性格桀骜不驯,他不信不能打造出一支强悍无比的神兵。只可惜,过过干瘾罢。
这时,忽然有名白衣女子急急忙忙从后面林子里冲出来,边跑边喊:“姑爷姑爷!要生了要生了!”
步千洐一下子从巨石上跳下来:“当真?她怎样?”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耸动兴奋起来。
那女子答道:“哎,半个时辰前,她老人家刚吃了饭,就开始肚子疼。已经去请稳婆了。”
步千洐扔下鞭子就跑,忽然想起来,对身后笑着大喊:“统统给我站足时辰!生了孩子我请大伙儿喝酒!”大家哈哈大笑,说大师兄快去吧。
步千洐使出全身气力一路狂奔,很快就到了昔日清心教、如今神龙教的总坛。他一冲进宅子,就看到几个少女急急忙忙端着东西进进出出,还有婆子在忙碌。
他走到门口,深吸口气正要进去,婆子把他一拦:“不成啊姑爷,你不能进去。不吉啊!”
门里传来破月一声惨叫,步千洐脸一变,一把将婆子推开:“滚开!”婆子也慌神了,大声说不吉利。步千洐冷着脸道:“我答应了她,生孩子时陪着她。”说完就走了进去。
屋里几个女人看到步千洐都吓了一跳,破月却流着汗笑了,冲他招招手。步千洐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却被她用指甲死死扣着虎口。
“都是你!”她低喊道,“这个月份一点也不好……我都要被热死了!”
其他女子都吃吃笑笑,稳婆也捂着嘴笑。步千洐凑到她耳边:“怪我,都怪我成不成?今后咱们挑好月份哈……”
虽然骂他怪他,但看到他,破月很有如虎添翼的感觉。很快,稳婆大喊:“看到头发了!继续用力!这口气憋着!别散啊!”
步千洐原本站在破月跟前,握着她的手。听到稳婆的话,又听到其他女子兴奋的尖叫,不由得心痒难耐。身子一探、头一偏,就往她双腿间看过去,可什么也看不到。
破月原本死憋着气用力,一抬头看到他跟孩子似的一脸好奇的张望,这口气就没憋住,噗的笑出声来,孩子又滑了回去。稳婆叫道:“别笑啊夫人,你这时候笑什么!唉,再来一次!”
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把孩子生下来。是个瘦瘦的女婴,生下来就睁着眼,眉清目秀,黑眼珠很机灵的到处看。稳婆洗好了孩子,送到两人跟前道喜。
步千洐小心翼翼接过孩子,高兴极了,摸出张银票让大家分了。在场的人欢天喜地,先退了出去。
步千洐手臂僵直抱着孩子,说:“娘子,你瞧,她多像我!”
破月看着他臂弯里的孩子,一个清秀,一个英朗,还真是看不出半点相似。疲惫笑道:“太像了。你一直想要个小将军,如今生了女儿,会不会失望?”
步千洐失笑:“我原本也以为自己会失望。”他将孩子放在她身旁,长臂一伸,将两人都圈进怀里:“可我瞧见她第一眼,那种心里软软的感觉……今后要怎么心疼我的掌上明珠才够啊!”
破月被逗乐了:“比心疼我还要多?”
“那或许还差一点。”
“去!咱俩今后第一就是要心疼她!”
“都听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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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萌萌出世,教中大宴三日,步千洐与众人放肆痛饮,没半点大师兄的架子。到了第四日,大伙儿还沉浸在放松中,没料步千洐直接将每日训练量加了一倍。
众人叫苦不堪,还以为步千洐有了女儿,多半没精力顾及训练。却不知步千洐初为人父,只觉得有用不完的劲儿。他又无法插手坐月子的琐事,所以满腔热情都倾注在弟子们身上。
如此地狱般折磨了四个月,他们的苦日子才结束。原来破月在山上呆了几个月,想出去走走,步千洐便打算带妻女往南边过冬。不过临行前,他也不忘交代弟子们勤加苦练,耐心的跟两千余弟子,一一定下章程,说好半年后回来逐一验收。
一家三口离开缚欲山的时候,听说因为战线太长、供给吃紧。唐卿又是用兵如神,北伐战事连连失利,胥军已退守君和南部过界。步千洐当即喝了一晚闷酒,对破月道,这战事,只怕很快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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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
澜州位于大胥南部,沿海,气候湿热。隔着陆地,还有数座小岛,有的住着渔民,有的荒无人烟。
立秋这日,阳光温煦,海浪碧蓝。步千洐穿着黑色短衫,扛着鱼竿走上沙滩,远远便瞧见媳妇儿躺在日光下,像一尾白嫩嫩的鱼。
小岛没有旁人。步千洐第一次瞧见媳妇穿个肚兜短裤,整日露胳膊露腿的时候,很不自在。如今却会邪恶的想,其实不穿也可以啊。
他走近了,却见破月抱着孩子,正在喂奶。萌萌瞪着黑眼珠,红红的小嘴吸得很用力。白里透红的小脸,贴着母亲嫩白的胸,比他见过的任何美景都要动人。
孩子吃完奶就睡着了。破月小心翼翼将孩子放下,衣衫都没来得及整理,半边雪团在步千洐眼前晃啊晃。末了还嘀咕一句:“这孩子……奶又没吃完。”
步千洐把鱼竿一丢,从后面抱住她,手伸过去揉:“没吃完啊?”破月又痒又麻:“不许碰?”
“不碰。”步千洐将她扳过来,低头含住,“我也尝尝。”破月又羞又恼,伸手推他。看他像孩子一样吸允自己,这感觉奇怪又刺激。步千洐的感觉其实也一样,莫名的兴奋,又很温暖的感觉。
见孩子睡得正香,他将她打横抱起,走到旁边一块巨石后。
天如薄玉,海如蓝绸。头顶的云朵徐徐飘过,脚底的细沙瑟瑟作响。步千洐把自己衣服脱了铺在石头上,将破月压上去。
步千洐早绷紧了,想进去,却发觉她还未动情。遂蹲下耐心侍奉。破月上半身躺在石头上,头顶的日光晒得她有点发晕。可那丝丝麻麻的感觉,又叫她加倍清醒。她低头一看,便见一个黑色头颅埋在自己双腿间,大手捏着自己大腿根。他早把自己衣服脱了个干净,她可以瞧见他笔直有力的脊梁,是那样的成熟诱人。因为他跪在地上,她甚至能看到他可爱的腰窝下,挺翘细窄的臀线,和结实紧绷的臀瓣。想象到他很快要用这样矫健野性的身体疯狂的进入自己,破月咽了咽口水,身体深处都软了。步千洐察觉到她的潮湿,抬头望着她。他的面颊有些潮红,目光也比平日氤氲柔和。
“喜欢吗?”
破月摸着他披散肩头的黑发:“喜欢。喜欢得快死了。”
后来,步千洐亲手替软成烂泥的破月穿好衣服。这时暮色/降临,海风骤起。步千洐用披风裹住她,柔声说:“过几日便回去吧。”
破月点头。
这时孩子也醒了,冲爹娘咯咯笑。步千洐将她抱过来,指着暮色里朦胧的星光逗她玩。破月去拾掇钓上来的鱼,生火烹制。
两人吃鱼的时候,坐在凉席的萌萌,忽然指着前方海面,依依呀呀。步千洐和破月都站起来——那是一艘小船,趁着夜色朝岛上开来。
“大师兄!大师姐!”
“步千洐!步千洐!颜破月!”
此起彼伏的呼喊。
步千洐和破月都笑了,步千洐高声道:“来者何人?”
那边沉默片刻,声音颤抖的报上名字,原来是教中几名大弟子。步千洐和破月久未见外人,抱着孩子,兴奋的迎上去。船很快靠了岸,五六个人跃下,快步走过来。
“你们居然能寻到此处!”破月笑道。
“我们已在沿海找了五个月!总算找到你们了!”他们又激动又难过。
“出了何事?”步千洐警惕的问。
众人对望一眼,神色变得有些悲痛。一名女弟子哽咽道:“原来你们在这荒岛上,一点也不知道。”
另一人是步千洐老部下,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居然哭了:“将军……”
步千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出了何事?大胥战败了?”
“去年年底,北伐失利退兵。大伙儿都以为没仗打了。谁知一月间,君和的皇帝病死了,新帝下令起兵反攻大胥。
四个月前,太子殿下和赵初肃大将军亲自领兵,与唐卿在湖苏城会战,十五万大军……被歼灭六万,俘虏五万。太子殿下和赵将军都战死了,君和大军长驱直入,攻下了帝京!”
步千洐和破月震惊难言,其余各人面色屈辱而隐忍。
那人接着道:“帝京沦陷,皇帝也在战乱中……驾崩了,二殿下继位。只是……君和大军所过之处,势如破竹。听说,现在只有青仑王还在抵抗君和人,领着五万残军,护送新君往南逃了。将军,岂止是战败大胥……亡国了!”
一百零二章
淡蓝色的明净天空下,城池灰暗、沙土飞扬。远山笼罩在薄雾里,日头在山背后镀上一层朦胧的金黄。
中军大帐修筑在墨官城外二十里最高的山头上,方便观察战局、发号施令。
山顶上很清净,秋风习习。唐卿穿一身洗成月白色的长衫,腰束青玉带,外裹赤狐裘,脚踩皂色长靴,不似一军大将,到像锦衣士子,清贵逼人。
正值日出时分,他阖目靠在太师椅上,苍白手指轻轻搭在膝盖上,一下,一下,他在听风的声音。
很开,有人快步上山,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唐卿睁开眼。
“慕容湛不肯降?”他站起来,翩翩衣袂迎风,“那就打。不过,先叫人去城楼下传话,就说本帅与青仑王神交已久,今日不得已开战,实在痛心。此役无论胜负,卿必善待王爷麾下将士,胥人、青仑人、君和人绝无贵贱之分。”
副将有些疑惑:“元帅,慕容湛用兵骁勇,今次难得围堵在此,若是不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有许多种方法,也有很多时机,不必急于一时。”唐卿眸色温和看着前方城池,“如今胥似一盘散沙、士气低迷。我不能让慕容湛这一仗打出骨气,打出血性。”
副将思索片刻,露出笑容,领命去了。一名僮仆泡了热茶,奉上点心。唐卿吃了半块就饱了,拿起各部送来的急件,缓缓翻阅。过了一会儿,见身旁依然无动静,便放下文书,微笑道:“还不来吃东西?”
一个靛青色身影,默默从树后走出来,拿起点心,很快风卷残云般干掉,又喝了半壶茶。然后坐在唐卿身旁矮凳上,迷蒙的双眼望着前方城池。
“我知你不喜战事。”唐卿柔声道,“你一直在怪我,此次为何攻胥,对不对?”
“嗯。”十三答道。
“如今你看我排兵布阵已有数月,明白缘由了吗?”
“似乎。”
唐卿失笑:“大胥国破已成定局,如今我便将秘密话与你知吧。此乃绝密军机,休要告诉你的兄弟步千洐。”
“难寻。”
“缚欲山神龙教,别说你没去找过。”
“……”
“他虽才华横溢,如今大胥兵败如山倒,就算他来了,也无力回天。”唐卿眸中浮现傲色,只有在亲弟面前,他才会浮现温煦之外的许多种情绪,“我与皇上商议攻胥,诚然存了一统天下的雄心。但最根本的,却是我君和已骑虎难下。此次若不闪电战灭掉大胥,两年之后,灭亡的便是我君和了。阿荼,你忍心国破家亡吗”
“绝不。为何?”十三抬头看着唐卿,表示他很震惊。
唐卿淡笑:“还记得昔日咱们前往胥军议和,遭人暗算吗?起初,我也以为是胥人干的。后来皇上驾崩,对外说是病逝,实则中毒。”
十三猛然挑眉。
“我与皇上秘密的顺藤摸瓜,终叫我查出,这两桩事的背后指使者……”
“流浔?”
唐卿目露欣慰:“正是。”
他负手立于坡上,傲然道:“之前我也未想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区区属国,竟有意天下!
只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君和与大胥两败俱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弹丸小国,为何敢战?我见过流浔国主徐傲,他为人谨慎,是那种不等到十拿九稳,绝不发动的人。所以,他一定还有暗棋,是什么?”
“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他们已与胥的某人,达成了协议。否则当日不可能派奸细潜入两军腹地,暗杀我二人,定有胥人偏袒,而这个人,很可能是急于想登上帝位的胥太子。
若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胥人北伐战败退兵,根本只是表象。他们很快会卷土重来,并且极可能是与流浔国联手。真到了那一天,即使是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我猜想流浔只会秘密参战。这样,才能在我们战败之后,建立傀儡国家,以报仇之名笼络人心掉头攻胥。”
“不是胥?”
“对,能够建立傀儡国家的是流浔,不是胥。阿荼,我君和天朝大国,皇帝竟然被流浔下毒,可见其奸细厉害。如今这满朝皇宫大臣,又有多少流浔人潜伏?皇上刚刚亲政,根基不稳,容我往坏的方面想一想,整个帝都,说不定大半势力,都已在流浔手里。流浔虽小,呵呵,这些暗招,只怕已筹谋数十年,远在我们两国之上。
所以,大胥一战看似君和胜了,实则已内忧外患、四面楚歌。我与皇上商讨了数日,最终决意攻胥。一是想麻痹流浔,教他们以为,还未察觉他们的诡计。这样,皇上便能趁机彻查、铲除承阳的流浔奸细;
二是此时出兵,能够攻其不备。我已灭了胥,他们的同盟不复存在。流浔孤掌难鸣,以徐傲的性格,绝对会重新掂量自己的实力,不会再贸然进攻。天下大势,自此尽在我君和手中。
所以我此次出兵,不是为了侵犯他国,而是将未来的三国混战天下大乱,扼杀于我掌中。我问心无愧,阿荼,你是否明白?”
**
同样的一个清晨,对于慕容湛来说,却是清冷而寂寞的。
墨官城隐秘的南城门外,并无唐卿的攻城部队。因为唐卿知道,他慕容湛不会弃城而逃。
密林之外,千人队严阵以待。中间一辆马车上,慕容湛深深拜倒。皇帝慕容充端坐正中,见他跪倒,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小王叔,你真的不愿退兵?”
慕容湛摇头:“皇上,臣不可退。”
皇帝的眼眶顿时红了,握着他的手道:“朕……国破家亡,方懂王叔忠肝义胆。若不是王叔冒死带兵来救,朕早已死于乱兵之中。可小王叔,你的兵马已是大胥最后精锐;城外,却是唐卿十万雄兵。就当朕求你,随朕一起南撤,好吗?”
慕容湛目光变得柔和:“皇上,我们从帝京退到此处,已经退得够远了。”
“可是……”
“皇上,唐卿攻破了帝都、占领了我大半河山,却没有真的亡了大胥。只要帝旗在,许多勤王兵正闻讯赶来,皇上很快便有一支雄兵。可是湖苏城大败后,各地军队都被打懵了、怕了、乱了,唐卿想必也是看到这一点,才对咱们穷追不舍,就是要让我们全无喘息、重整旗鼓的机会,他想吹枯拉朽般,让大胥彻底灭亡。所以我不能退,我要让天下人看到,大胥还有军队在抵抗,正面抵抗。我要以轰轰烈烈的一战,让百姓知道,我们在战!”
“王叔!”泪水浸湿了皇帝的眼眶,在这一刻,他真心实意的朝慕容湛拜倒,“请受小侄一拜!”他哽咽道:“我知道,唐卿早对外宣称,你才华胜过朕数倍,他对你仰慕已久。只要你投降,将我交出,他便立你为胥帝。可你杀了他的来使。王叔,我都知道……”
慕容湛将他扶起,摸着他的长发:“皇上,臣会忠于你,如同忠于皇兄,万死不辞。”
送走了皇帝,慕容湛策马回城。大战在即,城内的气氛却很平静。大概是因为慕容湛所领青仑族军队,历经数次大战,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且慕容湛如今于青仑全族,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同生共死,已无人有任何怨言。
慕容湛一人上到城垛,远远望去,只见赭色大军如巨兽蛰伏大滴,茫茫望不到尽头。他立了片刻,便回到城楼里。一灯如豆,他自己磨墨、铺纸、提笔,却迟迟不能落下。
“吾兄千洐在上……”刚写下这几字,他的胸腔便被酸涩的滞涨堵住。他难得的焦躁起来,揉起那纸团,扔在地上。
他知道打不过唐卿的。在君和境内时,他就是他手下败将。能坚持到这个时候,他已问心无愧。如今以三万疲惫之师,对抗十万生力军,他或许能守住十天半月,但总有城破被擒之日。
若是大哥在此,会不会局面就此不同?若是他们在此,他的结局会不会就此不同?
心口微微发疼,惶然之间,原来已写下满纸凌乱。
“吾兄千洐在上:
自君和别后,一年有余。光阴仓促如斯,而弟华发已生,三两白如雪尘,每每落入掌中,方觉年华荏苒。又思及若为你所见,必嘲笑我少年白发、庸人自扰。遂以火焚之,然终是白发难尽,思念难平。
弟人未老,心已衰。国破家亡,领军辗转南北,虽奋力抵抗,终是输人一筹,被困墨官城。明日之战,九死一生。我心若止水,唯独挂念兄嫂,夜不能寐。往事历历,你我把酒策马,肆情爽意,如在昨日,亦远如前生。当时不知光阴贵,如今只能对影独酌,便似有兄作伴,满室寂静,我不醉无归。
醉死之际,犹记得分离那日,你持刀而立,声若裂谷。只因我慕容湛相拦,叫你顶天立地一男儿,父母之仇不能报,荣耀声名不能复。你待我深情厚谊如此,我当真是生无可恋、死无可惧。只盼来世,窃愿痴长你数岁,便能为兄,偿你情意,护你周全。
唐卿兵临城下,我虽无兄之才,也愿做大胥先锋,振臂一挥,为国捐躯,死而无悔。天下之大,只要人心不死,大胥不亡。我愿以心头热血,尽染头顶旌旗、尽洒脚下赤土。此情此志,唯兄能明,唯兄能继。他日虽无弟相伴,兄定能一呼百应、匡扶皇侄、收复国土。
万千言语,皆尽于此。湛这一生,有兄与破月,已是繁花似锦,圆满如梦。黄泉路上,我孤身而行。惟愿数年后,能与兄执手相望,终不负生死之交、知己豪情。
勿痛,勿念。慕容湛绝笔。”
一百零三章
战斗打响之后,墨官城一直笼罩在沙尘、嘶吼和鲜血里。天亮的时候,城门外的广原上,只有血迹和脚印。到天黑的时候,已经堆满了赭色的尸体。夜深之后,君和会安静的派人把所有尸体抬走,在城外山上就地安葬。
城里的情况同样有序,但是更加绝望。堆积如山的尸身只能火化,骨灰罐都堆在慕容湛的指挥室里,等战争结束后,由专门的官员,交给士兵的亲人。
到了第十天的时候,战斗迎来了转机。
那是个明亮的早晨,城楼在日光中亮闪闪的。在轮番不休的攻击了十多次后,君和人发起了总攻。
“是时候了。”唐卿站在山顶上,对传令官说。
“也许到时候了。”慕容湛立于城楼上,望着敌军数量最大的一次攻城,在心里默默的说。
虚虚实实,一次又一次佯攻真攻,磨掉守城将士的士气。这是唐卿的计策。他做得很坦荡,慕容湛也看得很清楚,但是全无办法。
胥兵看到源源不断的敌军,已经麻木和漠然。有的战士已经杀疯了,有的则已放弃。战场很吵,但在很多人耳朵里,因为吵得很久,其实跟旷野的死寂,没有区别。
两架大型攻城冲楼,穿过胥兵的火箭投石,驶到了城门前,开始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撞击。在这一瞬间,几乎临近城门的所有人,上面的胥兵、下方的君和人,都看着城门。因为只要城门破了,一切将没有悬念,只有时间问题。
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城楼高高坠下。立刻有人大喊王爷、青仑王!但是来不及了。那人落在战车旁,一剑刺穿两个围攻过来的君和兵。然后跃上战车,将顶盖掀开,拔剑一阵乱刺。
里面的士兵死掉了,他也陷入了重围。很快,赭色大军将他淹没。
“活捉慕容湛。”唐卿低声道。传令兵领命去了。
“我去。”十三站起来。
唐卿点点头。十三很快跑不见了,这时,又有士兵快步冲过来。
“报——西面二十里外发现胥兵,约莫有五千余人。”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唐卿正在喝茶,闻言停顿了片刻,放下茶盏。他的斥候查探范围是一百里,为何被对方逼近二十里才察觉?
世上行军如此快,快过唐家军、快得让斥候猝不及防的,只有一人。
他站起来,看着西方。那里天空晴朗无云,远山朦胧,大雾弥漫,就像是另一个梦境。
“步千洐从哪里来的五千兵力?”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元帅,他们也穿黑衣,但不像是胥人的军装。旗号是——神龙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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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树林中冒头后,神龙营再无需隐藏行踪,五千人策马于平原疾奔,像一道黑潮从大雾中渗出来。
虽然他们现在才现身,实际上,已经在城西百里外,潜伏了四五天。跟唐卿和慕容湛一样,步千洐也在等时机。面对唐卿的十万大军,他只有五千人,要在什么时机加入战场,效用最大呢?
答案是能够反败为胜的时机,能让士气大振。否则不过杯水车薪。
此时,他与破月并肩而行。身后是五千弟子,男女差不多各半。在他和破月隐居的这段时间,代理教务的姑姑,成功的将人数从一千余扩展到五千。其实大多是战败之兵,无处可去。姑姑聪明的散步半真半假的流言,说主持神龙教的是一位退役大将军,引得很多人来投。
步千洐和破月回中原后,加紧练兵两个月,一探明慕容湛主力位置,起兵来助。
远远的,看到墨官城和城外大军的轮廓了。步千洐宝刀雪藏多日,也有些热血上涌。正要对大伙儿说一番励志话语,忽然一名亲兵揪着个穿平民服饰的男子,到了跟前。
“步将军!此人鬼鬼祟祟,在我军东面林中出现,必定是君和奸细!”
步千洐冷眼看着那人,他却忽然抬头,神色激动:“步将军!是你!真的是你!”步千洐看他眼熟,也辨认出是慕容湛的亲兵,大惊道:“你怎会在此处?”
那亲兵激动的跪倒马前:“步将军,你是去营救王爷吗?太、太好了!我正是奉王爷之命,趁敌军对北门发起总攻,伺机出城,去寻你的啊!”
他从怀中掏出个黄色缎袋,取出个信封,双手奉上。步千洐探手接过,打开。只看到“吾兄千洐在上”几个字,胸口便似无声的碎成几块,空塌下去。
破月与他隔得很近,看到后头,不自觉握紧马缰,深吸口气,扭头看着一侧,不叫眼泪落下。步千洐的脊背挺得笔直,漆黑的眼睛看得很专注,嘴唇紧抿着。看完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将信叠起,放入怀中,一抖马缰,一骑在前,冲了出去。
“将军!”众人惊呼。
“千洐!”破月也惊呼。
他奔出数步,骤然回身,忽的下马,朝众人单膝拜倒。众人愕然,却见他头埋得极低,缓缓道:“我生死兄弟就在前方与敌血战,千洐誓死血战、护他周全,力保墨官不失。诸位兄弟姐们,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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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卿负手立于山顶,身后是数名幕僚和将领。当看到一支黑色军队,犹如一把沉光闪亮的匕首,从西侧与赭色军阵正面交接时。众人都有些惊讶。
唐卿的笑容始终淡淡的。
前方指挥战斗的,是君和一位经验丰富的将军。在他的指挥下,黑色狂潮始终被挡在赭色军外围,以极缓慢的速度推进。偶尔有黑色支流慎入赭色军,很快被淹没。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赭色军忽然变阵,将黑色骑兵包围进去。远远望去,像是赭色海洋里,一朵黑色幽暗的花漂浮着。
众将纷纷叫好,唐卿却摇头:“前锋将军大意了。”
大家不解,唐卿淡道:“我先前已有令,以铁骑营布防,不让神龙营向城门推进,一点点剿杀步千洐的兵力。只要再拖得他一个时辰,城门已破,纵然他的五千人再神勇,也是大势已去回天无力。
如今前锋营必是中了步千洐什么计策,也或者是已经抵挡不住,变了阵,将神龙营包围,这如同让匕首插入我军腹部,不仅死伤极大,还会被步千洐杀到城门处。守城军见援兵到来,必当士气大振。今日这城,只怕攻不下来了。”
一席话说得平平淡淡,却叫人胆战心惊。过了一会儿,才有副将问:“元帅,那咱们怎么办?”
唐卿淡笑:“不怎么办。围城三月,不战自降。”
众人齐声叫好,一同微笑看着山下战况。这时忽有一骑快马疾驰而来,停于山坡下。马上人将马缰一丢,冲上山来。
“元帅!”那人扑倒在唐卿面前,压着声音道,“皇上密旨。”
周围人见状纷纷回避。唐卿跪倒,接过信一看,神色骤变,声音竟有些颤抖:“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才是流浔的暗棋,他竟然猜错了。
他起身,又仔细将信看了一遍,便投入火炉中。
众人过了一会儿都回到他身旁,却见他神色凝重,竟似有些疲惫,轻声道:“传令下去:退兵,全军休整一个时辰,立刻北撤,随我回君和。传令东路、西路及其余各部,不再南攻,原地固守。等我命令。”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后齐声问:“元帅,为何忽然退兵?”如今他们已占领大胥半壁江山,只要再多得二三月,大家都有信心,吃下整个大胥。
唐卿静默不语,只缓缓摇头。众人见他神色凝重,也不再多问,纷纷领命去了。唐卿孤身一人站在微风中,望着前方鏖战中的城池,久久沉寂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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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军万马中,慕容湛并不知道,援军到了。他手持湛洳剑,浑身浴血,正拼力对抗着平生劲敌——唐十三。
城门口处,本应陷入焦灼的争夺。可此刻,君和兵往后退了一丈,空出一大片空地。只有慕容湛和十三两人。
这是十三的命令,当他赶到城门处时,慕容湛正如死神般立在城门处,屠杀着君和士兵。十三不喜欢有人插手,也觉得士兵碍手,就命他们滚蛋。
只是他武功虽稍胜慕容湛一筹,只是他善于杀人,如今要活捉,非他所长。而慕容已杀出了性子,比起平日更要凶悍几分,所以两人一时竟打得难解难分。
围观的士兵们也看傻了,一黑一青两道身影,像蛟龙缠斗。一个快,一个稳;一个大开大阖,一个剑轻灵诡谲。雪白的剑气构成个闪亮的光球,任何人妄图接近,都会被剑意所伤,血流如注。
慕容湛打得悲怆而狠绝,心如沉静湖水,不在乎生死,也不在乎输赢,只知要护住身后城门,不让任何人靠近。十三却越打越高兴——他从未跟慕容湛交手,但听闻他是大内高手的嫡宗弟子,武艺方正庄严。今日一见,果真一身浩然正气,剑招朴实无华却刚猛有力。他是武痴,一时打得痴了。几次有机会擒下慕容湛,却放过,只想看到更多招式。古往今来,在两军对战中因为对武艺痴迷忘乎所以的,约莫也只有十三一人了。
慕容湛久战过后,体力早已不支,多处伤口血流不止。终于一个踉跄,长剑竟被十三击飞脱手。十三立刻收剑而立,对他拱手道:“承让。”
慕容湛默然不语,上前几步拾起剑,背对着十三,沉默而立。十三正要上前,点他穴道带走,忽的后颈一麻,全身力竟然使不上来。而后身子骤然腾空,竟被人提着后领拎了起来,放在一匹马上。
他定睛一看,一高大一瘦小两个黑衣人,站在马旁。
“哦。”他自己先说话了。
破月抬头冲他笑笑,有点难过又有点激动的样子,随即又看着前方,步千洐则压根没看十三一眼,只轻声道:“回去吧。”抬手在马臀上一拍。马儿撒蹄就跑,十三眸中升起笑意,伏低身子朝外围跑去。
步千洐和破月都望着前方那人。
他的身形还是那样高大而削瘦,挺直如松,气度清逸轩昂,与别人都不同,极易辨认。一身黑衣,湿漉漉贴在身上,那是半干的鲜血。他的靴子、裤腿、腰际都有很多灰黑的泥土,但看起来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脏。
那墨黑的长发参杂着雪色,如同夜色中的月光流水,瞬间灼伤了步千洐和破月的双眼。而他缓缓转身,曾经清俊如玉的容颜,曾经秋意湛然的凤眸,满是风霜与血。
一百零四章
那个时候,时间好似静止了,三人身后万马千军,像是都不存在了。慕容湛看到他二人,眸中升起惊讶、喜悦、愧疚、痛楚,最终却归于温暖的宁静。
“若是黄泉路,你不会孤独一人。”步千洐看着他说,声音沉而哑。慕容湛一脸惊痛,破月走过去,扶住满是鲜血的身躯,他低头看着破月,眸色彻底柔和。
又有敌人冲了上来,步千洐横刀立马,面无表情,单刀亮如日光,斩落一个又一个敌人。破月护在慕容身前,为他抵挡一切袭击;慕容亦重新提剑,一起御敌。三人自成一块天地,护住身后脆弱的城门,任何敌人在他们面前,都不能前进一步。
终于,敌人鸣金收兵。杀到三人跟前的神龙营兵士们喜出望外:“将军,敌人退了!”步千洐望着数万人有条不紊的龟缩、撤退,点了点头,这才转头,看着慕容湛。
慕容松开破月,踉跄着上前几步。步千洐与他紧紧抱在一起。
破月站在两人身旁,又喜悦又难过。步千洐把她拉过来。她掉了眼泪,张开双臂,抱住他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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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时候,银月清透如水,挂在头顶。三人处理完战役后所有杂务,坐在墨官城最高楼的屋顶上。
夜色看起来很美,所有离乱被掩饰在黑暗里。远山扑朔、星光闪耀、灯火朦胧。下方街道上亮堂堂的,四处是欢庆的士兵和百姓。
诛杀唐卿!收复国土!人们不停高喊着!在他们看来,是青仑王的誓死抵抗和步千洐的横空出世,战胜了君和人。大胥终于打了大胜仗,他们重新燃起了复国的信心。
步千洐和慕容并不知道唐卿为何撤兵。但墨官城困局已解,我方士气大振,这个局面已经很好了。
“若是唐卿不退,你岂不是要陪我一起死在这里?”慕容问。
步千洐看着前方微笑:“其实我原本打算绕个大圈子,去打承阳城。”
慕容猛然挑眉:“……承阳?”
步千洐点头:“我已有五千人,如今全国各处都是战乱逃兵,估摸着等我走到北边境,至少能拉个万人队。只要能穿过白泽森林,拿下承阳,嘿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慕容迟疑:“可是此计太过凶险。”
两国间两道天堑,一是千里沙漠,二白泽森林。森林从西、北部将君和边境包裹。比起沙漠,森林更加艰险,毒虫蛇蠹,蛮人瘴气,几乎是九死一生。当年楚余心元帅带着五万精锐,费劲千辛万苦才穿过白泽森林。最终却功亏一篑。
“破釜沉舟。”步千洐却不在意,“后来探得你在此处,就掉头过来了。至于唐卿围城,时局难测,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如今他不是也退兵了?”
慕容垂眸:“多谢。”
步千洐淡笑:“客气。”
两人又静默下来。破月坐在步千洐另一侧,见有些冷场,估计两人心里还有些尴尬,又温暖又好笑,开口:“小容,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小容笑意加深:“整顿各地军队,在南方拉起义旗,相信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能与君和抗衡,收复失地。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破月心跳有些加速——小容他,又叫步千洐大哥了呢?
步千洐似乎想了一会儿,侧头望着慕容,缓缓笑了:“大哥去为你打下承阳。”
慕容一把抓住步千洐的胳膊:“太过凶险,不要去了!”
步千洐拍拍他的手,漫不经心的说:“我爹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慕容知他心志难撼,看向破月:“为破月着想,你也不能涉险。”
步千洐瞧着破月:“你委屈不?”破月将他胳膊一抱:“别废话,我要一起去。”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步千洐摸摸她的头:“这才是乖娘子。去给我们拿点酒菜。”破月推他一把:“我是看小容面子才跑腿,可不是你。”起身跃下屋顶。
两人望着她身影走远,慕容又感动又难过,他多想随两人一起去君和。可他走不了,他要主持南方军务大局,扶持新帝。
“小容,很多年了啊。”步千洐看着天空中遍布的星辰。
“是,许多年了。”慕容也抬头,原来不用百年,人生也会沧海桑田。
“我当爹了,有女儿了。”步千洐笑容放大,“这次将她留在缚欲山了,等仗打完了,带你去看干女儿。挺漂亮一妞,就是胖,圆滚滚的。”
慕容的表情彻底柔和:“我听说了,女儿是极好极好的。她……像你还是像破月?”
“像她多些。白、眼睛很大,整日爬来爬去不停,如今估计已会走了。”
“那一定非常可爱。”慕容觉得心尖某处软软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有点酸,更多的是幸福感。
“你呢?”步千洐很随意的问,“也该找个人成家了。”
慕容沉默片刻,微笑点头:“嗯。”
破月在街上酒馆买了些酒菜,提着食盒跃上屋顶,远远便见两人并肩坐着,头顶是星光,脚下是灯火。他们都在笑,很放松的笑,看起来全无间隙,也无愁色。破月有点心疼,也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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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官城一战后,大胥的抗战局面的确有了改观。各地游离的胥军,如同有了主心骨,迅速向南集结;君和各支部队悄无声息往北龟缩,双方划江而治,一时僵持。
胥帝加封慕容湛为太尉,参议军政大事。封步千洐为一品大将军,都督天下军事。十一月,天气初寒,步千洐颜破月秘密拜别胥帝和慕容湛,领一万精锐,从南方出发,佯装巩固边防,绕过君和防区,往北去了。
冬季往往是行军最难的时节,却也是越过白泽森林最好的季节。因为天寒地冻,毒虫蛇蚁减少大半,据说那些散乱的蛮人部落,也会躲进深山窑洞,抵御寒冬。
森林里的日光斑驳而柔和,树木满身湿气,地上则雪茫茫一片,就像一个冰冷的梦境,永远走不到尽头。开始的大半个月,一切都很顺利。有几名士兵误踏入大概是蛮人的陷阱受了伤,还有几人因为不适应北方天气感染风寒,队伍中并无死亡。
后来,天气越来越冷了。尽管带够了衣物和食物,日子却变得难捱。好在步千洐治军甚严,大伙儿对他死心塌地,虽然辛苦,却从无怨言。
十二月底的一日,大军在一处山脚扎营休息。过了这一片山,就会进入盆地,天气反而会温暖些,路更好走。再走上一个多月,就能抵达君和西北边境了。
步千洐的几个亲兵居然猎来了两头白熊,大家惊喜万分。步千洐割了一只熊掌,一块胸脯肉,与破月和几个亲兵在一处林子里烧烤,其他的吩咐伙头军炖汤,让大伙儿都尝尝鲜。
此时正是晌午,虽然没有日头,但也不会太冷。升起火之后就更暖和了。十几个人围着篝火而坐,破月亲自操刀烧烤。肉香弥漫,步千洐和亲兵们吞着口水,眼睛都直了。
肉烤好了,步千洐却护短,大半个熊掌都要留给破月,大伙儿自然没有意见,破月望着比自己脸还大的熊掌苦笑,吃得千辛万苦,才完成一小半。她要给步千洐,他却舍不得自己吃,叫她留着,下一顿继续吃。
破月被他宠得心头甜丝丝的,听话的将熊掌放到一旁石头上,心想待夜间无人,再与他亲昵的分食。
大伙儿吃饱喝足,靠着营帐聊天。破月正收拾烤肉器具,忽的一愣——放在地上的半边熊掌不见了。
破月记得很清楚,刚才没人靠近过这边,熊掌一定是被其他人拿走了。可放眼全军,不可能有人来偷将军的食物。破月屏气凝神,果然听到前方树后,有微不可闻的吞咽声和呼吸声。
定是方才大伙儿说话声太大,她和步千洐才没听到树后人的靠近。破月给步千洐递个眼色。众人都是行军老手,见状也警惕起来。
步千洐忽的站起,身影快如鬼魅,瞬间已掠至树后。只听那人一声重喘,雪地上“啪”一声,掉落一块啃干净的白森森的熊掌骨,那人已被步千洐拽了出来,呆若木偶的站着,看着众人。
竟然是个孩子。
个头不高,只到齐步千洐腰间,十来岁的样子。奇怪的是他的穿着打扮:海藻般的长发散落肩头,黑中带灰,颜色黯淡得有些奇怪。尖脸黑漆漆的,还有些红黄色彩涂抹,也不知道是什么,一双眼睛却黑亮无比。他身上裹着块厚厚的兽皮,四肢都露在外头,旁人看起来都替他觉得冷。
大家如今都明白了,逮到了个偷食的小蛮人。
“小子,你从哪儿钻出来的?”步千洐问,“你父母呢?”
小蛮人眨眨眼,不做声,一脸茫然的惊恐。
“也许他听不懂。”破月说,拿起块肉递给他。他看着破月,沉默了一会儿,飞快的伸手把肉抓走,大口啃咬。这里的男人们已经觉得自己够粗鲁了,看到这小子吃东西,才知道人外有人。
很快,他就把肉吃完了,破月又给他喝酒,他居然一口气喝了一碗,还打了个饱嗝,眼神明显有点飘忽了。破月失笑——毕竟是个孩子。
大家都看着他,他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约莫食指长短、弯弯的雪白兽牙,递给破月。然后咧开嘴笑了。破月接过兽牙,很是感动。
“问问他们有多少人?其他蛮人在哪里?”步千洐盯着小蛮人道。
破月奇怪的看他一眼:“我怎么问?他听不懂。”步千洐却笑:“娘子温柔聪慧,定有法子。”众人闻言都笑了。
破月想了想,拍了拍那小蛮人肩膀,伸手一个个数了在场的人,一共十一人。她从地上捡了十一根小树枝,堆在面前,再指指小蛮人。
小蛮人愣了一会儿,弯腰开始捡石子,直到在破月面前堆成一座小山。众人越看越奇,这么简单易懂的法子,居然叫破月想出来,不由得钦佩不已。步千洐嘴角含笑,其实他要破月想办法,一是见小蛮人对破月极为信任;二是想起平日破月教萌萌识数,便是用贝壳。只不过萌萌从来不理她罢了。
破月数完,对步千洐道:“他们有二百七十四个人。”
孩子还在玩石子,众人都沉默下来。
虽然是万人大军,但森林行军,队伍拉得很长。蛮人行动敏捷、力大如牛。单看这小蛮人,竟然能潜入到中军,不被亲兵发觉,可见其敏捷灵活。其余成年蛮人,只怕更难应付。若是与这三百多蛮人起了冲突,伤亡必定惨重。
“问他住在何处?”步千洐面色凝重道,可话出口,才想起这不是识数,破月要怎么做?
破月却胸有成竹,指了指自己的营帐,把孩子拉进去一起躺下。孩子很是新奇的玩了一会儿。破月拉他出来,指了指他。
他又懂了,朝身后一指,伸手拉破月跟自己走。
众人对望一眼,心头一喜。只要找到蛮人的住所,便能占据主动。
谁也没料到,就在这时,前方林中忽然响起一声惨叫,声音极为惨厉,整个军营仿佛都为之一震。
“何事?”步千洐厉声高呼。
“大将军!东面树林飘来白烟!有兄弟吸入,似是中了剧毒!”有人远远答道。
那人话音刚落,惊呼声已此起彼伏。
“伏低!别吸入毒烟!”“啊!有人射箭!”“结阵!别让他们再射伤人!”
——“大将军!东面有敌人偷袭!人数不明!”
破月望着步千洐冷意凝聚的侧脸,心下惊疑不定: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偷袭?难道行踪已经泄露,唐卿派人来了?抑或是……
一百零五章
破月忽然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反应过来——是她牵着的小蛮人,在缓慢而迟疑的向外抽手。她回头,首先看到的是他高兴的笑容。
他为什么要笑呢?她想。
然后她就看到后面相隔不到几步的树旁,低低的飘过来一阵白烟,看起来干净、清新的白烟。
“背后!”破月喊道,众人回头,见状一惊。忽然,周围响起一阵阵悠长清亮的哨声。
“敌暗我明,先行避开!”步千洐低喝道。众人点头,朝前方发足飞奔。破月刚要迈步,手上一滑,小蛮人已趁她分神抽回了手。再定睛一看,他的身影已如小兔子般,闪入了那片白烟里。
如果那是毒烟,显然他并不惧怕。破月感觉到手上有柔软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片紫色、狭长的树叶。她从没见过这种树叶,应该是小蛮人塞给她的。
众人往前跑了一段,便见许多士兵围在一起,地上似乎躺了不少人。白烟已经散去,但林子边沿还有丝丝袅袅的残痕。
步千洐和破月走近一看,情况十分糟糕:大概十来名士兵,横七竖八躺在雪地上。他们脸上、露在外面手背的皮肤,像是被毒液侵蚀过,又肿又烂,恐怖极了。可大概是怕引来敌人,他们只是低声□,没有一个人大喊大叫,但表情十分痛苦扭曲。
“发生了何事?”步千洐问。
原来毒烟飘来时,这些士兵在最外围,并未在意,结果吸入毒烟,就成了这样。军医中不乏医术高明者,可这毒烟闻所未闻,竟无药可解。步千洐让人把猎户向导叫来,他看到士兵的惨状,吓得腿都软了。
“蛮人!”他惊恐的说,“这是蛮人的修罗烟!吸入这种烟,全身都会烂掉,痛三天三夜才会死!”
周围的人全安静下来。
“抓到蛮人了吗?”步千洐冷冷的问。
前锋将军上前答道:“……尚未,弟兄们已追出去十来里,但他们对地形太熟悉了,一晃眼就不见了。”事实上,连个正面都没见到。
“传令,加大搜寻范围。蛮人忽然出现,此处离他们巢穴必定不远。天黑之前,务必找出他们,拿到解药。”
众将领命去了。破月心念一动,掏出那片紫色树叶说:“刚才的小蛮人给我的。”几名军医接过看了,都不认识。破月想了想,忽然咬下一点吃下去。众人见她以身试毒,都吓了一跳。步千洐一把抓住她的手,关切的望着她。
破月想的很清楚——她与步千洐百毒不侵,若真有毒,她会有中毒征兆反应,但能用内力排出。就是会不舒服,吃些苦头而已。
不过那树叶入口清甜,过了片刻,没有半点异常。她便将剩下的树叶,喂入一名看起来伤势最重的士兵嘴里。
众人屏气凝神看着,过了一会儿士兵的呼吸明显顺畅了,他看起来舒服了很多,脸上的红肿似乎消退了不少,溃烂的脓液,由稠转稀。
众人见状大喜,命令全军就地寻找这种树叶。可找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他们重新陷入了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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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暗的时候,步千洐命令部队加强外围防范,而后躺在帐中,搂着破月沉思。
“偷袭者留下的脚印很奇怪。”他说,“浅、且小。”
破月一愣:“那表示什么?”
“都是矮子,跟你个头差不多。”他笑了笑,“或者……都是孩子。”
破月更疑惑了——蛮人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有意加害,为何那个小蛮人要给她解药?可如果真的有更大的陷阱,今日的行为,岂不是打草惊蛇?
“娘子不必忧虑。”步千洐眸色淡淡的,“君和人也罢、蛮人也好。我不会叫他们牵着鼻子走。”
第二日天刚亮,破月醒来时,发现步千洐已经不在帐中了。
“大将军呢?”她问帐外亲兵。
亲兵的神色有些奇怪:“将军带人到营外烤肉去了。”
她按照亲兵指明方向出营,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肉香越来越明显,她看到前方一片低矮的山丘,燃着一堆篝火,上面烤着一大盘肉,香味简直要把树林点燃。
篝火旁并没有人,她听到一声低低的类似兽鸣的清啸。循声快步寻去,果见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里,有树枝轻轻摇曳。她一走近,就被人拉进去,落入个温暖的怀抱,不是步千洐是谁?
“胡闹!这圈套也太直接了。”破月低声说他。他笑笑:“不试试怎知道?蛮人与野兽无异。”
破月回头一看,才发现他身后还潜伏着约莫数十人,用树叶掩饰着身形。
破月便安静的窝在他怀里。等一会儿,前方并无动静。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皮肤上,痒痒的很舒服,也令人很安心。她不由得望向他英俊安静的侧脸,他的眉头乌黑舒展,显得很沉着。破月心里种种担忧疑惑,忽然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冒出个念头——跟着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
她心中突然有了很不合时宜的、亲近他的冲动。一抬头,在他脸颊飞快的印上一吻。步千洐明显停顿了一会儿,才侧眸看着她,眸色很深。
身后有人闷笑出声,显然是看到了大将军夫人的热情奔放。破月脸有点烫,她以前从来不肯在人前跟他亲热,他也不会。如今这么紧张的时候,她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冲动,有点懊恼,但不觉得后悔。
“不许取笑夫人!”步千洐低声喝道,隐有笑意,“本将军心疼还来不及呢!”后面一句声音很低,只有破月能听到。
身后有士兵一本正经答道:“是。”
破月被他们一唱一和弄得有点尴尬,脸上忽然一凉,是步千洐冰冷的手指,沿着她的下巴缓缓摩挲抚摸。她怎么不明白?是他在无声的倾诉衷肠。她轻轻抓住他的手指,步千洐反手握住她的,两人的十指紧紧交缠。
又等了半个时辰,前方忽然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众人精神一振,过得片刻,丘陵旁林子树叶摇动,快速闪出四个身影。
大家都暗吃了一惊。因为那是四个孩子。
昨日那少年赫然其中,他们装扮都差不多,大的看起来十二三岁,小的七八岁。他们冲到烤肉架前,很警惕的四处看了看,抓起肉串凶猛开吃。
昨日的小蛮人——破月在心里叫他小石头,只见他左手拿着肉串,右手从烤架旁拿起什么,露出笑容。破月一看下意识一摸腰间荷包,果然空了——小石头手里,不正是他昨日送她的兽牙?步千洐捏了捏她的手,她立刻明白,这么做的目的,是让小石头消除戒心。
果然,小石头把兽牙拿给最高的一个孩子看,比了个手势。高个子露出疑惑表情,两人来回比了很多手势,最后高个子点了点头,像是被小石头说服了。
破月忽然意识到这一幕的诡异。
原来她只以为小石头不说话,是因为语言不通。可他们自己人在一起,还是孩子,为什么是打手势,不说话?就算是蛮族,也该有自己的语言吧?
难道他们都不会说话?这太奇怪了。
过了一会儿,小蛮人们又发现了酒。很快喝得晕晕乎乎。步千洐看时间差不多了,叫远处士兵摇动树叶,发出声响,装作有人走近。
小蛮人察觉了,立刻取下没吃完的两条羊腿、几十串肉,还有喝剩的大半坛酒,抱在怀里,脚步飘忽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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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时候,森林沉浸在微黄明亮的日光里,就像被一层朦胧水雾覆盖着。周围幽静空旷,不远处就是山顶,盖着厚厚的积雪。
这里是半山腰,笔直的乔木直耸入云,形态各异的巨石嶙峋满目。一座座老旧的、黄色的圆顶小屋散布在林中。屋子非常多,密密麻麻蔓延到山顶上,看起来是个非常大的部落,人数绝对超过五千。如果不是跟着小蛮人们到这里,步千洐等人绝对发现不了,这样云雾缭绕的陡峭山崖上,还有数量庞大的蛮人人居住。
村落里三三两两站着小孩,但没看到大人。小石头吹着某种哨子,声音很悠扬,很快,更多的孩子跑出来。小石头几个将战利品抬进最大一间屋子里,其他孩子们都显得很兴奋,纷纷冲进那间屋子。破月注意到,他们每个人背后,都背着弓箭,短小的箭矢看起来跟那日射向士兵的一模一样。
并且,从头至尾,没人说过话,全是打手势。
数百个看起来天真可爱的孩子,一直保持沉默,多少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步千洐很有耐心,让士兵们一直等到天黑。这时,包围在村落外围的士兵已达到两千余人。迄今为止,他们没有见到一个成年蛮人。
“怎么没动静了?”破月盯着死寂的村落。
“因为我在酒肉里下了蒙汗药。”步千洐微微一笑,挥手,士兵们从树后、峭壁后现身,逼近村落。
攻占蛮人村落进行得超乎预想的顺利。当步千洐带兵冲进最大那间屋子时,发现里面横七竖八躺满了呼呼大睡的小蛮人。步千洐命人将他们全绑了,并未急着用水将他们泼醒,而是带人检视整个部落,加快布防。
破月跟着步千洐进入其他屋子,越看越奇怪。
首先,依然没发现成年人。但是每间屋子里,都有成年人的用具:衣服、鞋、大碗。看起来还挺整洁,似乎离开刚刚不久;有什么原因能让父母离开孩子呢?破月推断,极有可能是外出狩猎了。这意味着他们随时可能回来,这里很危险;
其次,破月以为会见到极具土著特色的房屋,但事实上,这些屋子里摆设大多简单,也没什么特别的民族图腾,到跟中原的普通农户家里差不多。
让人惊讶的是,士兵在很多屋子里发现了米和肉干,甚至还有崭新的棉衣。有些屋子里煮着饭,看起来半生不熟,也许是孩子自己做的,所以他们才会被步千洐的美味烤肉吸引吧?这里的生活似乎很富足。但如果这样,关于成年人外出狩猎寻找食物的推测就不成立了。那他们去了哪里?难道遭遇了意外的浩劫,全都死光了?
幸运的是,士兵们在许多屋子后头,发现了能够医治毒烟的那种狭长的紫色树叶的植物。步千洐立刻命士兵摘了许多,往军营送回去。
最后一个,也是最令人震撼的发现——那些孩子。
他们的舌头,全部被人齐根割掉了。当一个士兵偶然间发现这个情况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破月在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一个七八个月大、正在甜睡的婴儿,小心翼翼掰开他的嘴,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昨日袭击他们的,很可能就是这帮孩子。也许他们的行为只是出于自卫和防范,因为破坏性并不大。可这个隐藏在山巅上的蛮人村落,到底有着什么样秘密?大胥长途偷袭君和的险招,又会不会受影响?
所有的疑虑,只能从这些孩子身上得到答案了。破月端来瓢水,步千洐点点头,她轻轻朝小石头脸上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