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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卷:灯火已黄昏 第116-119章

    一百一十六章

    天色昏暗,四野无声。慕容湛手撑着城垛,一身白衣于风中飘飞。只见他面容沉肃如雪,清黑的眉头微蹙,扣在乌黑城垛上的十指,苍白修长。

    隔着四五步远的身后,士兵都被摈退,锦衣朱袍的官员跪了一地。个个深埋着头,不发一言,看样子已跪了有些时候了。

    “我意已决,你们无须再劝。”慕容湛低声道。

    “王爷!”群臣动容,齐声呼喊,重重叩拜。其中一须发皆白的老臣含泪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皇上被流浔所掳,若是您再以身犯险,万一有所差池,大胥群龙无首,还谈何复国?”

    众臣纷纷附和,慕容湛转身看着众人,语气凄然:“皇兄临终前将充儿托付于我,如今他生死未卜,我岂能见死不救?你们退下吧,明日发兵墨官。”他最后的语气已十分严厉,亲兵见状上来,请各位大臣离去。

    城楼上很快安静下来,亲兵们也不敢上前,只远远望着这位年轻白发的王爷,大胥如今的支柱。而慕容湛望着苍白阴暗的原野,也想起了很多。

    两个月来,情况对大胥已有所改观。虽然蛮人大军直入胥境,势如破竹。但他率全**队蛛丝抵抗。伤亡是惨重的,杀死一个蛮人,或许要付出是个胥兵的代价。但大胥上下,从未如此团结过。他们与蛮人在多个城池,展开激烈的争夺。一个城池失守,又以十倍的伤亡代价再夺回来。他打得惨烈,打得艰难。虽然如今仍是蛮族大军占着上风,虽然对手神出鬼没的用兵,让他吃尽苦头,但他有信心,大胥不会亡,因为百姓人心所向。

    他很想步千洐,也想破月。一个月前,步千洐领了一小队人,去蛮族大营营救破月,就此一无音讯。他每晚难以成眠,只想起关于破月的那些流言,再想起久未归来的步千洐,心痛难言。

    他不愿去想可能的结果,只盲目而专注的一日复一日打仗。直到三日前,接到了慕容充的亲笔书信。

    帝京城破之前,他已遣人将慕容充往南送,未料正中流浔圈套,帝驾就此了无音信。他派人沿途搜寻多日,也一无所获。

    没料到终于有了消息,他在信中说,自己本被流浔一支小队所掳,辗转百里,原本要被押往流浔国。万幸恰好被大胥一支千人队撞上,救了出来。如今正躲在墨官城外孤风岭,请慕容湛立刻发兵去救。

    看到这封信的第一刻,副将毫不掩饰的问:“王爷,这会不会是圈套?”

    慕容湛摇头:“这的确是皇上亲笔信,亦盖有帝印。”

    副将摈退左右,说得更加露骨:“皇上为流浔所擒,岂能轻易脱身?皇上,能信吗?”

    慕容湛不能不信。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不能让皇兄的骨肉罹难。哪怕……代价是他的命。

    而且他信慕容充,他们是骨肉胞亲,血浓于水。此事若换成慕容澜,或许真的会屈服于流浔;但慕容充虽有些戾气,但生性坚韧,他不会出卖自己。

    想到这里,他决意遵从自己的心,发兵墨官。

    隐隐的,也带着些不太理智的发泄的念头,想要大战一场的念头。这念头在破月被箭矢钉在他面前的地上,在他想要抱住她却不能挪动半分时就有了。及至破月成为蛮族宠姬的消息传来,他的心,前所未有的被某种戾气充斥着。

    这跟破月选择离开他时是不同的。那时他难过、痛苦,却不会不甘,不会怨恨。可如今,他有了恨,这种从未在他心里出现的情绪。

    他很想很想杀人,想看到鲜血染红自己的剑,仿佛这样,才能一舒胸中郁气,才能将破月被残害那一幕抹去。

    这让他想起皇兄驾崩前对他说的话。除了让他保护慕容充之外,还说:“湛儿,记住,你身体里流的,是慕容氏的血。”

    强韧而冷漠的慕容氏,策马平定天下的慕容氏,会为了一己所求变得疯狂的慕容氏。而他慕容湛短暂的半生,与其他所有慕容王族是不同的。他永远温和谦逊,永远干净无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很多时候,他在与邪念作战,在与**纠缠。他只是在控制,一直在控制。

    而今,他不太想控制了。发兵墨官,若一切属实,他迎回慕容充,不辜负皇兄的托付;

    若真是圈套,那就决战吧,哪怕代价是兵败身死,与月儿、大哥,共赴黄泉。

    **

    十日后。

    已是傍晚时分,两万人的军队,在平原上蜿蜒成黑色的屏障。飞扬的尘土中,慕容湛望着前方巍峨的群山,忽然伸手,命全军停下。

    “王爷,如何?”将领们拥上来。

    慕容湛沉默,只盯着前方狭窄的山谷豁口。

    是藏匿的好地方,如果慕容充和救了他的胥军的确在里面的话。

    也是伏击的好地点。

    “斥候探得如何?”

    “报——谷中的确有人际,看旗帜服饰是我军。”

    慕容湛拿出亲笔信:“送过去。”

    那是用慕容氏的暗语写成的书信,如果慕容充在谷里,只有他看得懂。如果他有危险,可以用暗语告诉自己。

    半个时辰后,亲兵回来了,送上了回信。

    慕容湛一看,放下心来。的确是慕容充的字迹,他就在谷中,并无伏兵。

    “前锋营,随我入谷,迎回圣驾。”他淡道,“其余各部,原地待命。”见到皇帝的亲笔,众将也无怀疑,随他带三千前锋,缓缓策马入谷。

    天色已暗,谷中绿树环绕、流水清浅。片片丘陵起伏,地势都不是很高,千人兵马如履平地。唯独两侧山峰高耸入云,树林茂密,难辨端倪。

    慕容湛在众兵簇拥下,行至一处山坡后,远远望见坡上竖起了黑色胥旗,一行人从坡后走上来,正中那人,正是身着常服的慕容充。

    “皇上!”慕容湛心头大定,策马快步迎上去。

    慕容充露出微笑,很淡的笑。

    “王叔,朕还怕你不来。”

    慕容湛隔着丈许远,翻身下马:“臣不会。”

    “嗯,你若不来,这皇位便是你坐了。”慕容充笑了笑,“你对朕的确忠心啊。”

    慕容湛察觉他语气有异,心头一凛,止步不前。

    慕容充忽然露出阴冷的笑:“咱们都被他骗了。你怎会是我的叔叔?”他脸色一沉,厉喝道:“传朕口谕,今日起,传位于青仑王。二哥,速去!”

    慕容湛瞪大眼看着年轻的侄子有些阴戾的容颜,脑子里朦胧而混沌,又有什么清晰的东西呼之欲出。

    “充儿!”他大喝一声,飞身扑去。

    然而已经晚了,慕容充身旁士兵拔出佩刀,直刺他的心窝。明晃晃的刀尖透胸而过,慕容充的神情瞬间凝滞,双目圆瞪,仰面倒下,已然不动了。

    慕容湛脚步一滞,全身僵硬似木石。

    “杀!”震天的吼声从山坡、四面悬崖响起,无数士兵冒头,箭矢如疾雨纷落。

    “王爷!”身后诸将已从震惊中清醒,全都扑上来,抱住慕容湛的身子,“快撤!”

    慕容湛神色惊痛,死死盯着慕容充的尸体,毅然转身,在亲兵的护送下往谷外撤离。

    **

    慕容充仰面躺在地上,感觉到胸口剧烈的痛,感觉到意识一点点涣散。他心中有些悔恨,但他庆幸,在最后的关头,选择了保护慕容湛,他的亲二哥。

    被流浔俘虏后,对方专门派了名能说会道的官员,游说他放弃抵抗。

    “陛下依然可以做大胥皇帝,两国建交,陛下高枕无忧。”对方这么说。

    可是他很清楚,那是冠冕之词。在流浔的扶持下重登帝位,他和大胥,要付出的代价一定很大。

    所以他不肯。

    后来就是酷刑,百般酷刑。他也不肯,尽管有几次差点屈服,他还是挺了过来。他很绝望,因为他快撑不住了。

    这个时候,流浔人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们在他面前,杀死了他的妻儿,然后对他说:“陛下,妻子可以再娶,儿子可以再生。可您如果死了,大胥的江山,就不是您的了。”

    “慕容湛会坐这个位子。别以为他不会,他跟您一样,是先皇的亲骨肉呢。先皇最疼爱的儿子。呵呵,若不是我流浔暗卫潜伏大胥数十年,也无法得知这惊天的秘密。”

    “陛下,你若不答应,我们便将这个消息散布。您认为,大胥军民会费精力去救您这个落魄皇帝,还是另立一个更加英明的,也名正言顺的君主?”

    “陛下,你和慕容澜,都不过是先皇给慕容湛的垫脚石。”

    “陛下,当日帝京城破,慕容湛派兵将您提前送出城,只怕是故意吧?您只要一死,皇位于他如探囊取物。”

    后来,他便允了。

    他是先帝嫡出,九五之尊,岂能将皇位拱手相让给一个野种?他有些恨,恨慕容湛当日让自己落入敌军之手,受尽折磨;他也嫉,昔日只觉得父皇宠爱幼弟的诸多举动,如今看来,这样刺眼。厚此薄彼,独宠一人。他也是父皇的儿子,却是大哥战死后,皇位的替补。其实父皇,是想把皇位给慕容湛吧。

    引慕容湛前来,诛杀他和大胥精锐。这念头便如无根的杂草,在他心头悄无声息的滋生。他有wωw奇Qìsuu書com网些不忍,但全部被冷漠的嫉妒驱赶。

    直至今日,看到慕容湛真的前来。

    风尘仆仆、神色坦荡、目光痛惜。

    他忽然就难过了。以慕容湛的聪明机智,怎么不会怀疑这是流浔阴谋?可他依旧如约而来,舍身赴死。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始终当自己,是初登帝位,风雨飘摇的皇侄。

    慕容充忽然后悔了,后悔加害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

    “二哥!”他对他说,“速去!”

    但愿他能明白,他真的无心加害!他们,原来是兄弟啊!

    **

    慕容湛撤到谷口时,已经看不清慕容充的尸体了。三千前锋,折损九成,尸血堆满了阴暗的山谷。

    他在短暂的浑噩后,已经彻底清醒。充儿已经死了,他不能再败,再败就是慕容氏的覆灭。而随他来的两万精锐,他要带他们安全的回去!

    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坚毅满心,大喝一声:“随我杀出去!”两万兵士齐声应和,悲壮,却同样无惧。

    然而流浔精心设下的埋伏圈,逃生谈何容易?

    月上中天的时候,慕容湛已率军且战且退三十余里。他想要正面对敌,可对方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们躲在暗处,他们像幽灵一样,驱赶这支万人大军。慕容湛也不能不退,此处步步艰险,安知敌人的埋伏圈在何处?

    折损已超过两千,他在夜色最暗的时分,率军强渡前方乌泠河。已是初夏,河水清凉,他们如蝼蚁般苦苦求生。也许他们的坚韧是超过敌人预期的,在他成功狙杀了两次敌人的伏兵后,被抓获的流浔人交代,主力就在乌泠河南岸。

    乌泠河,南归的必经之路。

    “渡河!决战!”他厉声下令。

    两万将士毫无怨言,随他渡河,一身湿漉的登上南岸。而身后北岸,追兵已至,茫茫蓝色流浔士兵,如暗色萤火,遍布原野。

    那前方的伏兵呢?过了河,出了树林,已经不需要斥候去查探了。因为蛮人,在夜色中粗壮狰狞如野兽般的蛮人,手持板斧,沉静如死去的雕塑,矗立在目力可及的每一寸夜色中。

    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

    慕容湛眸色暗敛,一抬手,身后鼓手一咬牙,敲响蛇皮大鼓。而前方蛮人阵中,一口巨大无比的红色皮鼓也被推了出来。雷鸣般的巨响,瞬间压过大胥的战鼓。

    “进攻!”蛮人阵营中,有人一声长啸,气吞河山,响彻这个肃杀的原野,响彻超过十万军队集结的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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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一十七章

    慕容湛在听清这个声音后,有片刻的怔忪。然而不等他细想,便看到蓝色的蛮族大军,如蓝色的暗潮,汹涌而缓慢的袭来。

    “王爷!”副将惊讶的低呼一声,慕容湛也看出了诡异。

    蛮军的阵型很奇怪,不是水平的战线,也不是楔形冲锋阵,而是分扇形徐徐拉开,那阵型像是要将胥军包裹在正中。

    但这决不是一个适合对攻的阵型,而后胥军背后有河,蛮人根本无法形成包围圈。

    匪夷所思的事进一步发生。蛮军两翼拉得远远的,在离胥军很近的地方,却并不上前。他们埋头猛冲,冲入了乌泠河。慕容湛回头,看到对岸的流浔兵也略有些耸动,像蓝色的波浪轻轻浮动。

    然而沉寂很快被打破了。

    因为涉水过岸的蛮人,如狂风骤雨般,杀入了流浔军中。

    “他们内杠了?”众将看得惊奇,亦不敢放松警惕。慕容湛亦百思不得其解。眼看对岸越打越凶,前方蛮人中军,却依旧纹丝不动。慕容湛心念一转,忽的提气高声问道:“敢问是流浔哪位将军在此设伏?”

    一个低沉含笑的声音,越过对岸喧嚣的厮杀声,清晰如在耳边响起。

    “楚千洐。”

    慕容湛浑身一震,不由得策马上前,越出军阵:“……大哥?”

    黑黢黢的夜色中,但见对方茫茫军阵中,一骑快马纷沓而出,竟似全不顾忌胥兵,顷刻已至面前,跃下马来。

    一身黑色戎装,表明他的身份。俊朗的脸庞于夜色中灰暗却生动。

    “小容,是我。”楚千洐盯着他,目光欣慰,“你没事太好了。”

    慕容湛翻身下马,三两步抢上前,紧握住他的手:“大哥!你怎会在此?”随即看向他身后,声音有些颤抖:“破月呢?”

    楚千洐将他肩膀一搂:“她也没事。”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此事说来话长,先俘虏这一万流浔兵,再与你详谈。”

    慕容湛激动的点头。

    众将看到自家王爷与流浔阵中冲出的一人勾肩搭背,都是震惊万分。再趁着夜色看清那人容貌,竟是失踪多日的大将军步千洐,又听他自称楚千洐,更是不解。待看到蛮族大军竟似听他号令,与流浔作战,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楚千洐才没空管这些琐碎,拉着慕容湛走到河岸边,两人一同驻足观看战势,楚千洐亦细细将这些日子遭遇、楚余心的存在,道与慕容湛。只听得他暗暗称奇,待听到楚余心这些年的遭遇,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楚余心没死,大哥多了位至亲,而皇兄所犯的错,亦少了几分;忧的是楚余心造此大难,实在令他痛心不忍。

    一个时辰后,蛮军大获全胜。

    火把点亮了对岸,流浔折损三千,俘虏七千,无人逃脱。这正是楚千洐要的结果,不由得喜出望外,将慕容湛的手一拉:“走,带你去见我父亲。月儿正陪着他。”

    慕容湛听到月儿两字,心尖微颤。其实见楚千洐神色无异,他也推向破月应该平安无事。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她……没有被旁人欺侮吧?”

    这个敏感的话题,他问得如此直白,已是非常少见的事了。楚千洐脚步一顿,目光温和的看着他:“放心,她一直跟着我爹,安然无恙。”

    慕容湛脸上慢慢浮现微笑,楚千洐拍拍他的肩,两人对视一笑,翻身上马,直入蛮军阵中。身后诸将见状大惊,终是不放心。可慕容湛只丢下句让他们去清理打扫战场,人就已行得远了。

    看着前方热闹的战场,破月身处沉寂无比的蛮族中军,激动不已。

    但她没忘了自己的责任——看守、陪伴公公,一旦他有异样,立刻通知楚千洐。

    好在前方那高大的身影始终矗立不动,威严沉默得像具雕塑。在楚千洐朝蛮族下达进攻命令时,在他策马入胥军阵中时,楚余心一直保持稳定的情绪的神态。

    这不能不说是很大的进步。数十日前,看到他接到围剿慕容湛的命令,只叫夫妻俩愁白了头。好在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楚余心已经对他们有了感情和信任感——他不会说,但是会在一些细微的动作里表现出来,要扭转他的行为并非全无可能。破月仔细分析了过后,对楚千洐说:“虽然不知道流浔人到底对公公做了什么,但有三点可以肯定:一是他行军打仗的能力依然保留,说明他的智力并不低;二是他失去记忆、性情大变、反应迟缓,我怀疑他可能受过强烈的精神刺激,加之常年服用毒药,才会如此;三是他对流浔人惟命是从,很可能是在毒药作用下,流浔人帮他建立了一些新的……怎么说呢,条件反射……”

    当时楚千洐怪异的看她一眼:“你怎么会懂这些?”

    破月理直气壮:“颜朴淙教的。”

    楚千洐顿时释然,但也有些醋意,谈话被打断,他狠狠亲了她一会儿,才让她继续。

    “所以……”破月说,“我们需要推翻他脑子里已经有的一些东西。”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脑子坏掉的楚余心像孩子,更像动物。起初楚千洐对他说要打流浔兵,他默默的听着,第二日照样带着蛮族见到胥兵就杀,见到流浔人则不会冒犯。后来破月灵机一动,想起那日,他为了自己,杀了流浔士兵。

    于是夫妻俩专程在他面前演了场戏。那日傍晚,破月带楚余心到营中遛弯,回来时,恰好看到一个流浔士兵举刀要“杀”楚千洐。楚余心当时就发了飙,一掌把流浔士兵拍成了血泥。

    之后如法炮制,接连让楚余心杀了“想要轻薄”破月的流浔监军,楚千洐又当着楚余心的面,将蛮族军中的千余流浔士兵,全部集中到营中,就地正法。

    当时不光楚余心看到了,全军蛮人也都看到了。气氛沉寂而压抑,而楚千洐在砍下最后一个流浔士兵的脑袋后,提着刀走到楚余心面前跪下。

    “爹。帮我杀流浔人。”

    就这么一句话,就这么残忍、决绝、无法挽回的一幕,楚余心真的改变了。他从地上扶起楚千洐,点了点头。

    这支十万人的大军,是蛮族精锐。另有十万蛮人,在君和境内与唐卿作战。军中本就有六万余人,是当日楚余心北伐残部,抑或其后人。大多是二十至四十岁的壮年。其余三万余人是白泽森里土著蛮人。他们虽受流浔训练,但已习惯唯楚余心马首是瞻。在楚余心发出攻打流浔人的号令、又斩杀了两千不服军令的蛮人后,其余所有人都安分下来——他们或许被毒药麻痹得完全不怕死,但是他们习惯服从强者。

    而破月这晚旁观了父子俩下令屠杀数千人后,虽高兴于他们控制了这支大军,却也心有余悸。她一直都知道,在必要的时候,楚千洐可以比谁都凶残,比谁心肠都硬。

    好在,他是爱她的。

    想到这里,她重新看向前方策马而来的两人,柔声对楚余心道:“爹,千洐和他的兄弟来了。”

    待两人走近,楚千洐拉着慕容湛到了楚余心面前。慕容迎面拜倒,楚余心却全无反应,只拍了拍楚千洐的肩头,继续僵立不动。楚千洐关切的问:“爹,你无恙吧?”楚余心不吭声。

    他父子俩亲近,破月便砍向慕容湛。只瞧了一眼,便让她心头微微有点难受。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安静、悲伤,却又喜悦,清澈的眸亮过头顶的月色。

    破月微笑朝他点头,他眸中暗涌的神色立刻褪去,重回温暖的平和。

    “你们都安然无恙,这……实在是太好了。”他低声说,甚至还有点不流利。破月笑着说:“嗯。都会很好的。”她已经知道了慕容充被杀的消息,顿了顿又问:“小容,你……是不是要当皇帝了?”

    慕容湛一怔,旋即苦笑不语。破月望着他:“其实我不想你当皇帝,太累。”慕容湛点头:“我如何做得好……”

    “你会是个好皇帝。”破月打断他的话。

    慕容湛眸色一震,紧盯着她,沉默不语。

    楚千洐听着两人对话,此刻也有些动容,走过来握紧破月的手,对慕容湛道:“皇帝也好,平头百姓也好。小容,你想走什么路,我们都会陪你走下去。”

    慕容深深望着他二人,目光不着痕迹的滑过他们期待的容颜,滑过他们交握的双手。一种温暖的疼痛,隐隐侵袭他的心口。只是那温暖太宽广,无所不在,将那份疼痛温柔而亲昵的包裹,变得似有似无,变得无足轻重。

    沉默许久后,他点点头,露出大雪初霁般的笑容。

    “我是……父皇的儿子,慕容氏唯一的血脉。我会……做个好皇帝。”

    **

    半月后,慕容湛返回帝京登基,年号“永平”。大胥举国沸腾,百官朝拜,万军归心。步千洐为元帅,都督天下兵马。他集结各地军队,在一个月内,迅速荡平大胥境内流浔军队,随即提兵北上。

    而蛮族大军在北部边境与他合兵,全军共计三十万人,踏过青仑沙漠,直赴君和。

    一百一十八章

    七月是大胥最炎热的月份,却是君和最好的时节。虽然热,但空气温湿、日光明媚、树绿花开,仿佛天下最美好的景色,都盛开在君和。

    唐卿便在这最好的时节里,全身肌肉麻痹、经脉失觉,彻底卧床不起。

    流浔的入侵,已经有半年了。在这半年里,他失去了很多城池,但他正一点点夺回来。战争的漫长和僵持,让所有人开始丧失信心。而唐卿却看得透彻,局势正在改变。敌人攻打下一个城池,需要的时间更长了;而他们原本源源不断的兵力,似乎也变得枯竭,不再增加;而自己这边,士兵们似乎已经熟悉了与蛮人的作战,不再盲目惧怕,唐氏的军队,又恢复了以往的自信顽强。

    虽然南部断绝了一切消息,但他敏感的察觉到,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按照他推断的徐傲的用兵,应当会在给予大胥迎头痛击后,将蛮军另一支主力调回君和境内。毕竟,与君和人相比,大胥整体兵力确实孱弱许多。可为什么没有动静呢?

    那只有一个可能,大胥战局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期。要么大胥已经覆灭,要么他们完胜了流浔。尽管目前看来,第一个可能性更大,但他始终觉得,步千洐不会让他失望。

    今日是十五,花好月圆。前方的战事经过几个月的焦灼,也有所迟滞和停歇。唐卿便在这宁静的夏夜,躺在一处僻静的庭院里,静静望着头顶的月光。

    “阿荼,在想什么?”他柔声问。

    唐荼十三缓缓抬头,目光触到哥哥苍白的脸色,立刻移往脚边阴暗的角落。他放下手里的书,那是本医术,记载着痛风、瘫痪等病症的救治方法。他在大胥、君和武林混迹多年,多少江湖名医的医书都被他获得。

    但没有一本,能救哥哥。

    “你无需这样。”唐卿岂能不知他的心思,柔声道,“生死有命,何需强求?”

    “不。”干脆的声音。

    唐卿叹息一声,也不再劝,只又提起最关心的话题:“据我推测,天下不出三个月,便会平定。那时我要是不在了,你记得,找个姑娘,替唐家传宗接代。”

    “你先。”

    唐卿失笑,正要说他迂执,却听见零碎的脚步声,亲兵低头走了进来。

    “元帅,大胥密信。”

    唐卿一怔,伸手接过,从信封中抖出书柬,首先看向落款。这一看,先笑了。

    楚千洐。

    他不由得想,这个落款,表示步千洐要公开恢复身份。为什么?待展信一看,却只有寥寥数字:“八月下,决战玲珑城。”

    唐卿拿着信,足足沉思了有半个时辰。十三也看了信,默然片刻:“不懂。”

    唐卿这才将信一折,于烛火上化了,笑道:“你们不是好兄弟吗?他学你,言简意赅。”

    十三神色一滞,唐卿这才解释:“君和境内,流浔主力便在玲珑城附近。他与我相约,八月下,与流浔大军决战。

    他既跟我如此约定,定是已荡平了大胥境内的流浔兵马。这着实让我未料想到。

    只不过他还有些小儿心性,总不忘逮着机会,给我出些难题。故意语焉不详,看我能不能猜到,他为何有恃无恐,为何能大获全胜,为何能够提兵北上?”

    十三眸中陡然升起笑意:“你猜中否?”

    唐卿微微一笑:“傻气!我为何要费脑子猜?命斥候去探便是。他如此大张旗鼓提兵北上,岂能瞒过我的眼线?”

    五日后,唐氏斥候传来令人惊讶而振奋的消息。唐卿看到三十万大军和十万蛮人两个数字,这下倒真的怔住了。

    斥候又说,大胥军打出了“楚”字旗号,唐卿足足愣了半个时辰,终是释然而笑。/飛天中文/

    “尽管匪夷所思。”他对十三说,“蛮族大将,应当就是楚余心。”

    十三却只愣了一瞬间,随即眉目平静下来:“哦。”

    唐卿奇道:“你不惊讶?”

    十三很淡定:“想不通,故不想。”

    唐卿骤然失笑,招手让十三坐到床边,拉着他的手,微微用力。这个虚弱的,已经躺在床上指挥战斗数月的青年,露出灿烂的欣慰笑容。

    “阿荼,我会好好打完这场仗,我要给你们,一个太太平平的天下。”

    **

    平心而论,大胥能够迅速击溃入侵的流浔部队,主要原因是楚余心的反目,但也跟唐卿拖住了徐傲大部分兵力,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唐卿在北部支撑数月,越打越强,大胥的光复之路,还要走很久。但同样的道理,如果不是大胥及时取胜,唐卿的复国之路,也不会如现在这么快,这么顺利。

    也不能在八月下,意气风发的发兵玲珑城。

    这两个月来,两人同在一片战场,从不曾见面,书信往来也是只言片语。但两人的默契简直浑然天成,你偷袭粮仓,我便阻击援军;你正面对抗,我便背后奇袭。一切仿佛演练好似的天衣无缝。

    有时候破月会问楚千洐:“你俩商讨得这么细致啊?”

    楚千洐摇头:“未曾。”

    “那……”

    “见招拆招便是。”

    唐卿一直住在远离战场的后方,收到最后的消息时,距离决战之日已过去了半个月。这个速度已经很快了,快马往返于他的住所和玲珑城,便需七八日,更何况这场决战据说还打了足足十日。

    但来报信的,竟然是大胥兵。

    他们的速度比唐家军的斥候更快,这令唐卿不得不多看面前的胥人一眼。

    是个高大的青年,身材修长、面目憨厚。垂首低眉立在离床五步远处,等候他的询问。

    唐卿让十三扶自己坐起,靠在墙壁上,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微红,笑道:“见笑了。”

    青年抬眸看着他,一双眼倒是纯黑有神:“元帅以病体支撑天下大局,实乃当之无愧的英雄。”

    “过誉了。”唐卿平静道,“既然楚将军派你来报信,详细的说,战况如何了?”

    那青年语速适中、言辞清晰,只说八月二十九,三军决战玲珑城,遭遇徐傲顽强抵抗。苦战十日有余,终是大获全胜。俘虏四万,歼敌十万,溃逃四五万,徐傲自刎而死。如今君和大胥均已派兵直入流浔境内,占领其全境指日可待。

    唐卿听完,并未太多意外或喜色,反倒微微蹙眉:“俘虏四万,却死了十万。虽是恶战,也死得太多了。”

    那青年鞠躬道:“元帅宅心仁厚。另外,将军让我转告:徐傲双目已盲,是幼时被母亲刺伤,据说只因为父亲不喜欢他,母亲亦有些疯疯癫癫。”

    唐卿极难得的神色一震,十三亦猛然挑眉。

    唐卿沉默了片刻,才道:“所以,他看不见天下,却想要拥有天下?何其悲壮,何其执拗!多谢你家将军,让我想通了,为何徐傲如此偏执?不惜玉石俱焚,用兵又如此冒进,搅得天下大乱。原来他是不甘,不甘罢了。”

    “所以……”青年沉声道,“元帅此刻虽双腿不能行,却也不能放弃踏遍天下河山的念头。”

    唐卿这才抬眸重新看他,微笑道:“你家将军呢?”

    青年恭敬道:“领兵攻打流浔了。他派我来,还要问一问元帅,是否已猜出当日的关窍?”

    唐卿微微一笑:“如此,你便将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你家将军,和夫人。”

    青年看他一眼,答:“是。”

    “卿如是推断:楚余心既成蛮族将领,只有三个可能:威逼利诱、屈打成奴,抑或是用某种手段,控制了楚元帅。楚元帅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又已家破人亡了无牵挂,前两种均无可能。那只可能是第三种。

    这手段,也不难猜。恰巧我弟弟看了些医书,其中一本上记载,流浔境内盛产五色草,其叶若鳞,其花似蛇。入药可令人心智迷失,似梦似痴。长期服食令人痴傻愚钝……其他的,让你家将军自己翻医书吧。”

    话音刚落,十三先开口了:“何时?”

    唐卿微笑:“我无聊时翻了翻。”

    十三默然退下。他这才想起自家哥哥自幼读书便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他问的很多余。

    大胥青年一拱手:“多谢元帅赐教。末将告辞了。”转身欲走,唐卿却道:“且慢。”那人止步回望,唐卿看向十三:“这是楚将军军中刀法最好的人,你不跟他比试一番吗?”

    十三眼睛一亮,不等那人说话,已拔剑拱手:“请赐教。”

    那人一愣,忽然往后跃出两步,哈哈大笑道:“元帅双目洞若观火,勿要再戏弄千洐。我这便跟你陪不是。”他的手在面上一抹,露出俊朗一张脸,不正是楚千洐。

    十三骤然嘴角上翘,唐卿亦是莞尔。步千洐扬声道:“月儿进来。”随即快步走到唐卿床旁,握住他的手,关切道:“你怎病得如此厉害?”

    十三神色一暗,唐卿却一脸平静:“迟早有这一日。”

    楚千洐此次与他联手对付流浔,虽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但也暗暗存了一较高下的跃跃之情。乔装而来,也是战胜后实在身心大悦,存了戏谑唐卿的心思。如今见他以瘫痪残躯,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更是知微见著洞悉一切玄机,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唐卿,当之无愧天下第一名将。

    他一握着唐卿的手,源源不断的醇厚真气,从他掌中渡过去。唐卿苦笑:“勿要再浪费你的真气,无用的。”

    楚千洐却卖关子:“这你就不懂了。”话语间,破月已走了进来。只见她也是一身黑衣,只不过娇艳婀娜难掩。她原本脸上带笑,看到唐卿的模样,笑意一滞,明显一副准备寒暄,却又被他的惨状生生堵住的样子。

    “颜破月,别来无恙?”唐卿微笑看着她。破月点头,忽然说:“你会没事的。”

    唐卿和十三都是一愣。

    楚千洐的话语更奇怪了,他对唐卿说:“唐兄,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但凡卿能做到。”

    “你与破月,结为兄妹吧?”

    “……”唐卿愣住了,但见他夫妇两人神色认真,心知必有玄机,也不扭捏,点头道:“有如此冰雪可人的义妹,卿求之不得。”

    楚千洐随即扶唐卿坐起,与破月捧土对月结拜。十三原本抱剑站在一旁,忽的闪过来,也跪下。破月失笑:“你拜什么?”

    十三看着她:“妹妹。”

    破月横眉:“弟弟!”

    楚千洐抄手站在一旁:“十三比你大。”

    破月不干:“心理年龄!”

    但三个男人都不太懂心理年龄,很快盖棺定论,破月沦为三妹,虽然憋屈,但欣喜更多。

    拜完了,楚千洐对十三道:“你先出去。”十三掉头就走,屋内只剩他三人。楚千洐还没说话,唐卿已开口:“原来你们要为我治病。”

    楚千洐和破月都是一愣,这人脑子实在太快,当真叫人不好招架。

    楚千洐笑道:“北上途中,苦无师父到军中找我。他参透数年,我们夫妇修炼玉涟神龙功或许能助你康复。”

    原来苦无一直记挂唐卿的病,亦推断他的病情会在今年加重。他本就擅长医道,琢磨数年后,终于得出玉涟神龙功或可治愈唐卿的结论。那功法本就延年益寿,夫妻双修更是益处无穷。而他想到,若是合夫妻两人真气,替唐卿调理,当真有可能起到奇效。于是他根据唐卿的病因,仔细钻研出一套调理方法,亲自到楚千洐军中,传授于他二人。

    唐卿默然片刻,动容道:“苦无师父待我如此,当真无以为报。劳动你二位千里迢迢,战事一结束便来找我,当真过意不去。”

    破月道:“大哥,你这话就客套了。”楚千洐点头:“开始吧。唐兄,我这就脱掉你的上衣。”

    唐卿吃了一惊,这才明白楚千洐让他和破月结拜的意义。然而他纵然能洞悉天下,却依旧无法抑制的脸红了。

    “劳烦二位。”他只迟疑了片刻,便任由楚千洐脱掉上衣。虽然楚千洐心无旁骛,却也不由得看一眼破月。却见破月目光停在唐卿高大、白皙却瘦弱的背上,目露怜悯,楚千洐不由得心底一柔,与她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里的坚定。

    要救好他。他是世人最可贵的瑰宝。

    半个时辰后,楚千洐扶唐卿躺下,破月柔声问:“你觉得如何?”

    唐卿只觉浑身暖洋洋的,虽然依旧不能动弹,但明显能感觉到那热气在全身肌肉中流动。饶是他早已心静如水,此时也有些欣喜过望:“极好、极好。”他将感觉描述出来,他二人也是十分高兴。

    “好吧,元帅大人,叫你的亲兵准备好客房吧。”楚千洐笑道,“苦无师父交代了,一年才能根治,三个月或有小成,算着到那时候,战事也平定了。”

    **

    两个月后。

    已是深秋,北地清寒,雾色深重。唐卿裹一身狐裘,坐在轮椅中。楚千洐坐在他对面,两人面前一张黑白棋子,正在对弈。

    楚千洐并不善此道,但他生性骁勇狠厉、精于运筹,在唐卿大海般深不可测的棋艺前,虽然屡战屡败,却也越战越强,时常有出人意料的好棋,倒让从无敌手的唐卿提起几分兴致。

    反观破月和十三两人,则简单得多。两人蹲在一旁的泥地上,正在摇骰子比大小。输的跑腿出去给赢的买吃的喝的,既能锻炼身体又能填饱肚子。

    过得片刻,棋下完了,他二人也胀得肚圆,都说不肯吃晚饭了。

    仆人将晚膳端上来,楚千洐却停箸不前,看着唐卿:“唐兄,我刚收到消息,五日前,大胥军队已攻入流浔王宫;君和军队,也已荡平流浔南部残军。”

    唐卿抬眸温和的望着他:“是时候了。”

    楚千洐点头:“吾皇已于数日前抵达玲珑城,算着明日便能到这里。睡一觉,用过早饭,你们便见面吧。是战是和,痛快了断。”

    破月心一紧,十三也抬头看着楚千洐。

    “好。”唐卿神色平静,“我不会顾忌你我交情。”

    “我亦不会心软。”

    一百一十九章

    五年后。

    临近初夏,天黑得晚了。傍晚时分,天空还是金黄的,远而浓烈,绚烂的颜色在头顶晕开。楚千洐从宫门出来,策马沿着青石巷往家里走。行得十余丈,忍不住回头张望。但见宫顶的琉璃瓦在日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宛若那人熠熠生辉的容颜,叫人心头暖暖的心疼。

    他忽的翻身下马,在随扈们惊讶的目光中,朝后方跪倒,三叩九拜之后,他抬起脸,已是神色舒展意气风发,跃上马背,踏着暮色,滴溜溜返回元帅府。

    君和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府邸,却并不比寻常将军府大很多。楚千洐踏入府门,将缰绳扔给家仆,远远便望见破月抱胸站在葡萄架下,女儿萌萌骑在老父肩头,伸手去够头顶的葡萄。霞光温柔的洒在院落里,她站在一地光彩中,他们也是。

    楚千洐咳嗽一声:“谁又在偷摘葡萄?”

    三人全都循声望过来,破月在笑,楚余心没什么表情,萌萌却很兴奋,麻溜的从爷爷身上滑下来,冲到楚千洐面前:“爹!爷爷在偷葡萄!”

    楚余心这才笑了,将手中葡萄塞进嘴里。季节未到,葡萄又青又涩,他似也察觉不出,含了一颗轻轻的嚼。楚千洐抱着女儿走过来,对破月道:“都收拾好了吗?”

    破月点点头。

    萌萌不干了,搂着爹的脖子:“葡萄还没熟,我们就要走了吗?”

    楚千洐点点头:“爹、娘、爷爷带萌萌走遍天下河川,又很多更大更甜的葡萄。”萌萌心满意足:“马上走!”

    大人们都笑了,将她放在地上,家仆的小孩子们都跑过来,一群孩子自己去玩了。当然,楚余心沉默的跟着萌萌身后,跟孩子们一起去玩了。

    楚千洐将破月搂住,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

    “你跟……皇上道别了?”破月问。

    “嗯。”楚千洐柔声道,“你以为我这几日在宫中做什么,都陪他喝酒了。只是他如今比从前忙碌许多。咱们明日一早就走,不要再惊动他了。”

    “好。”

    “想去哪里?”

    “先去承阳吃包子,那里的包子皮薄馅大口感好,顺道看看十三。”

    “好。再去白泽森林,看看你的义子。”

    “对!然后再去南边,萌萌都不记得小时候在海边生活过了,我要带她去抓鱼。”

    “还得去趟神龙教。虽然如今大部分都已从军,一些老弱教众还留在缚欲山,咱们去看看。”

    “好。”

    “找时间再生个儿子吧。”

    “……嗯。”

    “事不宜迟。”

    “好多人在看!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你又白日点灯,萌萌一会儿回来打扰的!”

    “她敢!夫君我好不容易卸下一身重担……别挣扎了,我点穴了啊!真点了!”

    **

    翌日。

    “他们走了?”清泓似水、不急不缓的声音。

    宦官的头埋得很低:“回皇上,走。天一亮,就出了城门。”

    九重宫阙静若森林,晨光从殿门□进来,漆黑的地板透出盈盈的光泽。

    皇帝一手搭在龙椅上,一手拿着奏折。细心的宦官发觉,皇帝保持同一个姿势,已经许久没有翻阅了。

    “皇上,他带走了天下兵马元帅的印鉴。”宦官细声细语的说。

    皇帝这才抬眸,冠玉般的面颊,缓缓浮现笑意。

    “知道了。”

    宦官见龙颜已悦,这才笑道:“楚元帅说是辞官,却把印鉴也带走。他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要有何吩咐,他必会赴汤蹈火,保卫社稷安康。”

    皇帝点头,唇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开始翻阅奏章。宦官又道:“皇上,三公九卿全在外头。他们已经跪了一下午了。”

    皇帝失笑:“还没走?倒显得朕是个昏君了。”

    宦官看着年轻的帝王,刚过二十五岁,已有了半头白发。宦官看着帝王从登基时的谦逊温和,变得内敛果决。某些方面,他变得越来越像先帝。

    不变的,是他春风般的笑容,和对所有人一致的温柔。无论臣子、楚元帅,抑或是小小的宫女太监。

    这是……天下的帝王啊!

    宦官大着胆子跪倒:“皇上,您就允了他们吧!您一日没有子嗣,臣子们一日不安心啊!这也是为了君和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太平啊!已经五年了啊!”

    皇帝抬眸看着一脸坚决的宦官,神色怔然。

    已经……五年了啊!

    自从当日与唐卿、楚千洐在君和境内达成君子之约,已经过了五年了吗?

    定国号为君和,慕容氏为帝君,楚千洐为天下兵马元帅,国制沿袭君和旧制——只有唐卿才想得出如此令人惊叹的解决办法。而他只在朝中留了一年,辅佐自己熟悉了治国方略后,便悄然退隐。

    只是与楚千洐相同,唐卿也带走了宰相印鉴。若是他慕容湛有所求,他们都会出山。

    这天下,从此是他慕容湛的了。

    他一人面对。

    “……告诉他们,朕允了。”皇帝淡淡道。

    宦官惊喜不已,连忙起身,从桌上拿起本早已准备好的奏折,送到皇帝面前,柔声道:“大鸿胪之女赵鲁、唐卿之妹唐甜、还有大司马的外甥女……”他念了一串名字,而后道,“都是上上之选……”

    他忽然发觉,皇帝根本没听。

    皇帝从袖中取出块手帕,缓缓打开,静静垂眸盯着。那竟是一张惟妙惟肖的绣像,那女子的面容……

    宦官怎会认不出?虽他早知旧事,此刻见皇帝公然拿出臣子妻子的画像,还是吃了一惊。只得深深低垂着头,假装看不到。

    皇帝低头看了许久,复又细致的折好,放入怀中,再抬起脸时,已是神色如常,微笑温和:“将名册送给母后拿主意。你退下吧。”

    “是。”宦官捧着名册,缓缓退出,小心翼翼关上殿门。在朱红大门合拢那一刻,他神差鬼使的犯大不敬的抬头,却见皇帝凤眸微垂,静静望着前方虚无,似已痴了。宦官本是诚王府旧人,见状鼻子一酸,眼中泪水已盈然。

    **

    楚千洐辞官隐退的消息很快传开。

    彼时唐卿正站在潮起潮落的海岸边,看着恢弘无边的美景。听到十三安静的说出这个消息,他只弯唇一笑。

    “看来我要做好待客的准备了。”他笑道,“他定会到我这里走一遭。”

    十三目露喜意:“好。”

    唐卿冷冷瞥他一眼:“别光顾着说好。我的身子已经完全好了,你应承我的事,是不是该兑现了?”

    十三沉默,目光看着蔚蓝的海水。

    “走吧,阿荼。”唐卿也看着闪闪发亮的海水,是那样的澄碧通透,汹涌澎湃。他抬起手,摸了摸十三鬓旁的黑发,而后温柔的说,“哥哥已经不需要你的照顾。走吧,入朝去帮皇帝,做个官也好;做大侠持剑走遍天涯也好。去过你的人生,找一个可人的姑娘。哥哥我,也会有自己的路要走。”

    十三有些惊痛的目光看着唐卿,沉默了许久,才道:“不舍。”

    唐卿失笑:“什么不舍?又不是就此不见!你知道怎么找到我。去吧,我知道你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况且,哥哥我也要去找个姑娘成家了。”

    “当真?”

    “千真万确。阿荼,我会如楚千洐所说,踏遍千里河山。咱们不妨比比,看谁先寻到心上人,好不好?”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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