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天比一天高远,也一天比一天湛蓝,虽然中午的时候还有些燥热,但早上和晚上的空气里已经散出了秋日的丝丝凉意。
今天早晨谭溪月本想把夏凉被给洗了,然后收起来,后来一想,还是等再凉快点儿了再收,床上最开始是两条被子,但实际能用上的也只有一条,两个人不管入睡前是怎么躺下的,睡到半夜,她肯定睡到了他的怀里,他体热,跟个火炉一样,谭溪月觉得要是到了冬天,他应该比一床厚冬被还要管用。
她最喜欢冬天,但又特别怕冷,所以对一些温暖,总会格外贪恋。
谭溪月手伸到窗外,初秋午后的阳光洒落到掌心,带来煦溶溶的温热,她看着天边那两道交汇又分开的飞机线发了会儿呆,眼睛的疲累散去了些,从外面收回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面前的书本上。
她这段时间的效率比之前那半年要高出很多,晚上还要更好一些,大概是心里和外界的杂音都少了,而且回到家也清净,河东这边现在总共也就四五户人家,每家跟每家离得都不近,不会有串门的。
她晚上要是学习的话,他要么在客厅做自己的事情,要么在厨房忙活,要么收拾院子,中间会偶尔过来给她续杯水,或者端过来些水果,声音和动作都很轻,不会让她分神。
樊晓晓的信漂洋过海地寄到她手里,问她婚后生活怎么样,谭溪月想了想,回信写道,比她想得要好,好很多的那种好。
她原本不过是被逼到绝路想找一个暂时的庇护,但他好像带她看到了婚姻的另一种可能。
第一次闹别扭的总结……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总结,几天过去,那段话还在小黑板上放着,她没有擦,他也没有擦。
谭溪月停下笔,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梨水,一口一口地喝着,不一会儿大半杯下去了,她今晚回去,得把黑板上的字全都给擦了,不然平白让他想起那晚关于“怎么才算是欺负”的事情。
她那晚不过是仗着她身上不方便,他不能拿她怎么样,所以才大着胆子挑衅了他,今晚就不一样了,他今晚要是想和她翻旧账,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条的份儿。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谭溪月放下水杯,说了声“进”。
春玲推门进来,笑着道,“小谭老师,学生我来问问题了。”
自从谭溪月开始给销售们上课后,在春玲的带领下,所有人都开始叫她小谭老师,谭溪月一张嘴说不过他们那么多张嘴,更何况还是当销售的嘴,也就只能随他们去了。
春玲来问问题是真,顺便再和谭溪月说一下服装市场摊位的事情。
沈雅萍摆摊卖衣服有一个星期了,生意也不是天天都那么好,有的时候半天都卖不出去一件,但这几天整体算下来,收入还算可观,这也让她下定决心要好好规划一下这件事。
在甘家烤鸡店旁一直摆下去,终归不是个长久之计,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不说,买衣服肯定是要上身试的,即使那个试衣服的围挡摆的位置偏,有好多人也不愿意过去试,哪怕是喜欢衣服,也只是看看就走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沈雅萍心里都急得不行,只觉得一张张钞票全从眼前飞走了。
街面上那些位置好的店面租金都太贵了,一签就得是一年,沈雅萍这是小本儿生意,她现在不敢砸那么多钱进去。
谭溪月和春玲闲聊的时候说起这件事,春玲一拍手掌说,可以去服装市场啊,一个摊位的租金虽然贵,但是可以和别人合租均摊,好多人都那么干。
服装市场当然是好,清水镇上有个服装市场,比起商场,镇上的人还是更喜欢去那儿买衣服,价格亲民,样式也多,就连县里的好多人也会专程过来逛这个市场,人流量很大,里面摊位的位置也可想而知的紧俏,一般人很难进去,所以谭溪月和沈雅萍一开始没把那个列入考虑的范围。
春玲说她可以找人问问,她认识市场的一个小管理员,不过能管的事情不多,但至少可以打听出点儿有用的消息来,知道劲儿该往哪儿处使。
春玲知道那个市场的位置很紧张,但她没想到现在是一个位置都没有,就连合租的摊位都没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谭溪月道,“抱歉啊,小谭老师,最后也没能帮到你。”
谭溪月拍她手一下,“你抱哪门子的歉,你辛辛苦苦帮我们打听了这么一通,该是我们要谢你才对,我上午去你们办公室找你,你不在,”她从旁边椅子上拿过一个袋子,递给春玲,“我嫂子让我拿过来的,给我下了死命令,让我一定要送到你手上。”
“什么呀?”春玲一打开袋子,眼里不禁露出惊喜,是一条丝巾和一条围巾,她属兔,丝巾和围巾的一角还绣着一个可爱的小兔子,她摸了摸小兔子,看谭溪月,“嫂子这手也太巧了吧。”
谭溪月道,“我嫂子怕给你拿衣服尺寸再不合适,就做了条丝巾和围巾,她说回头等你去家里玩儿,她给你量量尺寸,你想穿什么样的衣服,她都能给你做出来,不单是为你帮她这忙,主要是她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亲近,像她娘家的妹子,她喜欢你。”
春玲咯咯地笑,她本来还不好意思收,她什么忙都没帮上不说,哪儿还能白拿人家的东西,可她又太喜欢这丝巾和围巾了,她搂上谭溪月的胳膊,“我也喜欢嫂子,要不我们下班了看嫂子收没收摊,我请你和嫂子去鸿升酒楼吃大餐。”
谭溪月回道,“今天不行,家里盖房子,今天开始打地基,所以我嫂子没出摊,要不等地基落成的那天,到时候你要是时间方便的话,我带着你和翠翠去我们家吃大餐,我娘能做的拿手菜不少。”
春玲高兴地应好。
今天谭家的新房动工打地基,谭溪川今年上半年挣了些钱,但要盖一栋房子还差得远,他也没想着一口气吃成个胖子,房子总要一点一点地盖,他计划趁秋天凉快点儿先把地基给打起来,再攒攒钱,明年开春儿再把墙体给起了,少说两三年,多到四五年,等他家孩子能下地走路的时候,他怎么也能把这个房子给盖起来。
谭溪月今天没让陆峥来接,下了班直接回了娘家,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没必要天天让人接送,总不能离了他,她还不能出门了,钱淑芬她男人那天被吓唬过之后,应该也不敢再做什么,毕竟陆峥在外的名头儿摆在那儿,能让黑白通吃的林章毅都会犯憷的人,别人自然也不敢惹。
但他还是不放心,早晨把车留给了她。
谭溪月到家的时候,半个院子的人正在洗手准备要开饭了,起地基是大事情,基本左邻右舍都会来帮忙,周时序也在,他明天假期结束回市里,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就过来了,重活儿他是干不了多少,就当是添个人气儿。
他看到谭溪月,从人群后面往前挤,想跟她打声招呼,谭溪月没看到他,她一边叫着“三叔”,“四大爷”,“国庆哥”,径直走向了井台那边。
陆峥拿水管简单地冲了下胳膊和脖子,一起身,就看到了她,夕阳就在她身后,她像是站在了明灿灿的光晕里,陆峥朝她弹了下手指,指腹上的水珠散成水雾,朝她飞了过去。
谭溪月轻轻横他一眼,从包里拿出手帕,让他擦擦脸和脖子上的水。
陆峥伸手去接手帕,借手帕挡着,攥住她的手,捏了捏。
谭溪月的脚尖抵上他的鞋,小幅度地踢了一下,陆峥松开她,眼里勾出浅笑。
谭溪月小声道,“我去屋里给嫂子帮忙了。”
陆峥看着她,点点头。
谭溪月脚下又踢了他一下。
陆峥笑得更深。
别人都在忙着聊天说话,没人注意到他们,唯有周时序站在角落里,眼里全是晦涩。
谭溪月一进屋,沈雅萍就激动地迎上来,手里还端着刚要上桌的饺子,“小月儿,我们在服装市场的摊位有着落了!”
谭溪月有些急,主要怕嫂子病急乱投医,被人骗了钱,“嫂子你交钱了没?春玲打听到的那边的管理员说市场里没位置了。”
说到春玲,沈雅萍对谭溪月说,“回头你帮我约下春玲的时间,我一定得请她吃上一顿饭,人家那么尽心地帮我们打听。”
她把饺子放上桌,唇角想压都压不下来,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本来确实是没位置的,但陆峥跟那个市场的大头儿有交情,专门腾出了一个小仓库给我们用,上午去建材市场拉钢筋的时候,陆峥顺道带着你哥去看了眼,面积不算大,所以租金也便宜好多,这样正好,关键是位置很好,在一个十字通道上,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她又扬起些声,冲着里屋道,“咱家这个姑爷可真是个本事人儿。”
谭溪月有些懵。
沈雅萍看她,“你也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没提前跟我说,是要给我个惊喜。”
谭溪月摇头,看向院子里的人,让人家市场专门腾出一个仓库来,交情再好,这里头里里外外也得搭进去不少人情,他连提都没跟她提过,就把事情给办好了。
他正在叠她的手帕,侧脸冷漠,神情认真,发梢上的一滴水淌过他凌厉的下颌线垂落下来,谭溪月心里一颤,他擡起眼,两人视线碰上,她下意识地要偏开眼睛,最后又没有动。
他唇角微微扬起,谭溪月不由地弯下眼睛,甜似夜空中的弯月。
饭热热闹闹地吃完,送走全部的客人,谭溪月挽起袖子要收拾桌子,沈雅萍拦住她,死活不让她沾手,拿起她的包推到她身上,“你快走吧,上了一天班了,累得不行,我就把这碗什么的都泡上,等明天一早起来再刷,那样更省事儿。”
谭溪月拗不过她,只能接过包,对正收拾碗筷的顾慧英道,“娘,那我们先走了,明天我再过来。”
她本以为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回应,顾慧英直起身,看她一眼,语气不怎么好,“你开车,别让他开,他刚喝酒了,”
谭溪月愣一下,忙回,“欸,好。”
顾慧英又道,“你看着点儿路,黑灯瞎火的,别开太快。”
谭溪月眼里浮出笑,“知道了,娘。”
顾慧英又没了好脸色,“行了,快走吧。”
谭溪月走到顾慧英身边,紧紧抱了她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松开了她,快步出了屋。
顾慧英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有动,沈雅萍背过身去,掩了掩发酸的鼻子,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桌子。
谭溪月站在院子里,平了会儿情绪,陆峥和她哥去了后面新房那块儿,说是要量一些地方的尺寸,谭溪月知道自己的眼眶现在肯定是红的,她没过去找他们,慢慢踱步到院门口,想把眼睛里的潮气给散掉。
刚走到门口处,脚步顿住,想扭头,已经来不及。
大门外面,周时序正在倚着树吸烟,看到她出来,直起身,注意到她的异样,两步走过来,“怎么了?”
谭溪月只笑着道,“没怎么,刚才去灭灶台里的火被熏了一下。”
周时序知她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
谭溪月转移话题,“时序哥,我听我嫂子说你是明天走么?”
周时序掐灭烟,“对,本来还想在家多呆两天,等过完生日再走,但是我导师那边催得急。”
谭溪月这才想起来八月初十,也就是后天,是周时序的生日,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和她哥是同一天生日。
谭溪月笑,“那我只能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了。”
周时序看她,“就只有生日快乐?”
谭溪月没明白。
周时序笑,“你之前还送过我生日礼物,我还留着呢。”
谭溪月大脑有些空白,她对给他送生日礼物这件事没有任何印象。
周时序提醒她,“你给我画的那幅画了,忘记了?”
谭溪月慢慢想起来了,大概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吧,谭溪川过生日死乞白赖地跟她要生日礼物,她就随手给他画了一幅画,打发了她,周时序说他也要生日礼物,她也就给他画了一幅,她没半点儿绘画天赋,胡乱画出的画她不用回想就知道肯定惨不忍睹。
谭溪月惊讶,“那画你还留着?”
周时序认真回,“你送我的东西,我自然得留着。”
谭溪月再迟钝也听出了这话的不对,她笑笑,“那个时候小屁孩儿一个,连生日礼物是什么都没搞明白,我哥让我画我就画了,就瞎画着玩儿。”
周时序还要再说什么,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谭溪月回过头去,陆峥看到她泛红的眼睛,眸光微顿,脚步也停住,他黑沉的视线又转到周时序身上,周时序感觉到了迫人的压制感,他挺直腰背,尽量坦然地回视。
谭溪月看他站在那边,一直不过来,先朝他伸出手,“走了,我们快回家了,我都困了。”
陆峥又看回她,不急不缓地走上前,牵住她的手,拢到掌心,握紧。
两人并肩站立,宛若一对璧人。
周时序又把掐掉的烟重新叼到了嘴里。
一路安静地开回家,进到屋里,灯亮起来的那刻,谭溪月开了口,“我刚才出门的时候,我娘嘱咐我开车小心点儿,这还是这段时间来她第一次这么和我说话,我到了院子里,没忍住,就偷偷掉了两滴泪。”
她说完才看向他,勉强笑了笑,“我其实很爱哭。”
陆峥眼底的冷寒慢慢散去,他轻抚上她的眼睛,又俯身亲了亲她唇角。
其实很多事情,很多情绪,谭溪月更习惯憋在心里自己慢慢消化掉,不想也不愿意去和谁说,可如果这个人是他,她好像多了点倾诉的欲望。
谭溪月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到他的肩上,静静地呆了会儿,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这样好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儿,找到了什么倚仗一样,她从他怀里离开,低着头,轻声道,“我去洗澡了,身上都是油烟味儿。”
陆峥盯着她黑漆漆的脑袋瓜,沉一口气,使劲揉了揉她的头。
谭溪月扒拉开被他弄乱的头发,瞪他,他每次都揉她揉得好大力,不管是揉哪儿。
陆峥捏捏她被气红的脸蛋儿,她也知道生气就行,总不能光他一个生闷气。
谭溪月拍开他的手,往洗澡间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身看他,默了片刻才开口,“你今天给我熬的冰糖梨水很好喝,明天我还想喝,可以吗?”
陆峥看她半晌,漆黑的眸子慢慢有了笑。
谭溪月攥着门把的手一紧,她不再看他,走进洗澡间,关上门,背到旁边的墙上,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
热水兜头一浇,她才觉得自己的大脑清醒了些,可等她洗完澡出来,看到小黑板上的话,又有些愣神。
【在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有一个人出生了,你该对他说什么?】
谭溪月一个字一个字,来回将这句话读了两遍,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放下毛巾,快步走出卧室,走出客厅,穿过院子,走进厨房,脚步却迟疑在门口,没有再往里走。
他正在洗水池旁洗梨,她可能是因为这些天讲课说话太多,从昨天开始嗓子就有点儿不舒服,今天早晨,饭桌上就多了一碗冰糖梨水,他还拿保温壶给她装了些,让她带到厂子里,她今天喝了一天,嗓子感觉好了很多。
谭溪月迈步走到他身旁,轻声问,“今天是你生日?”
陆峥偏头看她,黑眸沉静。
谭溪月一顿,想解释说自己不知道,又觉得这话还不如不说,她仰头看着他,“生日快乐,陆峥。”
陆峥屈指刮一下她的鼻子。
谭溪月心里的内疚又多了些,她转身走到面粉缸旁,现在十二点还没过,总要做些弥补,蛋糕是不成了,“我现在给你做碗手擀面吧,我做面很拿手。”
陆峥拽住她的手,只写道,【不用】
他写完又继续去削梨子,背影沉默得像是座巍巍高山。
谭溪月看他许久。
房间里静默无声。
陆峥削完梨子的皮,收起刀,他的背被人敲了敲,他回过身。
一张白净的小脸儿进到他的眼里,唇角的两侧各拿面粉划了三道,小巧的鼻尖上也点着圆圆的一抹白。
她现在这个样子,活脱脱就是只偷吃了面粉的小猫儿。
谭溪月拉起他的手,捧上她的脸。
耳根比火还烫,声音比雾还轻,“呐,生日礼物,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