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沈馥之,还真是出得高门厅堂、入得街市厨房的妇人。
她回到自己的小饭铺这一亩三分地头,精神气儿更见旺了一倍,将锦罗衫的袖子撸起来扎好,便开始烤腰子炙肠子。
“宰相家的门槛不好迈,欢姐儿今日在曾府跌了一跤,美团,你去雇个驴车,先送欢姐儿回去,我与阿四做夜市。”
姚欢却不服姨母的安排:“姨母,我不回去,左右往后都是要来帮衬的,今日就看看学学不成么?伤不着半根手指头。目下铺子里忙得如两军酣战,美团留下帮你呗。”
言罢,不等姨母再作表示,姚欢已又从后厨钻了出去,穿花似地行至外头,向两位张望的男客福了福,语笑嫣然道:“两位里头请,可巧有桌案空出来。来京城,不能不尝尝俺店里的醋齑炙猪肠和糯米小肚。”
男客听了一愣,其中一个好奇道:“你怎知吾二人是外州来京?”
姚欢道:“俺与姨母赶来铺子里看顾买卖,擦肩而过时,听到二位商量明日去大相国寺。若是京城人,不说大相国寺,而是说相蓝。”
关于大相国寺的地道叫法,姚欢也是从美团处学来。那日姚欢佯作漫不经心地问起美团,若叫个驴车去大相国寺,所费几钿,美团诧异道:“欢姐儿,你可真是一撞撞成了外乡人,俺们开封城的人,何时会把相蓝这样称呼。”
当时,姚欢短暂错愕后,明白过来,“伽蓝”是佛寺的代名词,难怪大相国寺被京城百姓简称为“相蓝”
此刻,听闻被识破身份的缘由,外州客也恍然大悟:“哦,如此。”
不过,姚欢说得施然温和,毫无一星半点的倨傲,倒像是热情地教授诀窍的东道主。
外州客便不觉尴尬,只感到有趣,遂爽快道:“焌,焌糟这般能说会道,便尝尝你家的招牌饭菜吧。”
“焌糟”是宋代对饭馆酒肆里女侍应的通称,那外州客说出这二字时有些心虚,一来因为相国寺的例子在前,他只怕京都对于女酒保还有更贴切的称呼,二来,更因为他仔细一打量,眼前这小娘子穿的竟是紫色绫罗。
这外州游客恰好是个做绸缎买卖的小商人,识得货,落座时不免和同伴轻声嘀咕:“娘来,到底是京城,一个焌糟竟也穿锦。”
那同伴咂咂嘴,不过不是因为啧啧艳羡,而是闻得店堂里那一股暖烘烘香喷喷的炙肉味儿,舌尖就不由自主地分泌出唾液。
他擡头,望向身边墙上一排写着菜名的木片,研究了片刻,正兴致勃勃地要与姚欢点菜,面上神色却忽地一变,两片嘴唇兀地张得极大,好像看见了难以置信的情景。
“兄台,怎了?”
绸缎商人被同伴唬得一骇,肃然问道。
等在一旁准备接单的姚欢,同样发现客人脸色不对,亦正要发问,那目瞪口呆的客人却顾自起身,走到墙边,伸出手去,这里撩一掌,那里挥一拳,仿佛在抓什么东西。
他这举动忒也稀奇,幅度又大,满屋子原本磨牙霍霍向下水的食客们,不由都弃了盘中美食,将目光投了过来。
那客人咧嘴挥舞了十来拳,突然回头,急吼吼地对绸缎商同伴道:“银铤子,快来帮俺接着呐!白花花的银铤子,从大梁上往下撒呢!”
他这一喊,吓得周遭桌上的食客们纷纷起身,多少退开几步去。
什么情况这是?此人疯了?
姚欢既惊又怕,遽地回头望向绸缎商,那绸缎商亦是一脸懵意,但到底是自己同伴,赶忙上前扶住,轻拍他的脸:“兄台你,你说什么胡话?哪儿来的银铤子!”
那人扭过脸,正要争辩,忽地又瞪圆了眼珠子,指着姚欢道:“仙姑,仙姑哇!骑着仙鹤的仙姑来了,哎,你这鹤,怎么还有两个脑袋”
说着就要往姚欢扑去。
姚欢再是个见多识广的现代穿越者,也不禁“啊”地一声慌乱地躲开去,一旁早有体状如牛的力夫食客,腾地站起,一把按住了那人。
“外乡野汉,来京城撒什么疯!”
又有年长随和些的食客,听出闹事者说话大着舌头,只道他是喝多了撒酒疯,遂主动出来打圆场道:“这位朋友可是吃醉了酒?由此往西百来步,就是卖醒酒丸的医家,快扶去教郎中瞧瞧,莫伤了肠胃。”
不料好心人话音未落,那还在力夫手中挣扎的疯客,忽然身子一挺,脖子一僵,仿如丢了骨头的破灯笼般软了下去。
“天爷,真中邪了!”
“大白天鬼上身呀”
一时间,店中众人呼的呼,避的避,摁住疯客的力夫也早已撒开手退出门去,生怕被他同伴赖上自己出手过重、将人打死了。
在后厨忙活的姨母与美团,在西边棚子外收拾桌椅的阿四,听到或者见到恁大的动静,都跑了出来。
姚欢提了裙子,也正要奔过去与他们说明原委,急促间却与一个往外逃避的老船工迎面相撞,眼见着就要扑倒在地。
却被人一把扶牢肩膀,稳住了。
姚欢喘了口气,扭头一看
竟是邵清,邵郎中!
邵清顾不得与她打招呼,抢上几步抓上仰躺在木桌上的疯客,二话不说就往他嘴里塞进一团帕子,然后架起这人的两只臂膀,令他整个人好歹呈现竖靠的状态。
“提防他神志不清,咬了自己的舌头!”
邵清简短地向疯客的绸缎商同伴解释道。
又问:“他有羊角风?”
绸缎商一叠声道:“没有没有,俺俩是同乡,结伴来京城,一路都好好的,怎地一进这饭铺就遭了邪!”
他说到此处,忽地站起来,指着赶到跟前的沈馥之道:“你是主家?你你这地方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馥之经营铺子好几年,什么三教九流的祖宗没打过交道,闪念间,疑心这对客人是来讹钱的,正要发作斥骂,却一眼辨出扶着疯客的人是邵清,猝地刹住了自己已到嘴边的粗口。
“邵郎中,又,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