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毓秀阁后殿这精致的小厅,姚欢原以为是站着给官家和贵妃回话,不想竟得了案桌下首的一张椅子坐,且有宫女给她也盛了碗汤羹。
上座处,天子身边的刘贵妃,依然是捏着沙软绵柔的嗓子开腔,口吻却与从前大相径庭,透着温善,还带了一丝儿平易的调侃:“吃了娘子一个月的冰饮子,今日我也做一回东,请娘子尝尝我阁子里小灶间做的假江瑶蛤蜊羹。”
言罢瞅了官家一眼,又追一句:“娘子是庖厨圣手,快品鉴品鉴,这羹,是用的什么肉来假作的江瑶和蛤蜊?”
姚欢心道,再假,能有大美人你此刻的语气假么?我还是比较习惯你又傲又狠地让我出去站军姿的作派。
好歹,凶得很真实。
只是,虽谨慎地低着头,姚欢仍能感到,天子也在望着自己,她必须去捧刘贵妃那张好大的面子。
小心翼翼地尝了汤,嚼了“江瑶柱”和“蛤蜊肉”姚欢恭敬禀道:“回官家和贵妃,民妇猜,瑶柱是用的猪小肚切丁仿制,而蛤蜊肉,民妇实在猜不到何种鱼,能这样鲜嫩。”
其实,假“蛤蜊肉”一入口,姚欢就吃出来,是东海小黄鱼背脊上的“蒜瓣子肉”做的。
但她身处刘贵妃的毓秀阁,如在虎穴,神经高度紧张,立刻想到自己此世寄魂的“姚姑娘”活动范围大概只有庆州边关和京城开封,而小黄鱼这种要从南边用“进鲜船”漕运过来的高级玩意儿,自己作为开封的底层小商贩,千万不要表现出“吃过”
果然,刘贵妃的笑语中露出小小的得意:“这是东南进献来的黄鱼,你吃不出来,也不奇怪……”
赵煦打断了爱妃,对着姚欢开腔道:“姚氏,你不必拘礼。朕看你,自进来后,肩头就紧梆梆的,好像要御敌的弓箭手一般。你进宫逾月,怎么忽然与朕和贵妃生份了?”
一阵短暂而古怪的沉默后,刘贵妃起身,婉婉道:“官家,妾去看看宝昌和皇儿。”
张尚仪的苦劝言犹在耳:官家已是看中她了,你将说合之事放在毓秀阁里,算得对她有恩,又在官家面前显得有气量,将来她若生养了女娃娃,可是能替代你的宝昌去北边的。
刘贵妃于是勉力遏制自己内心深处的极度厌恶,总算将属于自己的并不那么多的戏份,演完了。
随着刘贵妃的裙摆,这厅中侍立的几个宫女,竟也像被刺猬粘走的果子一般,跟着往屋外走,走在最后的一个,自自然然地将门掩上。
官家的内侍梁从政,则不动声色地挪到门口,神情淡漠地立好。
赵煦在上首,微微往姚欢这边倾了倾身子。
“你额头怎么了?可是烘胡豆烫了?”
姚欢已然觉得屋内的气氛明显不对,听到天子的问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自己在三伏天的烈日下教刘贵妃罚站过好几次,不仅晒黑了,额头还晒褪了皮,天子指的应是这个。
“回官家,有一回在火桶边,确实凑得近了些。不妨事,快好了。”
“以后,不用再做此事了。”
天子的音调低下来。
不等姚欢去揣摩他那句话的含义,赵煦直接给了答案:“朕留你在身边,封美人,可好?”
姚欢惊愕万分。
她顾不得面圣的规矩,倏地擡头,望向青年天子。
我是穿错书了吗?
怎么就毫无征兆地被皇帝看上了?
“官家,民妇是……”
“朕知道你曾有守贞之举,但其后桩桩件件旁的事,更是彰显节义之气,倒比河边触柱,更让朕感慨,甚至生出敬意。你出身尚可,乃沈公的族中子侄,性子质朴纯厚,若早上几年,只怕太皇太后也会喜欢你。你如今算来,可称半个军中遗孀,因此你留在宫中,朕不是给你郡君,而是直接封美人,与寻常文士家的女儿不同。这也是教士庶们知晓,西军将士在我赵煦心里的地位,绝不轻于那些进士出身的文臣。当初折家和种家的女儿,朕也是直接封的美人……”
山西折家和陕边种家,都是世代为大宋戍守边关的武将之家。
赵煦说得不紧不慢,颇为流畅。
姚欢却觉得,脑子仿佛忽然被塞进了平日里烘咖啡豆的滚筒里,被突然降临的危险灼得一阵抽痛。
天子看起来,哪里有半分寻常男子表白情意的热忱、执着、乃至微微的慌乱与期盼?
分明就是封王分地、下诏赏赐的优越感。
“朕是派人去与你姨母说,还是与曾枢相说,听你的意思。不过朕想来,最好是与你嫡亲的姨母来接洽,毕竟,你哪里真就算得曾府的女眷呢?况且,你与曾家之间的那段是非,难免教人闲议你在汴河边誓不从人的冲动言行,甚是古怪。”
“对了,有一事,你莫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你进宫前,毕竟不是待字闺中之人,此番来当差,又只有三十来日,故而,朕今日也让宫里的收生妇人过来,要给你验一验。在贵妃的阁子里,比较妥当些。你不必慌张,即使并非完璧之身,朕方才所言亦会作数,只是,若非完璧,还得让梁从政去翰林院召个太医来,给你诊脉……你,明白朕所言何指?”
方才处于极度震惊中的姚欢,脑子抽筋,耳朵却没聋。
赵煦后头的几句话,她渐渐明白过来。
一股幡然醒悟的怒火,在胸中腾腾而起。
什么意思?
我何时点头要做你小老婆了,你们就开始验身、验孕,一副唯恐皇家血统掺了假的腔调?
简直比后世的职场性骚扰还辱人尊严。
皇帝,很了不起吗?
你长了一个高耸入云的鼻梁、颇为帅气,很了不起吗?
全天下的女人就都要对你莫名其妙甩过来的橄榄枝一把抱住?
这与我知晓你赵煦再过四年就驾崩了没关系。
哪怕你是那活到八十九岁的乾隆皇帝的命,我对你没感觉,也不愿委身于你。
这与我和四郎有情,也关系不大。
一个女子若无伴侣,就应被理所当然地、不问她心意如何地占有了?
极权,便是这样傲慢与无知。
在你们赵家打一阵短工挣点银钱是可以的,甚至,给折美人和种美人这样一把青春喂了政治婚姻的小姑娘们,发明几个保温杯,捯饬捯饬冰咖啡,逗逗她们开心,我也挺愿意。
但若要我也和她们一样,困在这逼仄的牢笼里一辈子,做个混吃等死的鹦鹉,我非疯了不可。
姚欢不由想起后世脱口秀里那句灵魂拷问——“明明那么普通,为何那么自信”
现在她体会到了,更深刻的拷问是:不太普通的男人,就可以那么自信了吗?
还有什么好废话的,直接拒。
总不至于杀头。
姚欢稳了稳心神,小声道:“官家,民妇,还是想出宫。”
她掂量着,话越少,应是越给最高统治者面子。
赵煦不语,过了三四息,才听到他鼻孔里出了气。
继而,天子轻笑一声,道:“你这话,是真心,还是害羞?”
“民妇,想出宫。”
“姚氏,你在宫外,其实有人吧?”
“回官家,民妇始终独身而居。请官家,恩准民妇出宫。”
“姚氏,你在朕眼里并非庸脂俗粉,不要行欲擒故纵的做派,可好?”
“官家,眼看秋收在即,虾稻的收成不知如何,请官家,允民妇出宫。”
姚欢的脑中,闪过“苏颂”和“福庆公主”的名字,但她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帝王心思异于常人,若提“我是苏公门下啊”、“我救过福庆的命啊”来求得脱困,赵煦会不会越发感到一种人情与道德的威胁?
姚欢静静地等,祈祷青年天子将此事翻篇。
赵煦微张着嘴,不再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