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筠州出发前往惠州前,姚欢和邵清向苏辙说明了段正严的来历。
苏辙的惊喜溢于言表。
以唐时南诏为前身的大理国,比宋帝国的建立,还早了二十余年。在大宋王朝的外交史中,大理几乎是唯一一个始终温顺且助力良多的邻居。
不说西夏,即使已经与大宋定纷止争百年的辽国,亦不会在官方的榷场里,售卖武器与马给大宋。
宋军从西夏人手里部分地夺回养马区域之前,极度缺乏马匹的大宋帝国,转向偏安西南一隅的大理国购买马匹。
尤其是王安石变法后,宋廷对于西夏由防御转为主动出击,成都府路、梓州路的官员先后奉命,出使大理国购买马匹。
当时,大理国的掌权者们,也是相当会做生意了,不仅兴高采烈地卖马,还很贴心地问宋朝官员:“铜和铁你们要不要?我们这里也有哎……”
苏辙虽不是变法派,但做过帝国副宰相的他,自是深知马、铜、铁这些战略资源的重要性,对大理这个邻国政权,岂会不存感念?
苏辙又是士大夫阶层里公开认同佛、道思想的人,并不独尊儒学,故而对于来自大理这个佛教治邦之地的王子,更充满了善意。
段正严,倒一改往日小童般的热情多话,表现出平静的承诺之意:“苏公,晚辈昨日方晓得环庆路旧案的一些原委。目下邵兄与姚娘子要急赴惠州移栽胡豆树苗,若京城有诏来,晚辈愿与自家这些侍卫,护苏公北上。”
“京城有诏来”这五个字,说到了苏辙的心里。
这两日,他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谪居筠州两年,他自认心如止水,潜心向学。
去岁末,只应宣仁之诬传遍大江南北,苏辙才毅然追随兄长苏轼,上书言事。
履行完一位士大夫最后的发声职责后,他已平静地准备接受朝廷极刑处置。
那些时日,苏辙每晚,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
现在,他反而睡不着了。
他想起了司马光……
他二苏兄弟,真正的恩师乃欧阳修,他们并非司马光的拥趸,甚至对此公的执拗古板颇为不喜。
故去多年的司马文正公,忽然莅临苏辙的脑海,乃是因为,苏辙记得,元祐初年,司马光被起复时,已经七十岁了。
他苏辙,今年才五十七岁。
这次环庆路旧案里,就算蔡京如苏颂所愿,被曾布斗走,御前首宰章惇,仍在。
曾布难道不趁热,做点儿什么,让自己在朝中与章惇抗衡的力量,充实一些?
苏辙对自己这位亲家,开始抱有越来越分明的寄望。……
春夏之交,江河水满。
微微偏西的水道,此季渐盛的东南风,官船的畅通无阻,所有这些因素,令携带胡豆树走水路的邵清与姚欢,从筠州出发后,没几日就到了赣地的南端。
姚欢手上有苏颂弄来的京师榷货务公文,虽然下了苏辙与筠州知州安排的漕船,在地的官员,依然帮他们配置了给公家纲运物资的马车与车夫,驮着他们与树苗,往广南东路(进广东)境内去。
姚欢担心咖啡树苗的根系保水,问首站的车夫,此去惠州须几日。
车夫道:“官人和娘子莫虑,公家既然允了你们沿途可换马,如今又尚未到雨季,就算是拉着车,你们又吃不得颠簸,至多也就十日内的马程,便到惠州了。”
“啊?”
姚欢与邵清都很吃惊,二人原以为,岭南的路,会很不好走。
“过了此县,不就是大庾岭吗?”
邵清擡眼望着不远处的苍茫山色,满脸疑惑。
“回官人的话,前头确实是大庾岭。正因为到了大庾岭,路才更好走。那是唐时就修出来的五十里坦途。”
他这么一说,邵清也记起来了。
多年前还在燕京城时,有一回,养父萧林牙下朝归家,阴沉着脸,连晚饭都没有吃。少年邵清小心地问缘由,养父道,自己劝皇帝从秋猎的花费里省一些出来,给大辽修路,便于镔铁运输,皇帝却充耳不闻。养父在深宅内院忿忿,甚至语出悖逆之言——自诩雄才大略,实则日见昏聩不堪,当年唐朝那个辞官的宰相,尚且知晓要凿山开路。
“那修路的唐人,可是宰相张九龄?”
邵清问道。
车夫赞道:“是呐,正是唐玄宗时那个称病辞官的张九龄。张相公本来就是岭南人,回乡后见此处山峻路险,就又给皇帝上书,请求开凿官道,便利人马往来,广府的那么多物产,也能往北运,好比朝廷多了个大钱袋子呐。二位听听,张相公真是又仁义又会说话,历朝历代,皇帝一听能来更多的钱,哪有不答应办事的。”
车夫健谈,歇了歇,又肃然道:“我们跑纲运的马夫们,每此到了大庾岭前,都要向天跪拜,多谢张相公给后人造福。若无这条前朝大道,这三百年来,穿山越岭,不知要死多少人哩。”
荒祠一拜张丞相,疏凿真能迈禹功。
马蹄声纷乱。
一路往大庾岭去的路上,姚欢与邵清掀了车帘望出去,果然官商的马队车队,络绎不绝。进山岭后,整条官道更是没有一处石阶,皆由砖甃铺就,许多路段宽度超过两丈,行车的便利,竟是不输中原的官道。
姚欢轻声与邵清道:“你还记得筠州城那腌腊店的妇人说过私盐之事吗?岭南有此坦途,怪不得广南东路的海盐,能大包大包地往北运。方才我似还看到,运香药和铜的。既如此,胡豆若种出来,运往中原,亦非难事。太好了!”
正眺望窗外山景的邵清,闻言回过头来,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目光中除了温润,还透着嘉许之意。
“怎么了?”
姚欢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邵清道:“你此前与我说,去岁进宫当差时,官家有心留你……你不愿意,他便往你饭铺的门楣上挂个贞妇的牌匾。饶是他那般对你,你对朝廷的胡豆之事,仍如此上心。”
姚欢轻叹一声,道:“两码事。张九龄对朝堂不满,辞官回乡,尚知要开凿坦途。苏子瞻差点命丧乌台诗案,四处流离,每到一地为官,仍知要开井修渠、劝课农桑、整饬边务。对于君王有怨,对于政敌有恨,不该因此而让自己的日子就变得戾气盈沸。”
邵清闻言,眼角揉了爱慕与欣赏的笑意,变得更鲜明。
他扫了一眼被固定在一侧车窗、便于晒到日光的胡豆苗木,温言道:“你说得对。况且,做这些事,也不是给帝王将相添功德,而是,与苍生几里坦途,几许活路。”
姚欢展眉,正是此理。
她发现一件事,数月来,邵清对自己的称谓,只有一个“你”字。
邵清似乎,仍不知道,该用何种世情意义上更显亲密的昵称,来唤她。
但在她与他的相处时光里,这,甚至连微不足道的瑕疵,都谈不上。
拥有表达的权利,远比拥有甜到发腻的爱称更重要。
男子能理解你在表达什么,远比他对你热烈地情话连篇,更重要。……
惠州在望时,北半球的夏至到了。
“北回归线。”
姚欢在心中默念这个几乎就要被她遗忘的现代词汇。
她复原着脑中那张与这个时空的二十三路舆图完全不同的地图,确定前方的惠州,是在北回归线以南。
千年后那个被茶和咖啡这两种饮料统治的世界里,几乎所有规模化的咖啡产区,都在南北回归线之间。
“今日夏至,乃一岁中白昼最长的一天,我们定能在天黑前,赶到惠州城。”
邵清向姚欢道。
他与车夫去路旁的溪涧里打了水,浇入咖啡树苗木的泥球中。
又给姚欢递去在冰凉溪水中拧过的帕子。
夏至的日头确实猛,暑气明显炽烈起来,这才辰巳之交,她的脸已热得通红。
邵清拍拍车上的另一只麻袋,里头都是他一路行来,零零散散买到的药材。
“待入城安顿下来,就要煮些清火趋热的汤药,莫中暑了。”
邵清认真地研究着姚欢的面色。
姚欢觉得有趣。
她心里清楚,自己哪里是热得。
脸红心跳,明明是因为激动。
苏轼啊,马上就能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