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青帐良辰
在河北家乡,潞州是大镇,宋若昭少年时便在日近黄昏时,见过很多次新郎亲迎新妇的场景。
有高头大马,有锦幔雕车,有傧相,有婢女,队伍或长或短,但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年纪略大些时,父亲宋庭芬的同僚嫁女,偶尔会邀若昭去闺中充任作陪的女眷。若昭记得,新郎下马后,娘家宅子里就瞬间热闹起来。七姑八嫂的大小娘子们堵着宅门,细细盘问,目的只有一个:不让新郎进来。
有那口齿伶俐的大娘子笑问:“何方英才,因何到来?”
新郎便应酬一番。
又有女眷娇叱道:“高门君子,文采风流;无诗无赋,门庭立久。”
于是新郎又得吟诵诗篇,赞美新妇德容俱备。
如此折腾半晌,新郎终于和傧相进了宅门,女眷们却早已备好了木棍,往新郎身上扑打,边打边哄笑:“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
宋若昭对于亲迎之日的这种种俚俗规矩,曾颇觉无味。她想,若大家心中对新人充满祝福,为何不快些让他们相见、乐享良辰?
然而今日,当她自己成为新娘时,她倒隐隐地怀念那种亲友环绕、仪式丰富的热闹情形来。
自然地,她想到自己的两位至亲,父亲和弟弟若清。
整个上午,院中只有刘主簿的老妻在忙碌洒扫。未申时分,萧妃派来两名机灵的宫人。其中年岁大些的向若昭道:“依圣上旨意,太子和萧妃都是娘子的妇家人,萧妃本应过来,无奈唐安公主金体未大好,萧妃和延光公主还须照应。”
若昭明白,萧妃是一片苦心,将延光看住哄着,莫出来搅扰。她刚想问宫人,阿眉可也在唐安处,只听门外一声熟悉的“阿姊……”
阿眉进了屋,看到宫人正为若昭梳头。她瞧了一阵,笑道:“我在长安看多了女子,但不论唐人胡人,眉目艳丽的不少,像阿姊这样特别的美人,着实不多。”
“哪里特别了?”
“不知道,就是仿佛,即便阿姊心里怕得要命,脸上的模样却还是让人放心得很。”
宋若昭扑哧一笑:“你是说我装得挺象?若我有你那样的身手,又哪会害怕?”
阿眉道:“我看皇甫将军就喜欢你温柔娴雅的模样,才不爱你会舞刀弄剑。”
宫人帮若昭梳齐整发髻,戴上萧妃送来的帽惑和簪子,又抖开一身青色的袍子。
若昭的父亲虽是藩镇的检校官职,品级却也足够让女儿出嫁时能穿大袖连裳的。若昭姿容沉静秀丽,在素纱的中单之外披上这雨过天晴般的青蓝色衣裳,更显得气韵非俗,看起来不像新娘,倒像画上衣袂飘飘的仙人。
阿眉面上仍维系着喜色,心中却着实五味杂陈。她与宋家娘子相谐,自然为她有情人终成眷属而高兴,但眼前场景,也不由她想起自己夭折的姻缘。她盯着宋若昭的青衫,心道原来唐人女子的嫁衣是如此服色。她回忆起少年时和蒙寻见过吐蕃王室的婚礼,那贵族新妇穿的是新绿的翻领丝衣,外罩绛红色的锦袍,发辫结得又多又长,缀满宝石。蒙寻见了曾说,喜欢吐蕃新娘的装扮,比南诏妇人雍容华贵,自己若能将阿眉迎娶回南诏,也要阿眉如此打扮。
她想着想着,竟出了神,直到刘主簿的老妻进来道:“宋娘子,眉娘子,皇甫将军的车驾已在门外了。”
年轻些的宫人诧异道:“怎地没什么声响?”话一出口,意识到失言,大喜之日不可编排清冷之辞。年长的伙伴忙呵斥她:“皇甫将军何等样人物,自是不会如长安那些浮浪子弟般聒噪。”
宋若昭和善地摆摆手:“无妨。”又回身从包袱里寻出几个大钱,交给两名宫人和刘家老妇道:“几位辛苦多时,一点心意。”
她站起身,阿眉扶住她的手,笑道:“大户人家的新妇纵是年轻体健,出阁时也须搀着婢子,阿姊便将我当婢子,不得输了气派。”
若昭喜她终于会说笑起来,遂大方地将手递过去,道:“且搀紧了,若出工不出力,吾家阿郎扣你月钱。”
一行人经过院子,来到门口。原本应佯作拒绝新郎而拴上的宅门,此刻敞开着,皇甫珩牵马伫立于外。
他头戴网纱黑冠,一身绛红深衣,脖间微微露出也是素色的中单领衽。宋若昭意识到,这竟是自己第一次看到未穿战袍的皇甫珩,觉得眼前的情郎有几分陌生的感觉。
“新郎真好模样!娘子有福气。”刘家老妇算得长辈,有资格说几句打趣言语来活络气氛。
阿眉心中也是一动。她当日在长安胡肆初见皇甫珩,便觉他浑无粗野武人的作派,此刻戎甲既卸,气度更像西京那些身着公服、驰过官街的世家子弟。
皇甫珩的目光只停留在宋若昭身上。他倒觉得她没有任何变化。在他眼里,这个不过才相识月余的女子,望着自己的神情,以及嘴角的淡淡温柔、下巴到脖颈的优美弧度,从未变过。是一种让他忽然听不到周遭嘈杂、也忘却心中烦忧的感觉。
皇甫珩身后,也下马等待的傧相,是王叔文。王侍读与诸人相熟,便笑道:“新郎看得痴了,怎不依礼吟一首《催妆诗》?”
皇甫珩朗声道:“珩乃武人,不懂文采之事。我的娘子这般人物,又岂是诗赋能道得?现下我心中所想,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八个字。”
若昭虽生性豁达,但到底是闺中女子,听到情郎在众人面前这样直陈爱意,顿时双颊绯红,微含嗔怪地瞪了皇甫珩一眼。
皇甫珩望着她深深一笑,忽然记起一事,回身从马上取下大雁,道:“虽无催妆,不能无雁。此为普王助某成礼之物,宗室所赠,请娘子收下。”
听到“普王”二字,若昭面上桃花色陡地一僵,面前浮现出这个王爷总是别有他意的眼神。不待众人察觉,阿眉已上前接过大雁,道:“皇甫郎君对吾等妇家人好大方,吾等为炊多日无肉,今日可解馋矣。”说罢将大雁交与刘家老妇,又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若昭的背脊。
若昭感念她体贴,便又恢复如常神色。
王叔文冲阿眉做了个手势,阿眉明白,引着长裙曳地的宋若昭上了车驾。那是裴县令拨来的官驾,虽无锦绦装饰,倒也宽敞。
见若昭在车中坐稳,阿眉退开,别过脸来,正撞上皇甫珩的眼神。
她不知为何,蓦地有些尴尬,道:“萧妃宫里的人随车吧。”
一旁的王叔文知晓她以往之事,只道她怕触景生情而执意回避,忙道:“阿眉这几日照料唐安公主受累,不妨歇歇。”
皇甫珩点点头,向阿眉拱手道:“今日有劳。”
一行人离开刘家,不过一炷香便到了奉天城的官驿。
主礼的不是别个,正是有“内相”之称的翰林大学士陆贽。
李万意外命丧宋若昭之手,德宗虽有心捂着,不几日便被各怀鬼胎的普王和延光掀开,奉天朝堂上下早已人尽皆知。陆贽见到宋若昭,内心略略有些愧疚。他总想,若那夜自己能想个法子送这宋氏回到刘宅,是否便不会令她涉险。
陆学士自负正统,对于从德宗到太子的一切利益,都勉力维护,因此对于护卫了宗室血统李淳的宋若昭,也是有敬意的。只是今日他来主礼,还另有一份怜意。
作为德宗依仗的近臣,他如何不明白,亲迎之后,圣上便要派给皇甫珩一件差事,宋氏不过是被押在奉天的质妇罢了。
但二人立在他面前,陆贽又觉得眼前一亮,实为良配。如此相貌与气韵相谐的郎君与娘子,直如古早的诗句中所云一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想起自己寻常写诗,说的都是禁宫风景,什么“雨露恩偏近,阳和色更浓”、“拥杖缘驰道,乘舆入建章”,写得瞻前顾后,藏着一点点颂圣媚上的意思,岂如天地间最发乎自然的男女之情这样赤诚纯美。
说是主礼,其实也简单,不过是说些儿郎伟岸、娘子淑徳、圣恩有察、赐尔佳缘之类。陆贽念完,等候在旁的薛涛向珩、昭二人奉上竹盘,剖成两半的瓢里已盛了萧妃所赠的米酒,是为共饮合卺。
崔宁身为仆射,品级颇高,不便观礼,先时与皇甫珩寒暄一番已离开。说好要来道喜的韦臯,却未出现。礼毕,诸人告辞时,若昭心细,唤住薛涛道:“有劳薛家小妹,请带酒与韦将军。”
时候已是戌时三刻,不独驿馆,就连整个奉天城,也又从白昼的兵荒马乱中归于宁静,只闻得远处城防下的刁斗之音。
驿丞引着皇甫珩与宋若昭进入驿馆东厢深处的一间上房。兵荒马乱的时日,奉天早已无商旅往来,驿丞好容易找来一匹陈年的青帛,让杂役挂在房门窗框上,取“碧庐”之意。
两名宫婢已先在屋中设衽,安置好了寝褥,此刻迎上来,帮着新人宽解连裳外衣。年长些的宫婢请二人坐于榻上,取出一段水莲红的丝线,恭敬道:“萧妃吩咐,礼曰,女子许嫁,缨。奴婢现将这红线系于娘子足腕之上,稍后请皇甫将军为娘子亲脱,并置于枕下。”
虽然习俗如此,但宋若昭想到片刻之后皇甫珩便会接触到自己的肌肤,不由满脸飞霞,宫婢为她系上红丝时,她甚至轻轻地哆嗦起来。
皇甫珩转过头,见她如此情状,于往日娴雅气度之外,又多了一分新鲜的慌乱,在油灯的绰绰光影下格外诱人,不由浑身一股热气上涌。
宫婢做完份内之事,知趣地行礼退下。房内登时又安静了些,宋若昭仿佛能听见身畔之人的心跳。
皇甫珩环顾四壁,先柔声道:“亲迎之日如此简薄,委屈你了。”
若昭低着头,语音却不弱:“怎地才月余,诸事已变得许多。”
“你可是觉得,未及禀过高堂便委身于我,毕竟仓促?”皇甫珩小心问道。
若昭擡眼,爱慕地望着郎君:“我情窦开蒙时,便秉持,姻缘二字,发乎情意。父亲开明,知我护我的心意,素来并不催我从人。他若知我心甘情愿做了你的妻室,也必嘉许。我方才的话,只是念及这乱世之中,你我竟能相遇,且安然成亲,真是感慨。”
皇甫珩揽过她的肩头:“一月前,我初见你时,没来由地便烦躁不堪,现在想来,是怕萍水相逢后便无缘再见。这几十日来,我也数经患乱,离你却愈来愈近,终得娶你为妻室。只愿上天既已如此厚待我皇甫珩,今后也须保佑你我二人白头到老。”
若昭浅笑:“你忠于君王,我忠于夫婿,这是礼之正统,上天为何不护佑你我?”
皇甫珩大怜,重重地将若昭揉进怀中,一手抚着她的秀发,一手擡起她的下巴颏,便要吻上去。
若昭忙道:“莫忘解缨!”
“你我情深,理会那些俗礼作甚,我瞧这红线在你足上,好看得很。”皇甫珩嗓音已急促,再顾不得其他,怀抱着若昭倒在暖衾之上……
却说薛涛趁着宵禁之前回到城下,瞧着韦臯大帐灯火通明,便提着酒篮求见。
韦臯仗剑而立,紧锁双眉盯着眼前的沙图。于宋若昭,他既已放下,薛涛送来喜酒倒也未让他心中再起波澜。
他今日未亲去道喜,实则因为日入时分,传来两则驿报。一是自河东战场回撤勤王的大将军浑堿为了躲避京畿叛军,不得不在关内道数度迂回,但三日内已可抵达奉天北郊,与梁山的邠宁之师形成对奉天的双重护卫,姚濬的泾原军在朱泚援军到来之前,应更不敢轻举妄动。二是他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通过韦平传来好消息,挡住粮饷之路的凤翔镇李楚琳,有往长安运兵的迹象,这也意味着蜀地的军资或可绕过凤翔镇抵达奉天城。
他盘算完翌日如何前往御前奏禀后,见已是玉兔东升,稍加思虑,还是直接回到了帐下。
此刻,他饮下薛涛斟上的酒,擡起双眸看着薛涛,见她娇艳如山花的小脸上不见任何疲惫,而是带着一丝期盼的兴奋。
韦臯心头一软。
他本想告诉她一件事,据韦平所言,她的父亲薛郧,在前往出使南诏的途中,染了瘴疠而病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