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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正文 第89章 社稷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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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社稷之臣

    奉天行在御阶上的春草都还未连成茂密的一片,朔方军李怀光和神策军李晟闹翻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李怀光派来告状的使者,自然是假子兼裨将,邠宁留后韩游环之子,韩钦绪。

    韩钦绪快马加鞭,赶在神策军使者之前,到了奉天行在。

    此番受李怀光之命,韩钦绪要向圣上陈说两桩事,一是朝廷对朔方军与神策军赏赐不均,薄朔方而厚神策,二是神策军李晟冤杀姚令言。

    今日御前,太子和文臣武将悉数在场,当然,也包括刚到奉天的老臣李泌。

    韩钦绪简短地将这两件事禀报完毕,德宗果然首先向李泌问道:“李公以为如何?”

    李泌面色温静,回禀道:“陛下,此事闹到这般地步,更不可草率判之,神策军那边的信使到来之前,臣实在不知如何计议。”

    德宗颔首,也未再问其他臣子的意见,当即吩咐韩钦绪先退下。

    韩钦绪回到驿站,细细回想殿上情形,觉得圣上看来颇为依仗那白衣老者。

    李泌因受元载、常衮、卢杞等多位权臣排挤,大历末年和建中年间,几乎都飘零于南方州县,因此韩钦绪身为北方藩镇中人,一时并不知御前这位年过花甲、看似文士的老臣的资历背景。

    不过,韩钦绪此时并无心思去琢磨李泌,他在等一个更重要的人。

    掌灯时分,驿站来了个仆从打扮的精壮汉子。

    他提着一篮食盒,大大方方道:“仆是平章事李公勉的家奴,李公去岁在东边平叛时,曾得朔方军驰援相助,今日吩咐仆为韩将军送些心意。”

    驿长是个识相的,忙道:“这就引郎君进去。”

    ……

    翌日,普王与李晟的使者,韦执谊,也赶到了奉天。

    议事堂上,陆贽再见到韦执谊时,颇有些诧异。

    这个数月前检举崔宁通谋叛贼时还意气昂扬的年轻文官,双目中那志在必得的神色,今日却荡然无存。

    诚如御前眼明心灵者所知,陆贽与韦执谊这样都是进士出身、又都因笔力了得而受天家瞩目的文官,几乎可算得“唐多才臣”的代表,也因此有着微妙的竞争意味。在长安禁苑的宣政殿或小延英殿时,陆贽就能感觉到,年轻自己数岁的韦执谊,不经意间扫过来的眼神,绝不是纯粹的同僚那般简单。

    及至到了缢杀崔宁那日,韦执谊虽然短暂地失态过,但当龙武军力士拖走崔宁的尸体后,德宗令皇甫珩与陆贽退下、而留下韦执谊继续议事,韦执谊那杂糅着仇恨与兴奋、惶惑与得意的复杂表情,令陆贽在骤经大变之际,仍印象深刻。

    那是帝国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最为生动的表情。

    然而这韦执谊来为神策军做第二趟信使时,整个人却都有些木然,或者说“魂不守舍”更准确些。

    他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普王和李晟编排的状辞禀报一遍,无非是李怀光对内压制神策军、纵容朔方军寻衅滋事,对外消极怠战、长达三个月都没有发兵长安之象。

    末了,韦执谊面无表情地向德宗道:

    “合川郡王恳请陛下封神策军赵光铣、唐良臣、张彧,分别为洋州、利州和剑州刺史,一旦朔方军有所异动,则蜀地之道不至壅塞。”

    德宗于两日之内听完朔方军与神策军的各执一词,心中与其说烦忧,不如说反而升腾起一丝微微的得意。

    看来自己没有看错李晟,此人还真是颇有些能耐,很给了李怀光一些颜色瞧瞧,令这仗着自己救了奉天之围、就对天家不恭不驯的老朔方,果然沉不住气,露出与朝廷对着干的姿态来。

    声势浩大、又极具战斗力的五万朔方军,蹲在咸阳原地不动三个月,毫无发兵长安的意思,这不是和朝廷对着干,又是什么?

    只是,德宗没有想到,李晟能那般狠辣,直接在李怀光的眼皮子底下,将姚令言给杀了。须知李怀光和姚令言这些武人,若有过帷幄运筹、沙场浴血的同袍之谊,纵然不至于为对方两肋插刀,却也不会在同袍被冤死的情形下袖手旁观。

    何况,李晟身为副元帅,不与主帅相商便行刑,这是明着打李怀光的脸呐。

    在德宗的印象中,李晟虽素来是个有些小心思的武将,行事风格却似乎不象如此决绝之人。

    莫非,是普王的手段?

    有一种又惊骇又赞赏的复杂情绪,涌上天子心头。

    “与太子比,谟儿确实更像朕的孩子。”德宗暗自喃喃。

    他想起诛杀崔宁,也是普王李谊派这韦执谊来给自己献的计。自己这个侄儿太心思多窍,显然是认定了圣意要弃崔宁,才敢帮神策军除掉这个李怀光在御前的同党。

    对于李谊的能力的怀想,似乎让德宗有些看淡李谊在围城时不告而别、直奔神策军李晟的做法。自己如此宠爱他,几乎已将他置于和太子同等的地位,他又如此聪明,应该不会急于背叛自己这个天子叔父。

    虽贵为天子,但有些事,只有真正的老天才知道答案。比如,安史之乱中陷于敌手的母亲沈皇后,究竟是否还活在人世。比如,普王李谊,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德宗的心绪起起伏伏,面上阴晴不定,教阶下诸位臣子不知所措。

    只有韦执谊和李泌,脸色如一潭静水。

    韦执谊心底不能认同普王与李晟的狠毒,无奈自忖弱如蝼蚁,圣上也未露出召他来御前成为近臣的意思,眼下仍只能先依附于神策军。只是他因违心效劳而满腹厌恶,浑无半点揣测德宗会如何处置两军矛盾的兴致。

    李泌的平静,则源于胸中早有答案。

    当然不能放弃朔方军!

    当年肃宗在灵武继位,李泌以“白衣山人”的身份为肃宗御前核心成员。其时,代宗与德宗,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皇孙,皆在灵武。因而,李泌对这李家祖孙三代,颇知心性。

    李适此人,少年时就不是耽于享乐、畏葸懦弱之辈。他甚至比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更多李唐天家的杀伐血性与积极勤政。但这也令他登基后,在处理唐廷与藩镇的问题上,过于急躁。

    本来,李泌在赶来奉天的途中,听到德宗下了罪己诏,还颇为惊喜,想来是年轻但极富贤相潜质的陆贽,终于劝动了德宗,从过于极端的削藩政策中清醒过来。

    不料还未从水路转成陆路,就传来了德宗为向吐蕃借兵、割让安西北庭的消息。

    等到了奉天,与陆贽深谈一番,李泌约略知晓了眼下这一团乱麻中,天子、神策军、朔方军,以及御前的文臣武将们,如李勉、如浑瑊、如韦臯、如皇甫珩,人人皆有责任。

    他们每一方,每个人,都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却都只知道为自己的宏图与美梦谋划,从未想过这样的拉锯、缠斗,消耗的是大唐的国运,甚至有可能在河朔叛镇暂时复归唐廷的局势下,仍然将大唐帝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泌比陆贽更感无奈。他的年纪,他的经历,令他比陆贽看过更为真实的天下离乱,那种教真正的儒家子弟痛苦万分的人间惨象。

    因而,李泌决定尽其所能地将德宗从那愚蠢的以神策军钳制朔方军的思维中拉出来。

    给李怀光以真正的信任,尽快收复长安,才是正道。

    朔方军要的军饷,必须厚赏。那名为督军、实则兴风作浪的普王李谊,必须从咸阳叫回来。对李晟为自己亲信和女婿讨要三州刺史的请求,必须驳回。

    至于擅杀姚令言及其家眷,此等行径不但阴损,而且会让诸藩镇节度使刚刚被安抚的心再起疑惧,所以就算李怀光不为他出头,朝廷也不能视之不理。应派陆贽前往神策军营中,以圣上名义训诫李晟,同时撤去他的平叛副元帅,可由另外两支神策军的首领,尚可孤或骆元光来领此职。

    李泌当着韦执谊这神策军使者的面,毫无斟酌之色地,向德宗直陈上述建议,令在场从天子到诸臣,都深受震动。

    陆贽敬服有加,反省一直以来虽不惧卢杞权焰、能直言进谏,很多时候却没有李泌这样的果决。

    太子李诵听到李泌针砭普王李谊,这东宫主人纵然脾气温厚,心中也不免颇为畅快。

    浑瑊与韦臯,面上不动声色,思绪却开始迅速地飞转,若这次的较量,朔方军占了上风,继而一举收复长安的话,其他勤王军队的实力,是否更无法与朔方军抗衡。

    韦臯还立刻想到,长安一旦光复,朱泚叛军一旦剿灭,皇甫珩带的吐蕃军,也就失去了进驻中原的意义。吐蕃人出不了什么力,是否安西北庭的割让之议也会有所扭转?

    而韦执谊,本来已有些神游,陡然听得李泌振聋发聩的奏禀,人的精神气似又提了起来。他望着那白眉鹤发、面貌如画中仙人的四朝名臣,若有所思。

    众臣中,只有李勉,这位在卢杞被贬新州后开始掌握相权的平章事,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波澜,脑中却在盘算,由于李泌的出现,自己与普王李谊和韩游环父子的计划,怕是要提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