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怀光叛唐
李琟作为节帅的长子,又曾被质于长安,他在朔方军中的地位,有着一种特殊的份量。
这个仲春,压抑焦虑的情绪在咸阳东郊积蓄到蒸腾鼎盛之时,李琟直斥韩钦绪的话,如石击层浪,电破长空,教满帐的朔方军将领惊愕愣怔,不知所措。
然而和李琟罕见的情绪失控比,他的父亲李怀光的脸上却反而见不到勃然怒意。
这位数日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常在半夜醒来自问何去何从的节帅,在今晨听到神策军跑了的消息时,比那日将丹书铁券原样奉还给天子后,还要感到一种即将迎来新局面的亢奋。
东渭桥,不仅有粮仓,而且其方位,与东边的华州、南边的蓝田形成一个三角,李晟正好和驻守这两地的骆元光、尚可孤两支神策军互为支持。
李晟这是公然地与朔方军决裂了,甚至不惜去与自己在神策军系统的老对头尚可孤示好。
先前自东渭桥来报信的朔方军探侯,见主帅若有所思的模样,迅速地瞄了韩钦绪一眼,又补充道:“神策军看起来早有准备,旦夕之间,已在东渭桥和漕渠之间扎起大营,一方面挡住了粮仓,另一方面也掐住了其他人从东面进入长安的要道。”
韩钦绪立刻接上:“大帅,眼下骆元光带领的另一支神策军,驻扎在华州。华州附近就是潼关,河东叛军别说已因圣上的罪己诏而重新归附唐廷,就算他们阳奉阴违地偷偷运兵,也难以进入潼关。李晟素来和骆元光交情还不错,有了骆元光的把门,李晟和尚可孤两支神策军加起来的万余人,已可攻打长安,何况还有河东马燧和泽潞李抱真的后援,所以……”
他忽然之间作出了惊恐以极的表情:“大帅,神策军当初过来合营,是圣上点了头的,他李晟再有普王做倚仗,也不敢说走就走。定是圣上所遣的中使,允其移营。圣上的打算,难道比李平章告诉咱们的还更进一步,既然收复长安已用不着咱们朔方军,那么御驾亲临咸阳,并非催促出兵长安,而是要褫夺大帅你的兵权?大帅,当年汉高祖刘邦不就是以幸驾云梦泽为名,收了韩信的兵”
“韩将军,此事尚未明朗,你怎可如此在我朔方军营中妄测圣意、扰乱军心!”
李琟仍在竭力试图拉回父亲。
“妄测圣意?”李怀光终于开口,对着儿子冷笑了一声,“圣上的意思,那日陆学士都已带来了,还用揣测?为父早就说过,那丹书铁券,是赦免罪臣用的,圣上,大约早就将我李怀光,划入罪臣之列了吧。既如此……”
李琟急忙单膝跪下,字字如泣:“父亲,咱们这一年间,魏县也打了,礼泉也打了,该吃的苦都吃了个遍。朔方军当年是何其功高威震的铁军,如今被拆分至此,存留不易,父亲万毋冲动!”
李琟言辞恳切,李怀光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听完后,缓缓站起来,返身看着背后那面挂在账上的巨幅素缣舆图。
他的目光投在灵州,那是北周时就兴荣可观的塞北名城,也是大唐朔方军自建军以来就作为“屯所”(即军部)的地方,更是上演安史之乱中为世人瞩目的“肃宗灵武登基”的舞台。
李怀光又将头转了回来,扫视一遍帐内乌压压的二十余名麾下中高级将领。
由于一年来,朔方军的战线拉得太长,粮饷又始终不足,这些为了大唐出生入死了半生的中年、老年将领,虽保持着身为武将面庞坚毅、背脊挺拔的模样,一个个却也谈不上多么健硕。
李怀光沉默了半晌,又道:“我朔方军立军快一百年,连我李怀光在内,一共四十四位总管或节度,今日我问问诸公,莫论本帅,你们最佩服谁?”
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职级偏低者,自是不敢轻易出声。
韩钦绪率先道:“大帅,末将最敬汾阳王郭公。”
李怀光点点头,转向自己的长子李琟。
李琟望着挂图上的青海方向,低声道:“琟最敬重宝应元年仙去的王公。”
李琟所说的王公,乃一代儒将王忠嗣。王忠嗣幼年,因父亲战死疆场,而被玄宗收为假子、接入宫中抚养。他成年后,随上峰首领,西征吐蕃,北伐契丹,收降吐谷浑,军功赫赫,一度官至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
如此军旅功臣,难得的却是并不好大喜功。玄宗晚年时,下令王忠嗣攻打吐蕃人把守的石堡城,王忠嗣以其地势极险、吐蕃倾国守之,劝谏玄宗不要轻举妄动,忤逆了圣意,被李林甫构陷,险些被玄宗冤杀。多亏王忠嗣的副将哥舒翰正好受到玄宗赏识,在哥舒翰的极力恳求进言下,玄宗才留了王忠嗣一命,贬他去汉阳做了太守。
一年后,宝应元年,王忠嗣在任上郁郁而终。
父子连心,李怀光当然知道儿子一直以来的态度。自古将帅如帝王,对于李琟这个颇有出息的嫡长子,李怀光是无比器重的。然而随着局势的发展,他越来越不能认同李琟的始终不变的倾向朝廷的温和立场。
怎么?在马上卖了一辈子命,要我李怀光最后如王忠嗣般,被猜疑,被算计,最后被削了兵权,扔到南方某个小州去等死吗!
惜战爱卒,至死仍忠,如此官声将誉,不过被后世史家溢美几句而已,放在自己这一生,就真得值得这般憋屈?
李怀光心潮澎湃,面上仍然波澜不惊,对众将沉声道:“老夫回望朔方军各位前任统帅,唯想起仆固怀恩将军,唏嘘不已。仆固将军身为胡将,安史之乱中,在收复东西二京的战役中出生入死,阖家之内,四十六人为国殉难,他自己为大唐嫁了三个亲生女儿去回纥和亲,真正可谓满门忠烈。”
“然而如此立下不世之功的一代名将,终是被猜疑、被诬告、被逼反!”
随着这声突然爆发的怒吼,李怀光忽然抽出腰刀,猛地回身一挥,将那幅宽阔的舆图劈出一个大窟窿。
闻及主帅此言,帐中诸将鸦雀无声。这些四处征战的西北边军老将,面对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面,都不曾眨过眼睛,此刻,许多人的眼中,却泪光初现。
只有李琟,迅速地再次望向韩钦绪,只见父亲这个亲信假子,这个平时勇莽豪侠、与自己称兄道弟的人,眼神中的一丝喜悦不言而喻。
蛊惑父亲的不是他,还能是谁!
李琟急火攻心,却依然未慌乱无度。他针对父亲口中的仆固怀恩,说出了自己能在瞬间想到的针锋相对的说辞:“大帅,父亲,先帝(代宗)也曾说过,怀恩不反,为左右所误耳。目下一切都很是蹊跷不明,父亲能在春秋正盛之时得圣上青眼,统领朔方军、辖邠宁河中,殊为不易,父亲万万不要忘了朝廷这莫大的恩典哇!”
“住口!”
李怀光一脚将儿子踹倒在地上。
“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怎么养了你这般深宫猧子般的废物!韩钦绪……”
听到李怀光喊自己,韩钦绪兴奋地出列。
“尽向诸将道来!”
在接下来的半炷香时间里,李怀光的面沉如铁,韩钦绪的侃侃而谈,众将的惊诧愕然,以及帐中越来越弥漫的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气氛,都让摊坐在一边的李琟觉得陌生。
陌生,而绝望。
众人计议终定时,李怀光拿起案几上的节钺看了看。
那并不是朔方军的,而是姚令言生前所持的泾原镇节钺。
在短暂的瞬间,李怀光忽然有些羡慕姚令言。
“姚泾州,你终是解脱了。”
兵贵神速。
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里,蛰伏咸阳已久、仿佛成了病猫的朔方军,被一种决绝的悖逆情绪点燃了。
“起兵反唐!”
“调头向西!杀向奉天!”
“奉天城只有千余陇州军和几百禁军,那浑瑊和韦臯再能耐,也架不住邠宁的韩留后将与我们会师、夹击攻城。吾朔方军势必一举拿下已经千疮百孔的小小奉天,擒得大唐天子与宗室!”
这些鼓动,经由各营主将迅速地宣导给营中将士后,即使是最年轻的低级的兵卒,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振奋。
他娘的,原来做叛军,比傻乎乎地给朝廷卖命还捞不着好,带劲得多!
李怀光自领三万兵力留守咸阳,其余两万朔方军由韩钦绪任先锋大将军,一路洗劫驿馆和诸县后,径直往奉天城扑去。
为了鼓舞士气,李怀光命令李琟也与韩钦绪同行,率领步卒和辎重部队,跟在韩钦绪的精锐之后。
拔军之前,李琟进到父亲的帐中,向父亲磕了三个头。
李怀光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慈蔼之色。
“琟儿,当年李渊在晋阳起兵时,他的儿子李世民,可没有说什么为左右所误耳。不仅未曾阻拦,还身先士卒打了一场又一场硬仗。我的琟儿文武兼备,怎会输于那唐家李氏。”
李琟起身,淡淡道:“儿子谢父亲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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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