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梁州城内
岑参有诗云:“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这首《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后人将“凉州”改成“梁州”,盖因人们自以为是地判断,地处边塞的凉州城,哪里来的七里十万家,若说是位于汉中的梁州城,倒还应有此繁华景象。
这实在是妄言。在大唐帝国最兴盛的时候,河西节度使治所之地的凉州,乃与江南扬州、蜀地益州一样,都是仅次于长安洛阳的大州。
当然,这一篡改,也侧面说明,梁州,亦是人口多于四万的上州序列。
整个汉中平原,如果走陆路,仅能靠几条川陕之间的狭窄“蜀道”前往关中,这一方面是从西南向东北保护了关中平原的政治中心长安,另一方面,如果反过来,天家自长安出逃,汉中,乃至更南面的蜀郡,亦是上佳的避难之所。
身为山南西道治所的梁州,地处汉中,又扼据水运能力强劲的汉水上游,虽然自身的出产不够丰茂,但依靠水运,仍能在渭水和江淮漕运受阻的情况下,成为江淮物资的转运接收地。
于是,朔方军咸阳叛乱的消息刚由普王的亲信高振报到奉天,此前已在陆贽的提醒下有所准备的德宗,迅速地作出决定,浑瑊和令狐建开道,韦臯断后,天家宗室和御前核心成员迅速离开奉天,奔赴梁州。
而时任梁州刺史的严震,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严震,字遐闻,梓州盐亭人。他的祖上虽非仕宦人家,但务农颇为得法,资财世代累积,严家便动了捐官的脑筋。安史之乱爆发后,肃宗一朝,严震多次以家中财帛资助大唐边军,因而得了朝廷所授官职,后来又成为同族的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僚。
严震在幕府中迅速成长,因办事明敏又熟悉地方事务,即使严武去世后,剑南诸道(西川、东川、山南西道)的历任节度使仍向朝廷上奏,委严震以刺史、副节度使等职。
到了德宗登基的建中元年,朝廷派来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黜陟使韦桢,因严震的卓著善政,向天子荐其为山南道政绩考核第一名。紧接着,严震接任梁州刺史,兼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德宗南幸梁州,刺史严震得到消息后立即换上朝服,亲自率军在城外大清川迎接圣驾。入城一通忙碌安置后,手下又来报,陇州节度使韦臯,也率军扈从而来,扎营于城外。
严震对韦臯并不陌生。
他久在汉中、剑南一带为官,和邻镇的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很有些交谊。张延赏给严震最深刻的两个印象,一是颇善治理郡务,很能给朝廷供赋,二是有个出身京兆韦氏高门、能文能武的女婿韦臯。
仕海宦场,最不缺的就是飞语议论。严震自然也听闻,张延赏的嫡长女病亡时,女婿韦臯不过二十来岁,这多年来却憋着不续弦,哄得张延赏简直将他当作了生活中的半子、官场上的同袍,一个在蜀地,一个在陇州,南北相应,果然这次奉天之难里,翁婿两人出兵出钱,成了圣上给了封号的定难功臣。
翌日,严震在御前见到了进城朝议的韦臯。
梁州城到底是上州都府,行在的用度强过奉天行营不少,但德宗靠在宽敞的御座上,那面色瞧着,比在奉天时还不好看。
阶下臣子们,浑瑊,令狐建,韦臯,包括严震,都已习惯了天下纷乱、局势说变就变的日子,努力提振精气神,心志昂扬地望着德宗。
德宗环视一圈,:“李散侍和陆学士呢?”
众人心头有数,如果说自己这样手中握有兵卒的武将,有如护佑天家安危之城牒屏障的话,李泌和陆贽,则是圣上更为重要的精神支撑。
浑瑊和令狐建不语,都瞄向当日担当后路职责的韦臯。
韦臯上前奏道:“陛下,臣拔师南行之际,已安排帐下精兵各十人,护卫李公和陆学士乘坐车驾,至多明日应可入城。”
“如果明日还没到呢?”德宗问。
天子的这句问话,因为不甚严厉,并没有给人压迫感,反而听着,有些叫人心酸的凄惶。
韦臯一怔,正琢磨这可怎么哄,梁州刺史严震已然出列奏道:“陛下莫虑,我山南西道虽不如京畿富庶,但民风淳朴,臣赴任三年,尚未发现有流寇出没。稍后臣再派出府中司马,率一队精兵出城北上,往谷道去迎李散侍和陆学士。”
严震既非进士出身,也非来自底层行伍,而是因家中阔气多财而走了仕途,寥寥数语反倒有着大商贾行走江湖、解决危机的实干作风,加之他毕竟也是年近花甲的老臣,自有一股镇得住场面的气派。
德宗的愁容略略舒展了些。他点点头,仍向韦臯道:“城武,眼下李泌和陆贽不在朕的跟前,你呢,本和他们一样也是文臣,虽然戍边多年,前朝那些典故总还熟谙于心,你给朕出个主意,瞧着如今局势,朕是否再往你岳父张延赏那儿去避避?”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还棘手。
韦臯脑中念头飞转。奉天城呆了四个多月,不知多少次御前奏对,他对面前这大唐第九任天子的神色口吻,已堪称熟稔,从一些细微的变化上,就能将圣心揣摩个八九不离十。他直觉,德宗刚入梁州就又想着继续跑,实在是……
实在是被折腾得有些意志溃退了!
可是,怎么能当着梁州刺史严震的面,问韦臯这个问题呢!
陇州军刚刚在梁州城外扎下大营,身为统帅的韦臯,就派堂兄韦平暗暗探察了一番。说来也巧,韦平和那梁州司马是老相识,应酬交谈间,韦平得知,梁州刺史严震,对于接驾早有准备。去岁泾师兵变后,朱泚在集结幽州亲兵和泾师猛攻奉天的同时,曾暗遣心腹前来汉中,试图引诱严震叛唐。严震毫不犹豫地杀了朱泚派来的说客穆庭光,在梁州城下誓师,整个山南西道都忠于朝廷,绝不与叛镇为伍。其后,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往奉天输送物资,严震也给予了极大的配合。
因而,韦臯心中明白,严震与自己一样,都是坚定的勤王力量,当然,也对成为勋臣有着毋庸置疑的渴求。严震张罗半天,若天子只是落了两天脚,就继续西幸,梁州刺史这功勋,还怎么立?
韦臯于是拿出了果决的口吻,毫不犹疑地向德宗进言道:“陛下,臣以为不可。臣虽敢用项上人头保证,家岳张节度与严刺史一样,皆是为护得圣驾周全而不辞万苦。然而,家岳所领的西川,与严刺史所领的山南西道,又有大不同。严刺史所领的山南西道,接壤京畿,陛下若驻跸梁州,那么在勤王各军和天下百姓看来,圣驾仍留在京畿,这是提升六军士气的哪!”
闻听韦臯此言,一旁的严震,心中暗暗赞叹。这韦城武果然很有些气概,与那些为了给亲好之人争功而不顾大局的宵小之徒,有天壤之别。
严震于是亦趋步上前,冲韦臯先拱了拱手,又向德宗恭敬禀道:“陛下,臣并非自夸,自臣沐浴圣恩、得领山南西道节度使后,每月巡查各谷通往关中之道,布防无漏。再说这梁州城,去岁春夏很是大修了一番,城外又有大清川等堡垒拱卫,莫说比之奉天行营,便是据有潼关天险的华州,也是不遑多让。”
韦、严二臣,一个说战略,一个讲战术,打了一次精妙的配合。更关键的是,他们在大乱当前的局面中,言语间仍表露出的那种自信和坚定,也感动和鼓舞了御座之上原本很有些垂头丧气的帝君。
德宗很有些真心诚意道:“诸卿所言,令朕羞愧。严卿,朕便先在你这城池坚固的梁州城里住下,号令京畿亲藩与神策军协力平叛。”
翌日,李泌和陆贽,果然未能安然出现。
但德宗已无暇过问。爱女唐安在逃亡途中因不慎落入渭水而复发旧疾,进入梁州城的两日内,便病得人事不知
韦臯营里的随军郎中不过是善治刀枪伤,而严震火速派来的梁州城中医官,就算被附马韦宥屈尊苦脸、执着袖子恳求,亦对唐安公主的伤寒重症无可奈何,只得趴在地上一叠声地向驸马爷告罪。
德宗闻讯驾临时,瞧着这副模样,心中大恸,身为九五至尊却也无力斗天。
太子李诵和太子妃萧氏已先于德宗守在皇妹榻前。
李诵最是疼爱这个性子又活泼又善良的妹妹,此刻虽一言不发,却满面泪痕。
唐安听到帝君父亲的呼唤,蓦地睁开眼睛,抓着丈夫韦宥的肩头,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
这位幸运又不幸的公主,大约也意识到大限将至,目光中竟然没有恐惧和求救,而是带着恳切,投向德宗。
“唐安,你要对朕说什么?”
唐安微笑地看了一眼太子李诵夫妇,才向德宗道:“陛下,皇兄仁厚,皇嫂贤淑,有他们替臣尽人子之孝,臣可放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