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争执不下
李琟的灵柩发往河中老家的那一天,他的父亲,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在董秦留下的白麻盟书上盖了自己的大印,命人送往长安城,递交给伪帝朱泚。
使者走后,李怀光回想着达奚小俊带回的李泌所言——“朔方军虽举兵叛唐,但尚未夺得朝廷一城,伤得宗室一人,开弓未必没有回头箭……”
过去的几日里,面对儿子终于完整了的遗体,李怀光的心中,不时掠过一些迟疑、怯步乃至放弃的情绪。达奚小俊每天奏报,邠宁籍贯的士卒几乎跑光了,粮饷也告罄。马匹尚能寻些苜蓿吃,人呢,难道抱着地皮啃吗?
一支军队到了要肯草皮树根的地步,还有士气打仗吗?
可是,就这样带兵退回河中自家地盘的话,他李怀光大概是自安史之乱以来,最教天下人耻笑的节度使了吧。
郭子仪的部下,继承了朔方军节钺的一代名将,在天子的削藩大业中领兵横穿关中去魏博打叛镇,又凄风苦雨地赶回奉天救了天子全家,最后落得老来丧子、败归老巢的结局。
还不如那被自己儿子算计、又死于派系斗争的姚令言呢!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李怀光拍着李琟的棺木:“琟儿,阿父知道,你终是想做孝子贤臣的人。但事已自此,阿父更不能让你白死。”
如今仍环聚李怀光身畔的几位副将,除了达奚小俊外,还有徐庭光和牛名俊。徐庭光的长女嫁给了李怀光的次子李旻,而牛名俊则从小与李琟一起长大。虽有赵升鸾恩将仇报、阵斩李琟的教训在前,但李怀光仍然对这几个部下保持着信任。
“节下,朱泚收了白麻盟书后,要吾等离开咸阳,穿过秦岭,直捣梁州。至于一路的粮饷,凤翔镇如今还在李楚琳手中,李楚琳可遵朱泚之命,在斜谷关附近为吾等补充。”
达奚小俊向李怀光禀道。
“你二人以为如何?”李怀光问徐庭光和牛名俊。
徐庭光冷笑道:“时人都道,朔方憨,河朔刁,东南西南满荷包。这幽州来的朱泚,果然刁钻有心机,打得一手好算盘。听起来,似乎是将擒得李适的功劳叫吾等去挣,可是节下请细想,如今放眼关中,到底是东边难打,还是西边难打?”
帐中四人都明白答案。
消息纷纷传来,浑瑊已占了奉天城,盐州刺史戴休颜的边军老卒正在南下,而麾下有两万吐蕃军的皇甫珩,也已进入雍州地界,堵在武功县。奉天与武功,形成一南、一北的钳制之态,正是要令凤翔军不敢东进、朔方军不敢西行,虽说双方总人数差不多,但若硬拼几场恶仗,朔方军还剩几分兵力去穿越秦岭、攻打梁州?
朱泚分明就是坐镇长安,想利用朔方军先肃清西边的劲敌。
达奚小俊接着徐庭光的话道:“节下,从咸阳去斜谷关,还没到凤翔地界,就要先和奉天、武功的唐军、吐蕃军接战,那朱泚若真有心助吾等成事,就应该直接从长安往咱们咸阳先运一大批粮草来,而不是诓咱们,眼巴巴地等凤翔的粮草。”
李怀光点点头。
达奚说的没错,虽然东渭桥在神策军李晟手中,但渭水之上的中渭桥,能直通长安禁苑,过了中渭桥,渭水北岸就是咸阳,朱泚如果命人从长安送粮来,并不会与东边的李晟遭遇,托辞不了冒险的借口。
李怀光又站起身,来到兵戈架前,握住了李琟留下的那柄马槊。这已经成了这位大帅的习惯,槊杆摩擦手掌的感觉,似乎更有助于他厘清思路、作出决定。
这位先为功臣、后为叛将的朔方军统帅,这几日重重思虑下,仍是无法摆脱一种复杂的不忍。
李适对于叛将之子身后事上表现出的尊重,多多少少触动了李怀光。
他决定先向东边打真正的仇敌——神策军李晟,而暂且给西边梁州行在的大唐天子几日太平。
“达奚,你亲自去一趟长安,找董司空。就说我李怀光想办法自备粮草,五日内倾兵而出,从西渭桥渡过渭水,在中渭桥南和灞上之间的空旷处扎营,若朱帝信我,肯拨五千精兵北出长安禁苑,与我会师,吾二军即可挥师向东,以两倍兵力攻袭东渭桥的李晟。先除神策,再谋其余!”
“喏!”达奚小俊应道。
李怀光的这个提议,当然令伪帝朱泚心有不悦。
长安城,大明宫白华殿内,听董秦禀报后,朱泚的脸阴沉下来。
泾师之变后,白华殿,已被一个叫桑道茂的道士献言,改名为“潜龙殿”。朱泚自入住大明宫后,时刻告诉自己,要拿出帝王的精神气来,你已经龙袍加身了,已经是坐在长安这座历朝都城的皇宫御殿上的真龙天子了。
不过,随着局势越来越扑朔迷离,虽然长安城外、京畿之内,半年来发生了各种政治与军事势力的较量,使得长安城内的叛军反倒戏剧性地偷安数月,但朱泚仍然心知肚明,整个关中平原上,怀了潜龙心思的,可不止他朱泚一人。
董秦在一旁观察着朱泚的脸色。对于这位比自己小上二十余岁的大明宫新主,董秦还是由衷地感激和赞赏的。他扪心自问,若无朱泚设计的泾师之变,在唐帝李适越来越严厉的削藩措施下,自己作为赋闲武将的命运,未必会走向有尊荣的终点。董秦真心希望,朱泚能利用朔方军对神策军的仇恨,坐稳屁股下这把龙椅。
因而,董秦作为有过多年军事经验的老将,反倒认同李怀光提出的方案。
“陛下,臣以为,李怀光先打东渭桥,亦有道理。目下神策军三支,骆元光守着潼关,尚可孤占据蓝田,别看他们两军似乎与李晟形成铁三角,但潼关乃西进关中第一关,骆元光断不敢弃守华州而回援李晟,东南的尚可孤更是和李晟不睦。如此看来,只要有李怀光的两万大军加入,吾等不妨放手一搏,主动师出禁苑,共袭李晟。”
董秦话音未落,站在班列中的另一人,阴测测的声音响起来:“哦?董司空,李晟在东渭桥,未必孤立无援吧,你可莫忘了,东渭桥再往北,就是河东马燧的地界,这位北平郡王,如今还自命唐家忠臣呢。”
开口之人,正是去岁谋划、掀起泾师长安兵变的“三驾马车”之一:原京兆尹王翃。
朱泚伪朝中,源休死在李怀光手中,李日月死在皇甫珩手中,姚濬也因箭伤不治、刚刚身亡,眼下御前可助谋断之臣,不过是王仆射、董司空,还有那被普王李谊坑了的张光晟。
王翃原来做京兆尹时,就与董秦有过节。那时董秦的各处家产叫德宗皇帝收了个七七八八,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心中郁闷,常纵马驰骋长安各坊大道,好几次冲撞了宗亲的卤布。苦主告到御前,德宗亦无法,只得怪罪到京兆尹王翃头上,责其治下不严,坊道无序。
在后来的兵变中,王翃好歹是出人出力,很赌了一把王氏满门身家性命的。可董秦干了啥?这当时还叫李忠臣(唐廷以军功赐其李姓)的过气老武夫,不过仗着也是河朔出身,又和朱泚一样有过军镇节帅的经历,便被吸纳进了御前二品大员班底。
因而,大敌当前,王翃与董秦,在朱泚跟前,虽不至于斗成乌眼鸡,廷上奏议之时,也常争锋相对。
让李怀光西行的主意,恰恰是王翃出给朱泚的。避免李怀光过早进入长安是一个原因,另一个考虑,自然是,王翃总觉得,自己那外甥皇甫珩,是根硬刺。吐蕃军,狼师蛮兵,进了中原,以前又不是没打到过长安城下,还真只有朔方军能与之势均力敌。
董秦对于王翃的讥讽,尚未来得及反诘,却听一旁的平章事张光晟出列奏道:“王仆射有所不知,去岁唐帝李适强令关中藩镇出人,东进平定魏博田悦之叛时,李怀光与马燧并肩作战,交情不错,他二人先后被神策军李晟在李适那里告过刁状。因而臣以为,马燧前阵回守太原,表明看来是观望局势,实则有暗助李怀光之意。”
朱泚擡起头,盯着张光晟。
张光晟当初暗通普王李谊,被李谊要求把姚濬妻、子送到渭水边,真的以为是普王心善、要以姚令言两个孙儿的安然来缓和朔方与神策二军统帅的关系。没想到后来听说,弱妇孺子,竟和姚令言一起,被李晟给杀了。张光晟方才意识到,是中了李谊和李晟的毒计。
张光晟曾经血洗回纥突董使团,有边境屠夫之称,但他自认那是为了国之利益,杀的也是为祸一方、欺辱唐人的外族。对于姚家老小的遇害,张光晟实在是恨透了李谊与李晟这样的阴狠手段。然而朱泚得知此事后,反倒对前来请罪的张光晟,选择了宽宥,仍然信任其为左膀右臂。
“张相公,依你看来,朕的精兵强将,确应与李怀光合兵灞上,共击李晟?”
“陛下,姚濬已死,但禁中仍有泾师四千,臣愿领兵出北门,与李怀光联兵。臣虽年纪大了些,但一身本事仍在!”
张光晟毫无迟疑道。
从军事的合理性来看,董秦、张光晟的主张,和王翃的主张,实则都没错。
朱泚在御座上沉吟半天,宣布退朝。
他决定去问一个人——熟悉太一遁甲之术的桑道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