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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正文 第141章 仅以身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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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仅以身免

    默默流淌的河水,知晓人间许多秘密。

    有时候,河水本身就是秘密。

    从长安城出发,翻越秦岭往梁州方向传送捷讯露布的神策军信使,经过武功县时,听到远方的武亭川上游,传来两军交战的呐喊声。

    他们纵马上了山梁,极目望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厮杀中的战场。

    持着白帛露布的领队骑士,狐疑地瞧了一会儿。

    “那好像不是吐蕃军。奇怪,李元帅明明说过,吐蕃军中留守的五千人,驻扎在武亭川。”

    “队正,边打边退的,应该是朱泚叛军的余部。你看,阵中有好几个穿重甲的大将,还有黑色狻猊的大旗,咱们在长安禁苑也看到过,是叛军的旌旗。但另一方,怎地,好像是胡汉相杂的队伍?但肯定不是吐蕃人。”

    一个军士话音刚落,两个临时被派去作探侯的军士飞驰而来。

    “队正,那边,驻守武功县的吐蕃人大营中,发瘟病了。昨日已开始死人,军中正在烧尸,然后将灰骸装在瓮里,带回吐蕃去。”

    “哦?”

    队正又调转马头,向武亭川更下游的地方望去,果然彼处烟气弥漫,烟瘴中,人影绰绰。

    这队正年纪不轻,在大历末年曾随李晟在蜀地打过吐蕃与南诏的联军。他知道,吐蕃军中,仍有从前草原行国的习俗,尤其是低级军士,谁能将阵亡人的尸身带回家乡,谁就能得到死者在吐蕃的家产、女人和奴隶。故而行军打仗中,能收殓的遗体,必填上药石带走,不会轻易地因为运输不便而烧掉。

    除非死于瘟病。

    瘟疫,与营啸一样,是无论哪支军队都害怕的恶魔。

    队正沉吟片刻,不得要领,面无表情地道声:“走罢,去梁州要紧。叛军逃离西京后的情形,自有沿途州县禀报给圣上。”

    不多时,十几人便消失在通往汉中平原的谷道深处。

    而武亭川两岸,激战还在继续。

    和那个懵懂的神策军信使不同,护卫朱泚逃出长安的张光晟,甫一接战,就又惊又骇。

    对方的三四千人,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骑。他们有胡有汉,却无一例外地身姿矫健,箭无虚发。更叫张光晟浑身冒冷汗的是,他们用的,是回纥骑兵在平原上冲阵的阵型。

    这种阵型,对于张光晟来讲,太熟悉了。当年,他做振武节度使的时候,能够毫不留情地血洗回纥突董使团,乃是因为对方居于城池中的客栈里,又以商胡为主。若拉到旷野之上,且并非诓骗对方进入埋伏的前提下,任凭哪一支唐军,都不敢小瞧回纥人的铁骑阵营。

    否则,安史之乱中,叛军盘踞的洛阳,是怎么被回纥人打下来的!

    张光晟和李希倩,如此紧要关头,早已忘了顾不得彼此先前的仇怨,护卫着朱泚,试图涉水渡过武亭川,往凤翔镇的李楚琳地盘逃亡。他们身后,朱泚在幽州时就当作亲信的大将韩旻,率叛军余部拼力抵抗。

    无奈从长安城逃出来的叛军,大部分是步卒。步卒就算骑在马上,也抵抗不了真正的骑兵的冲击力。

    张光晟眼看韩旻抵挡不住,对朱泚道声“陛下你先走”,掣缰折返,又杀了回去,试图依靠自己对回纥骑阵的熟悉,组织叛军结阵自保。

    然而,当听到对方竟是来自安西都护府的大唐旧将时,叛军的士气彻底溃泻了。

    安西军,多么震慑人心的军号!叛军中的泾原兵卒,有不少人的祖上就是安西军。他们真的就仿佛,被爷爷教训的孙子般,完全放弃了血战的意志。

    他们不看张光晟指令旗手打出的旗号,他们扔了影响逃跑速度和躲闪灵活性的陌刀和大盾,他们哭爹喊娘地抱着脑袋,在马腿间窜来窜去,耗子一样飞奔向武亭川,试图通过凫水过河,幻想能从敌人的马蹄下捡回一条性命。

    这场遭遇战的结果,是叛卒们全军覆没,韩旻仅以身免,逃过了武亭川,而张光晟,被生擒。

    然而当张光晟被带到中军统帅马下时,他知道,自己去到唐帝李适面前、以过往对唐廷所有的功勋来脱得死罪的希望,终也没有了。

    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是普王李谊。

    李谊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着实庆幸。

    沙场老将兼宦海名宿,浑瑊浑公,因为害怕擅自率领这支竟还夹带了数百回纥兵的安西军,会受到亲吐蕃、厌回纥的德宗皇帝的降罪,而假作不知地,任由李谊出了奉天城南下,截杀从长安逃出来的朱泚叛军。

    浑瑊不在场,生杀予夺还不是他李谊说了算。

    一旁的高振,想起渭水之畔设计姚令言的夜晚,也猜到了张光晟的结局。

    连那两个在吐蕃军营的饮水上源投放病死牲口的乡人农夫,都会在第一时间被李谊处置掉,张光晟这知晓姚令言枉死内情的人,又怎么还能在普王李谊手里活得下来。

    “将这贼将脑袋砍了。”

    高振听到自己的主人普王李谊,照例地、用听不出情感的口吻,这样吩咐道。

    ……

    阿眉带着吐蕃军回到武功县附近时,武亭川的河水,已渐渐淡去了血色。

    可是迎接她的,是更为蹊跷的噩耗——留守的同胞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死去。

    还活着的军士们,躺在地上呻吟,口边是绿色的呕吐物,下半身则是臭气熏天的便溺。

    他们喊着“冷,冷啊”,颤抖如筛糠。来自雪山之国的子民,在中原夏季炎热的天气中喊冷。

    阿眉不知所措,这番景象,已经超越了她的处置认知,也似乎突破了她的承受限度。

    她终于像个逻些城中满头珠翠、但年幼力弱的宗室女那般,坐在马上哭起来。

    论力徐在她哭够了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这位论氏家族的外交家,也染上了瘟病。面纱遮着他的口鼻,但他眼中分明投来震惊的目光。

    他看到了阿眉的崩溃,看到了琼达乞的棺椁,以及皇甫珩的缺席。

    但来势汹汹的疫病,令他自知没有时间去纠缠细致的过程回放。

    他指了指从长安回来的吐蕃军,所携带的数车丝帛。

    “吾军攻入长安禁苑,逼迫朱泚叛军撤逃,丝帛是神策军李晟给我们的。”

    论力徐露出无奈的神色。

    小殿下还是经验不足。她的确是头小狼,但哪里就能避开老狐貍的道儿。

    论力徐拒绝阿眉进入疫情泛滥营地,而是请求她带着仍堪称精锐的万余蕃军,立刻北上,翻阅陇山回到吐蕃。

    论力徐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以口述的方式,让阿眉写下了满满一页献策,回到逻些城后呈现给她的父亲,赤松赞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