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大闹朝堂
出乎崔汉衡的意料,德宗答应了阿眉于常朝之日入宣政殿请奏的要求。
耐人寻味的是,德宗还遣鸿胪寺卿告诉崔汉衡,他难道忘了,数年前,刚刚继承大统的新任天子,就在宣政殿接见过一位回纥公主和使臣。以如今唐蕃关系胜于唐回关系的情形,吐蕃小公主进一回宣政殿,本也不是值得费神犹豫的大事。
“朝臣们都对朕此前国书割地之举颇有微辞,正好,明日朝议,朕就让他们瞧瞧,对回纥人,朕最多就是许个公主,对吐蕃人,朕虽大方一些,但能再交涉一番的时候,朕也不会就让彼等牵着鼻子走。莫以为朕就是个昏君!”
崔汉衡得了旨意,心道,看来,圣上亲吐蕃远回纥的方针,仍未大改,几年内我亦仍有施展的机会。
不过,吐蕃使者毫无悬念地来要账讨地,在面见他们之前,德宗自然又要开一次延英殿,问一回李泌的最终立场。
如果时光倒回,李泌仍会坚持自己的意见,与李怀光和解,用朔方军收复长安,而不是向吐蕃借兵。
试想,倘若事端及时得到控制,又哪里会有如今关于安西北庭要不要交割的后话。
然而一己之力如何回天?况且当初那般剑拔弩张的情势下,要说服眼前这位自诩圣君的天子,只怕比回天还难。
李泌虽然从内心认定,李晟对琼达乞的诛杀,别有隐情。但事到如今,国家大利上,他不得不顺着李晟留下的伏笔,去编织一些或许连史家都记不清楚的借口。
李泌斩钉截铁道:“陛下,我大唐,宁倾府库,不得割地。吐蕃虽出兵助伐,但主将琼达乞亦有暗通韩王谋逆之举,此行有违国书盟约。况且,朱泚叛军夺路西逃,是我大唐的亲王率领我大唐的安西铁军,在武亭川尽歼韩旻所部,才算彻底剿灭叛军,这一战中,吐蕃军因瘟疫并未出力。因而臣以为,交割安西北庭不可为,陛下赏以金帛即可。”
德宗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李晟前往泾原赴任之前,也曾请求在这间延英殿面圣。在那次同样只有君臣二人的对话中,李晟泪盈于睫,一口咬定琼达乞通谋韩王,并声称吐蕃铁骑劫掠了府库、带走数车丝帛。
那一刻,天子终于有些感慨。
他阶下的臣子,文也好,武也罢,彼此勾心斗角起来,堪称不择手段又惊天动地。但在某些时刻,他们又表现出一种为国利而预谋的机智。
起码是帝王眼中的“机智”。
德宗并不知李晟设计陷害琼达乞,也有讨好对吐蕃主战的李泌的谋算。或者就算知道了,这位帝王也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为人臣者,为天子准备好了所有的路径,以备天子朝三暮四甚至临时起意的选择,便是纯臣、良臣、大忠臣!
管他手段是否仁义呢。
大国关系,谈仁道义,迂腐至极。
于是,翌日,宣政殿上,面对肃然立于庭中的阿眉,德宗施施然地说出了李泌在延英殿的那几句理由。
阿眉听完,大声道:“陛下,吾等吐蕃勇士,自城南攻入长安,过朱雀大街直入禁宫,未曾扰得一坊一民。入禁宫后更是驻于飞龙厩北,无犯宫人。至于劫掠府库、带走丝帛之控,乃当日神策军李元帅催促吾等速速离京,以丝帛相赠。依唐廷所诺,每位攻入长安的军士可得赏钱五贯,李元帅所赠丝帛,折成钱资,每位吐蕃勇士连一贯都分不到。吾大蕃勇士,虽不如神策军那样素来锦衣玉食,但怎会为了一缗都不到的钱资,劫夺陛下的宫廷?况且当日禁苑亦有唐军严加把守。请陛下明察。”
阿眉忍着怒血上涌的感受,勉力将这番话说完。关于琼达乞的蒙冤,她已明白无力辩驳。但她没有想到,连那区区几车丝帛,都会成为泼给自己族人的脏水。
她不等德宗有所回应,倏地转向武臣那列。
“皇甫大夫,那日是你替李元帅送来劳军的丝帛,你可为吾等作证。你倒说说,那些丝帛,是你们唐人送给我们的,还是我们从宫中内库抢的!”
阿眉知道今日的宣政殿朝会,三品以上的外朝文武官员都会在列。
她一到京城,就听说皇甫珩升了御史大夫,还成为神策军制将,强压下内心的复杂心绪的同时,早已打定主意今日朝堂之上,定要贯彻论力徐死前的面授机宜。
果然,进到殿内,她便看到了他,还是那副好像沉稳如铁又心事重重的模样。
同时,她还看到了韦臯。与皇甫珩不同,韦金吾倒是没有躲闪她的目光,而是报以一如当初的轻蔑而冷厌注视,就仿佛在看一个军中部下捉来的敌方细作,又仿佛在看一个勾栏酒肆中卖力吆喝的胡姬。
听到阿眉的突然发难,皇甫珩身形未动,头也未擡,心中却着实一惊。
今日德宗殿议吐蕃讨要安西北庭一事,他也是到了殿前、看到吐蕃使团才知道。
连称病不上朝,都来不及了。
“皇甫大夫,当日情形,究竟如何?”德宗威严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陛下,当日情形,皆如李元帅所奏。”
皇甫珩强作镇定,一字一顿地说。
阿眉心中冷笑一声,却未再反诘对质的意思。
站在她身侧的吐蕃使者区颊赞,此时又开口道:“陛下,不予安西北庭亦可,请予盐州城。”
“盐州?”德宗一怔。
这一要求,无须天子反应过来,李泌已出列反对:“陛下,万万不可。盐州五原,有乌池、瓦池、白池、细项池,皆是产盐大池,盐铁乃国之财赋根本,盐州怎可予外邦。”
他又转向阿眉道:“丹布珠殿下,我大唐亦并非无信之邦,贵国虽有大将举止悖逆,但殿下所率蕃军确实于收复长安有所襄助,我国已愿出万金,合赏钱十万贯,运往陇山边境交与你们,请殿下携诸使西行接收为妥。”
李泌的气度,如高山耸峙,不怒自威,阿眉甚至觉得,这位第一次直面的老人,竟比座上天子更能震慑人心。
不过,她今日上殿,本也并非对讨得安西北庭或盐州城志在必得。
眼前这些君臣,都是何等人物,怎会真的拿她当作一回事?什么救护皇孙、领兵平叛,这些哪里就能教他们真正心存感激、成为她这个杂胡小公主的谈判资本?
她想着论力徐在武亭川临死前的那番话。浑瑊,李晟,马燧,韦臯,皇甫珩……唐之能与吐蕃抗衡者,彼等武人矣。
京城不能白来一趟,除了带走那一万金,她阿眉还得留下些轶闻,散播于朝。
想到这里,她向身边的区颊赞递了个眼神。
区颊赞心领神会,面向御座奏道:“陛下,据闻,至德元年,唐使李承采出使回纥借兵,回纥可汗看中了李承采,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肃宗皇帝同意了,还封李承采为敦煌王,封回纥女为毗伽公主,当真不失为一段佳话。今日,既然城地之约无法践守,赞普便要向陛下讨个姻缘,以证唐蕃亲好。”
“哦?不知赞普膝下哪位王子,要与我朝公主结亲?”德宗有些诧异地问道。
“陛下,敝使提到敦煌王,自是因为要和亲的,乃我国公主,就是丹布珠殿下!”区颊赞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道。
阿眉毫无赧色地接上了区颊赞的话:“陛下,今岁自萧关东行,直到长安分别,我与皇甫将军早已互生情愫。此番前来,请陛下封皇甫大夫郡王之号,娶我为妻!赞普愿搁置安西北庭之议。”
她此言一出,如雷鸣于庭,整个宣政殿,莫说皇甫珩,便是从天子到众臣,也一时都如懵了般。
殿中针落可闻。
最早醒悟过来的,仍然是李泌。
“殿下,皇甫大夫已有妻室。本官知他夫妇二人琴瑟和鸣、情意甚笃,公主殿下方才互生情愫之语,也请自重慎言。”
这位老臣,素来于朝议中慢条斯理,难得露出这极为严厉的口吻。
阿眉因了入骨的怨恨,却并无怵意,向李泌微微躬身道:“这位可是李公,想来应对玄宗朝之事也颇为熟悉。当年玄宗皇帝对助其清除太平公主势力的家奴王毛仲,极为赏识,在王毛仲已有正妻的情形下,又另赐一妻。既然前朝已有先例,本朝为何不能因之?”
当今之世,高品阶的官可一妻多妾,而如王毛仲那样的奴身断不可妻妾成群,遑论二妻共室。
阿眉说到这段旧事,实则便是说天子带头破了律例,简直就将大唐礼教的衣裳都给扒了下来一般。
“放肆!”李泌怒火中烧,“皇甫大夫是朝臣,公主殿下是吐蕃王族,殿下怎可在圣主和百官面前,以奴人辱我大唐朝臣,又不惜自辱如官奴之妇。陛下,吐蕃公主神志有恙,请即刻命人送回鸿胪会馆,并派太医前往诊治。”
德宗仿佛回过神来,指着韦臯道:“韦金吾,你的人呢?”
宣政殿是常朝殿堂,依律设有仪仗,大殿内外本就有数十名金吾卫士。韦臯见此情形,忙下令殿上的金吾卫士卒来押人出去。
但很快,韦臯便看到了阿眉投向自己的带着兴奋的讥诮目光,听到她垂死挣扎、困兽犹斗的话:“陛下,陛下,皇甫大夫的妻室宋氏,与韦金吾有私,此事皇甫大夫亦知情。请陛下令皇甫大夫与宋氏和离,李公所说的二妻之困,岂非迎刃而解!”
她此话一出,举座再次哗然。
“押下去!”韦金吾厉声道。
而李泌,也终于明白,这个吐蕃公主,今日上殿,或许根本已不在乎是否能讨到安西北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