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曲江私会
和去岁那风波叠起的建中四年一样,兴元元年的初冬,竟还是来得那样早。
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畔,旬余前还是风吹细柳,波映秋菊,一派游人如织的热闹景象。眼下朔风骤起,别说是观景游玩的官民士庶、才子佳人,便是鸟雀都见不到几只。
曲江池的开挖修建,大有来头。
帝国这座庄严华美的大都城,朱雀大街东边的万年县,地形远比西边的长安县复杂。
大明宫与禁苑位于万年县正北的龙首原上,自大明宫的正大门丹凤门往南望去,整个长安城的东半部分,逐级出现五次明显的增高。因而,如果从空中俯瞰,包括禁苑和大明宫在内,“皇宫贵府”所在的万年县,实际上被分为六道土坡。
瞧着简直就像为《易》中的乾卦六爻量身定制的一般。
乾卦六爻,依次说的是“潜、见、惕、跃、飞、亢”六个字,故而长安这东部,从北到南,第一道坡“潜龙勿用”上修建了禁苑。
第二道坡“见龙在田”上修建了内廷与外朝诸部。
第三道坡“夕惕若利”中有崇仁等坊,多为各地藩镇驻京的进奏院。
第四道坡“或跃在渊”中有东市,天下商利,熙来攘往。
第五道坡“飞龙在天”则修建有许多寺庙和道观,闻名遐迩的大慈恩寺便在此处。
这第六道坡,便到了“亢龙有悔”。然而此处也是东南方向地势最高的所在,高过了西北皇城方向的地势,有损天门的王气与风水。于是,帝国的统治者们,只得下令开挖曲江池,使得长安城东南方向的地势下沉。人们再引浐水入池,数代以来植花造林、修楼砌阁,便在都城东南营造出一大片锦绣风光。
油壁车的纱帘内,皇甫珩的母亲王氏,兴致盎然,对宋明宪喋喋不休地讲述着曲江池的来历。
在她眼中,明宪纵然来自潞州这样的河北大州,并且在幼学之年便随着伯父居于节度使的幕府,但到底是个“外州”、“乡闾”小娘子,最适合做她这样老牌的长安闺秀的听众。
明宪微微低着头,乖巧地听着。姐姐若昭的这位婆母,连日来暗暗地帮了自己多少忙,莫说是听她唠叨一路,便是为她端茶倒水、伺候更衣起居,宋明宪也是愿意的。
天寒风冷,今日因要去湖上,王氏还特意偷偷地叮嘱明宪穿得暖和些。此刻,见明宪一张滑嫩得吹弹欲破的鹅蛋脸,被葱绿半臂夹袄上的银鼠毛领子,衬得愈发白里透红、明艳动人,王氏不免生出几分怅然。
这般娇秀可人又听话的小娘子,若给彦明做个妾,放在府里头,帮衬着她阿姊,多么体面,可惜啊。
不过,能派上更大的用场,也不错。
马车到了曲江池边,皇甫府中的小婢女将王氏扶下车,却听王氏道:“你且和车夫在此处,我与三娘自去河畔瞧瞧。”
小婢女是随着桃叶一同被郭媪买进府中的,只是更小些,才十岁出头,胆怯卑微,闻听老夫人这般安排,低声道:“婢子不敢……”
此时衣冠户之家,女眷出门游园并无大忌,便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亦可抛头露面。只是无论长幼,女眷们都须有家中奴婢小厮们陪同。
小婢女惶然之外,实则还有些纳闷。老夫人自从来到府中,虽然与大娘子一样和和气气的,平日里许多持家规矩、洒扫微末之事上,却要求甚严。怎地今日到得外头,忽然要破了这更重要的礼律规矩来。
王氏脸色一沉,只冷冷道:“有什么不敢的,莫非我还会和大娘子说不成。休在这风中杵着了,进车厢避避去。投了吾家这般不拿你们当牛做马使唤的主家,你已是好大的造化了。”
说罢,回过身,将风帽为明宪盖到额头上,柔声道:“随我来吧。”
她们下车的地方,在青龙坊边上,过了坊门,水面宽阔的曲江池便一览无余。
王、宋二人到得湖边,未几,便见正东方向,两叶小舟自东边芙蓉园方向,疾驰而来。
芙蓉园乃皇家园林,与曲江池共用一条东边的河堤。每逢春闱放榜,高中进士的帝国才子们便会坐在画舸花船中,游渡曲江,吟诗做赋。而天子则会带着皇室成员,登上位于芙蓉园中的高楼,俯瞰新科进士们这番“曲江宴饮”,很有天下英才进入吾李家彀中的欣然与得意。
眼下,这暮秋时节,湖上清冷异常,那两叶小舟显得尤为突兀。
随着船儿靠近,宋明宪的脸越发红了。
真是取道池畔露绯色,半缘冷风半缘君。
终于,小舟靠岸了,两艘小船上同时钻出来两位老年妇人,其中一位通过舢板踏到陆地上,不卑不亢地道:“请小宋娘子随仆妇入船。”
又对王氏道:“夫人请乘另一条小舟。”
王氏心领神会,与宋明宪分别。
进得船舱,明宪立时感到一阵暖意。
莫看这木舟外表不起眼,舱中竟如一间小小书房般,屏风、几案、箱柜、床榻样样俱全。屏风乃鹰鹤图样的四曲屏,栅足书案上,一边摆着双陆局,一边摆着棋局。
而那铺着红锦缘毡垫的床榻上坐着的,自然,是神姿俊秀、容光满面的普王殿下了。
宋明宪心知,自己甫一进仓便感到煦暖袭来,一则是因为那书案前头烧得旺旺的瑞炭铜盆,二则,更因为李谊投来的火热的目光。
然而宋明宪一双眼睛打量舱中,只床榻那一个坐具。
她微微低头,绞着双手,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
李谊直直地盯着她,暗道,她在临危的勇气上,不输宋若昭几分,但面对男子,和她那装腔作势的姐姐,可着实不一样,当真质朴纯净,如一道可口甜美的樱桃毕罗。
李谊面色舒展,仿佛从眉毛到鼻尖都浸润了蜜意,更别提那浓醇的眼中深情和嘴角微笑了。
“来,坐在我身边。”
普王伸出手,温柔而坚决地说。
明宪胸中的那头小鹿欢跳得仿佛要跃出来一般,她挪了步子,却险些被栅足案几拌着,一个趔趄,不免越发窘迫了。
好在情郎一把拉她入怀,笑出声来:“都怪这书案没长好,我即刻便命人把它的两排腿给锯了。”
说着又将明宪的一双手握住,疼惜道:“湖畔风大,冻成这样。”
少女明宪,是第一次与男子依偎。沾着热烘烘的气息,她再是心甘情愿,那身子也如僵了似的,局促的意味从头弥漫到脚。
但普王李谊却并无进一步的亲昵动作,而是露出诚恳感激的口吻:“为了和你见一面,我向你那姊夫开口好几回。偏生你姊夫是个惧内的,怕你阿姊大发雷霆,总是支支吾吾。若不是老夫人出来作主,我真不知道,这相思之苦,如何解得。”
“殿下,我阿姊为何,为何不愿我,你……”
明宪因羞赧,有些语无伦次,但她的意思,李谊明白。
李谊坦然道:“阴差阳错,我救过你阿姊的命,彼时,也有些倾慕于她,只是她心中早已有你姊夫。这本也无甚打紧,但满朝飞语,说我觊觎太子之位,你阿姊算来是太子的姨妹,又与萧妃交谊甚笃,因而便将我想得不堪。”
明宪眉头蹙了起来。原来自己的情郎,本是看中阿姊的。
李谊瞧她面上浮现出有些别扭的神色,忙宽慰道:“我既如此直言相告,必是因为对你阿姊早已了无情愫,视同寻常妇人一般,你可莫胡思乱想,冤屈了我如今对你的真心。”
明宪闻言,如沐温汤,浑身早已好像软了化了似的。眼前的男子又俊朗又诚挚,又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样样能与自己共鸣,偏偏还是个在平叛大业中杀伐果决、屡立功勋的亲王。
一时之间,明宪觉得,满长安,满大唐,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好的男子来。
她将额头抵在李谊的下巴颏上,嗫嚅道:“姊姊的阿家前日偷偷将你的心意告诉我时,我都快晕了过去,想着自己如何会有这般造化。真怕是听错了,或者,或者是做了一场梦,很快就会醒。”
“休这样说,”李谊揽着明宪的肩头,轻柔道,“怎么会是梦,我必要迎你入府的。我已说动了韦学士和他岳家杜公,杜公和杜夫人会收你做义女,我又去请了汾阳王的三子、郭公,到圣上跟前说媒去,无论如何,你做定了我普王李谊的孺人。咳,只是,要做正妃,实在难于登天。”
明宪几乎要喜极而泣。
情郎竟然是要给她孺人的封号!她本以为,连入府做个媵妾都莫想。
李谊逗她:“这回将心放到肚子里了?”
说着,他又移开目光,伸出另一只手,稍稍撩开锦帘,望向宽阔的湖面。
“明宪,我分明是个好人,为何总被诋毁。郭公晞是太子宾客,他都与我有这般君子之交,难道还不够为我辩诬吗?”
桨声哗哗,天也寒,水也寒。明宪感到,搂着她的这个人,虽然对自己如一席暖衾,实则他心底某个地方,寒凉如冰,当真可怜。
她忽然想到,他俩,说起来,一样都是孤儿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