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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正文 第200章 韦臯镇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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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婢女桃叶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位将军很快就不会再生活在长安了。

    两个月后,朝廷出令,拜韦臯为检校户部尚书,接替他岳父张延赏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成都尹。

    在去岁末,因宰相萧复触怒龙鳞,韦臯与淮南节度使失之交臂。

    如今,对于自己突然得到更为重要的剑南西川节度使之职,韦臯起初是颇有些讶异的。

    由于此前韦平已经做了张延赏的说客,韦臯自然不会冒然地去西川进奏院找韦平,而是登门请教李泌。

    李泌也处于喜忧参半中。

    喜的是,鲜明的反吐蕃派韦臯,终于被派往蜀地,镇守大唐帝国的西南边境。

    而韦臯要出镇的这片土地,实际上比安史之乱的中原地区,更早经历过惨绝人寰的战争。

    天宝九载,原本臣服于唐王朝的南诏,因大唐云南郡太守课税沉重、处理南诏内政不当等原因,发兵攻占剑南的姚州。当时的大唐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军进抵曲靖后,对于南诏派来说明叛乱缘由、请求与大唐和解的使者,态度傲慢、直接扣押,并继续率军直逼洱海。

    鲜于仲通这毫无商量余地的强硬手段,直接令南诏导向了吐蕃。天宝十一年,吐蕃与南诏联军大败八万唐军于洱海畔。其后,接替鲜于仲通领剑南节度使的杨国忠,揣摩万年的唐玄宗极度追求边功的心理,隐瞒前线的战情,又在各州各道征兵十万,于天宝十三年再次攻打南诏。

    南诏国王阁逻凤用计引诱唐军来到太和城外,并在唐军中疫病流行之际,遽然围攻。一时之间,血流成河,尸积塞川,十万唐军几乎全军覆没。

    如此,经历过两次天宝战役后,剑南道不仅埋葬了十八万唐军精锐,姚州、泸州、松州、维州等,也相继限于吐蕃与南诏手中,而成都府,实际上已经直接面对着吐蕃的兵锋。

    德宗登基,因“陕州之辱”的往事,一改肃代两位皇帝亲回纥、御吐蕃的方针,将曾经重创吐蕃的崔宁从剑南调回长安,以文臣张延赏镇蜀。

    虽然朝廷同时与吐蕃缔结的“清水之盟”,似乎暂时令蜀地太平了几年,但州郡边防易攻难守的要地几乎都由吐蕃和南诏占据,而兴元元年大唐拒绝割让安西北庭给吐蕃的行为,具有恶化唐蕃关系的意味,教李泌等主战派的老臣新将,心中早已将蜀地视作灵盐、邠宁、泾原那样的御敌型边镇。

    剑南西川甚至更为重要,因为它同时面对着吐蕃和南诏两个敌对政权。

    李泌心知天子性多疑虑,对于臣子忠诚度的考验,也更为变幻莫测。

    因而,他本打算,待河中李怀光被平定后,再向天子提出,以金吾卫大将军韦臯镇蜀。

    却没料到,圣主这么快,就让韦臯做了封疆大吏。

    这也令李泌在乍喜之后,又生出隐忧。尤其是,当他打听到,以韦臯替换张延赏的建议,是普王李谊提出的。

    “你在梁州时的御前奏对,直接导致普王身负阻击李怀光之功,却远离了神策军。普往为何突然之间要送你这么一个大礼?”

    李泌向韦臯问道,又似在喃喃自问。

    韦臯并未因自己将要出镇大唐最重要的一方土地而得意忘形。他沉吟半晌,道:“韦某与李公你,都支持太子,普王想必还是有谋嫡之念,故而要将我外放去边镇,以削弱禁军中支持太子的力量。“

    李泌道:“那为何,日前天子召我去延英殿议事时,却说,延光被你岳父和几位御史告发与朝官私通,倒是普王劝圣上从轻发落,毋掀波澜?此事,难道不是打击太子的好由头?”

    韦臯亦无头绪,忽又想起一事,正色道:“李公,家岳与李晟有旧怨,此番他回翔长安,虽明升暗贬,只得了左仆射的虚衔,但毕竟能常在御前奏对,韦某只怕家岳会掣肘李晟在西境打击吐蕃的筹划。”

    韦臯这句话,更说到了李泌的心坎里。

    一年前在奉天,李泌曾对李晟牵制、阴斗朔方军的做法极为反感。

    但一年后的现在,面对内有普王、外有吐蕃的局面,李泌恰恰最怕看到,李晟被天子削了兵权。

    “城武,无论如何,你能镇蜀,仍是朝廷有良将可用的大喜事。你我都明白,河中朔方军,根本不足为患,往后数年,最棘手的,仍是吐蕃之患。老夫若还能活得几岁春秋,必时时日日劝圣上修好回纥共御吐蕃。而你到了蜀地后,还是要想着,怎样将南诏,再拉回大唐这一边。”

    “韦某谨记李公之言。”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韦臯以新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之身,策马经过蜀都市桥时,嗅到了桥下江水中熟悉的淡淡香味。

    千年蜀都名城,江畔胭脂铺坊林立,绕城而过的江水也仿佛带了一股脂粉气,遂得名“粉江”。

    当年岳父张延赏镇蜀,妻子张氏还在人世,韦臯来蜀地与妻子小聚后,便因公事须赶回长安。他记得那是水平波柔的季节,每到夕阳西下之时,半江瑟瑟半江红。当时,妻子小张氏已经身怀六甲,人越发孱弱,鼻头也冻得通红,眼中依依不舍之情却清晰如刻。

    长江再无鱼书至。

    很少有人,能在任何方面都叱咤风云、如鱼得水。

    或许在那市井热售的官场秘辛或传奇话本中,总有莫名其妙便得了高人指点、从此所向披靡,公事家事无不欢喜,成了天神般的主角。可是,每每看到这些,韦臯往往哑然失笑,须知真正的宦海、沙场、情事中,哪有如此小儿戏耍般的简单回合。

    不过,一路行来,韦臯也时而惦记起一个人。

    说起来,自己对她,就像对若昭那样,不算多么用力地争取过。这是他韦臯的本性,虽也有情起的能力,但何曾便像那些风流诗郎般为情而活了?对于女子的倾慕和求取,在韦臯看来,使出二三分力气,已是男子的极限。

    看,造化不定,才过了一年,自己又能在成都见到那小薛氏了。

    正自出神间,二马当先,带着几骑甲袍军士,自桥头驰来。

    其中一人是蜀郡(原益州)司马,另一个青衫飘飘的少郎君,则是今岁刚刚擢进士及第的刘辟。

    得知自己要镇蜀时,韦臯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韩愈。倘若韩愈已经考中了今岁的进士,他便可以像肃代之后的那些节度使一般招贤纳士,将韩愈征纳到自己在成都的幕府中。

    不过,刘辟此人,在月余的暗察中,韦臯亦觉得是个可造之才,文章锦绣之外,还很机灵。受韦臯辟为幕僚后,刘辟提前从长安启程,来成都府接洽各种事宜。

    韦臯用人,有自己独特的方法。他深知岳父张延赏应该已因延光一事,恼恨上了自己,如今圣上又做了这么一番一言难尽的委任,张延赏在幕府中还不知气成什么样。

    正好以此来试试新科进士刘辟,看他一介书生起步,是否能应付得了这棘手的局面。

    此刻,迎到上司加恩公的刘辟,面容却比韦臯想象的平静,既没有得意邀功之色,也不像要急着告状的模样,只是口齿流利地向韦臯禀报,剑南西川幕府位于太城,而成都府公衙位于少城,如今圣上让韦臯一人领节度使和成都尹双职,今日刘辟和司马已将二衙所有领官饷的大小人物,集结于太城军府内,等候韦臯训示。

    韦臯点头,又问道:“家岳可在?”

    刘辟瞄了一眼身边的司马,那司马也不是个蠢的,忙上前殷殷道:“因目下季节,秦岭多雨,山道恐怕不好走,张仆射和夫人,已于数日前,启程往汉中去了。”

    韦臯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反倒遗憾。他更愿意与岳父和岳母直面,解一解心结。几年来,张延赏毕竟对自己不断地提携照拂,翁婿二人,何至于为了是否诬告太子詹事,真的有水火不容之势。韦臯做了大半年金吾卫将军,对于京城和禁中的情形了如指掌,岳父虽被迫回翔长安,做了个挂名相公左仆射,但总是还想着要做实权宰相的,多知晓些错综复杂的干系,没有坏处。

    可惜,婿有意,而翁无量。

    韦臯一声叹息,不再多言,随着刘辟引路,往幕府行去。

    一波波的大小官员,相继拜谒新主后,刘辟向韦臯道:“节下,成都也是诗阜乐盛之地,西川军府中乐伎伶人众多,今日亦在偏院候着,节下可要一并训示了?”

    “也好。”韦臯道。

    在应酬的短暂间歇,这位中年节帅闭上了双眼。

    片刻后,他听到一阵伴随着细碎步伐的此起彼伏的铃铛声。

    他再睁开眼时,只觉得城外粉江边的胭脂铺子,仿佛搬到了幕府中,一片扎眼的红绡紫罗颜色。

    但幕府中的乐籍伎人,毕竟是侍奉往来官员的,裙服虽然缤纷,风致倒并不显得冶艳俗丽。

    韦臯想起岳父张延赏与神策军李晟的梁子,就是因这蜀都幕府中的乐伎而结下。

    他瞧着站在头里的两排乐伎,淡淡问道:“高洪可在列?“

    一名紫锦襦裙的女子,低着头稍稍往前探了一步,恭敬禀道:“奴婢高洪。”

    韦臯见她,姿容中等,不似舞者,于是问了一句:“你是何部?”

    高洪答:“奴婢唯擅琵琶。”

    韦臯轻轻“唔”了一声,继续道:“你当年私自随李晟出川之事,带来那般风波,张节度仍留你在幕府,足见张公宽仁。蜀都乐籍,粮赐说到底还是来自朝廷,尔等虽非良籍,也当自重身份。”

    听着平淡的言辞,口吻中却颇有警告之意,警告这些风声妇人,今后莫在文武大员前过于卖弄。

    一片压抑卑微的喏喏之声,在姹紫嫣红间滚过。

    韦臯的目光,又从前排扫向后头的那些乐伎,仿佛想看看,有没有因藏在人群之后便心不在焉者。

    然而遽然之间,他的目光在一张脸上僵住了。

    饶是他平素已经掌握了骤临异情面不改色的本事,也顿时拧紧了双眉。

    他没有想到,会在幕府乐伎中,见到薛涛!

    ……

    众人散去。

    终能流露怒容的韦臯,沉着嗓音喝问薛涛:“因何要入乐籍?若无以为生,去岁又为何那般逞能?”

    薛涛低着头,语气反而平静得多,缓缓道:“张节度不见容,以私营货物欲坐事段别驾的夫人,逼涛入幕府为伎。”

    韦臯略一思忖,已大略明白原委。

    韦平这个贼军汉!岳父这个哎,不说了!

    仿佛突然之间无处撒气般,他转头瞪着刘辟。

    刘辟今岁才被韦臯招纳,岂能明白早先的纠葛。但偏偏这个读书出身的少郎君,天生有股商人的机敏眼色,已瞧出这瘦弱伶仃的小乐伎竟被上司单独留下,又并无暧昧的表示,而是在正厅中仿如要审问般,定是很有些蹊跷渊源。

    现下听薛涛寥寥数语,刘辟背后一阵凉意,忙向韦臯道:“节下,仆再去军府中各处瞧瞧。”

    韦臯挥手,由着刘辟知趣地退下。

    “过几日,我替你脱去乐籍,聘你入室。”

    这一回,韦大节度终于说了句言简意赅的痛快话。

    不料薛涛却笑了。

    “吐蕃使团大闹朝堂之事,已传到蜀地。原来节下已心有所属。”

    韦臯自嘲道:“我与皇甫夫人只是君子之交,何来私情。洪度,那蕃妇坐地撒泼之语,也可信?”

    薛涛道:“故旧自然知是诬毁,众人却未必清醒。节下的官声之中,毕竟有这么一笔,圣主青睐时也就罢了,若真的遇到宦敌意欲构陷,节下难道不怕,纳妓为妻妾,也成了君王掩面不相救的第二个情由吗?”

    韦臯一怔,不错眼珠地盯着薛涛,似乎在仔细品咂她的话,而那专注眼神中清晰可辨的一丝游离,又仿佛证明了,眼睛的主人正在展开有些心悸的联想。

    将将升起的真情,还未有沸腾之象,便戛然而止,韦臯大约为了掩饰这份彷徨,冷冷道:“张节度此举,教人不齿,今日起西川由韦某做主,就算洪度你瞧不上做我的女眷,我也仍会帮你脱去乐籍。”

    薛涛道:“我大唐自立国来,良贱之分,胜于天渊之别。涛本如蝼蚁,如微尘,如今又加上曾入乐籍一条,难道节下还觉得,涛脱籍后,能觅得良人?还请节下,于幕府伎席中,为涛留得片瓦谋生之地。”

    韦臯愕然,旋即又疑心,这小娘子是不是还在试探自己对她的那几两情思,使激将法。

    薛涛却终于掩饰不住嘴角的一丝讥诮:“节下放心,涛对节下绝然再无痴心妄想。张节度虽身居高位而难称君子,但他这次令涛蒙难,倒也教人看明白了命途的无常。福祸本相倚,留在乐籍中未必是坏事,良人雅士不会再与涛有瓜葛,乐籍中人,涛也不会看得上。从此只为诗生,清净行路,说来倒合了涛此前懵懵懂懂的愿望。”

    “只为诗生,清净行路?”韦臯喃喃。

    薛涛点头:“涛不善乐舞,只懂赋诗,写来请府中伶人唱颂,应不会污了节下的耳朵,也对得起朝廷发来的一点钱粮。请节下就将涛,当作一名诗伎。”

    “诗”与“伎”融合在一起,两个本不相干的字,却组成了怪异荒唐的词汇,仿佛这个一言难尽的时代的最好注脚。

    韦臯惘然:“洪度,你真的甘心?”

    薛涛又笑了。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节下若无其他吩咐,涛请告退。”

    韦臯无言以对。

    他看着眼前这比自己小十余岁的少女,第一次觉得,她是值得自己平等相待的。

    (第二卷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