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竹林四贤
原上望尽长安春,士庶应无不醉人。
贞元元年三四月间,长安城东南的乐游原,迎来了一年之中最是充满了热闹生机的季节。
这个长安城的制高点,位于曲江池北、大雁塔东北的晋昌坊。平素,在申时末,登临乐游原,便可俯瞰到被笼罩于落日金辉中的帝国都城,尽赏那庄严中又带着一丝光影迷离的梦境之美。
而这阳春时节,即便不是金乌西沉之际,满城绿柳繁花的蓬勃景象,也足以令乐游原上的人们心旷神怡、如临仙界。
乐游原上有座青龙寺,建于前朝隋文帝时,到了大唐时,由皇家几经修缮,既是护国寺,又是佛教密宗的祖庭,因而也是香火极盛。
青龙寺后,沿着潺潺山溪,遍植翠竹。春风阵阵拂过,枝叶舞动,飒飒有声。
幽篁掩映下,几处专供素食的酒肆,若隐若现。
“陆舍人,会席已准备妥了,几位贵客往里请。”
山溪蜿蜒处的一间食肆门口,掌柜毕恭毕敬地在门口迎接陆贽等人。
这里,本是陆贽回京后,偶尔邀李泌登高望远时,来用一碗菜蕈汤饼的小肆。
而今日,掌柜看到除了李泌与陆贽外,还有一位极为年轻的文士,和一位鬓无珠翠、却像是官眷的娘子。
“游客都在外头看牡丹千丛桃万树,也好,这水竹幽邃之处,依然清净。”
众人落座后,陆贽首先开口道。
他是这次聚宴的召集人,言谈自然要主动些。
宋若昭莞尔:“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多谢陆舍人于绿竹猗猗中,请来李公为吾等论道。退之,你今日何其有幸。”
她说完,颇有提示意味地看向坐在下首的韩愈。
宋若昭自咸阳与皇甫珩作别、回到长安后,怀着郁郁的心事过了没几天,陆贽府中的仆人倒是送来了一个教她惊喜的邀请。
韩愈应试春闱时那篇问策文章,被陆贽看到了。陆舍人略加打听,得知此前若昭曾为这位小韩郎君行卷,便有意请若昭引见这位落榜士子。
此刻,面对李泌与陆贽这两位名字如雷贯耳的人物,来时路上还满怀憧憬之情的韩愈,却因敬仰至极,反倒陡生怯意,不知如何顺着皇甫夫人的话应酬下去。
白发苍苍、眉目慈和的李泌,为了开解这年轻人的局促,也为了避免他对这此赴宴有所误会,主动探身向韩愈道:“韩郎君,五十少进士,你还未到弱冠之年,初试落第不必伤怀。若郎君觉得京城过于喧闹,可前往老夫位于南岳衡山的书院中,继续修研诗赋文章,以备来年春闱。
陆贽也道:“肃宗帝时,权阉李辅国欲诬李公,天子心如明镜,恐李公不堪其扰,遂在南岳烟霞峰下修建房宅,名之端居室,请李公前往归隐清净了数年。彼处如今是李公家的书院,世仆守之,远近闻名,湖湘士子莫不向往。”
韩愈闻言,从拘谨中蓦地清醒过来,略略有些失望。
宋若昭带来李、陆二人相邀的好消息时,韩愈曾生发出一丝幻想,或许自己能进入翰林院,成为曾负盛名的“北门学士”中的一员。
毕竟,翰林待诏,不以进士及第为前提。精于诗赋文章、又有御前文臣引荐,年轻的白衣士子,成为翰林待诏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何况,韩愈的兄长韩会,本就做过天子的起居舍人。
但眼下听来,这果然是他的幻想。
好在,来之前,心细如发的皇甫夫人,也在言语间隐约提点过他,这样的见面,本就与拜会贵胄、投文行卷不同,莫要存了走捷径的心思,免得再一次神伤。
韩愈定心思忖李泌的建议,不由探寻地望向一直来帮衬自己的皇甫夫人。
若昭坦诚直言:“退之,此前韦金吾虽帮你费力牵络,河东马郡王招你为家师的信函也已送到长安,但你若觉得,往南去李公的书院中苦读应试,比往北去节帅府中教书更适宜,大可不必顾虑折了韦金吾的颜面。吾等本心,皆是望着能对你的前程小有助力,莫教大唐失了你这般的栋梁之才。”
“哦?马燧已有纳贤之举?”李泌笑道,“马河东少时也博览群书,马公府上堪称儒将世家,退之若拜在他府中,亦是个好去处。”
韩愈望着屋中几位前辈。他们不是御前要臣,便是大夫官眷,却毫无或浅俗不堪、或倨傲自负、或造作虚媚的恶习。
他们说话,就是真心为了让你明白他们的意思,而不是像观看迷宫中的猎物那般取乐。
他们做事,也是真心为了让你领悟到对未来的希望,而不是从掌控资源者的优越感中获得满足。
他们温文尔雅,没有分毫的戾气,但那骨子里的清贞与自爱,仿佛绝不能与乱哄哄的世道妥协一般——至少,也要迂回地去抗争。
珠玉在前,年轻的韩愈,觉得自己的心气,也一点点从落第的悲悯中复苏过来。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何曾真的甘于就此消沉。
一提到报国志,济世心,这少年郎的热血就又咕噜噜燃烧起来。
他又认真地斟酌片刻,拱手向李泌道:“李公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此前晚辈也向皇甫夫人说过,若屡试不中,晚辈便投笔从戎,执戈赴边,也不枉一腔报国志。因而,晚辈接下来,还是想去马郡王的军府中。”
李泌明白了韩愈的意思。同时,他也觉得,这年轻人能如此明智地规划自己的前程,将另一条路也想得分明,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赞赏地点点头,又向陆贽道:“此前说起退之那篇策论文章,敬舆有何见解?”
陆贽以平和但肯定的口吻道:“天下人之心,方为心。退之如此年纪便善察世情,洞悉根本,写出那样一篇佳作,我陆九亦是真心佩服。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退之,文臣也好,武将也罢,不诚,则无资格侍君。侍奉圣主时,更是莫在君前为了与同僚争宠,而成为诡诈黠滑、一味阿谀奉承之人。”
韩愈面上大为动容。陆贽,乃方今之世多少读书人眼中的文士之极,来自陆贽的认可,教韩愈绝无自欺地感到,自己的热血又澎湃起来。
酒肆外的坡下,流水潺潺,清音断续传来。午间明亮的阳光,将层层竹叶照得翠色欲滴。
李泌望向窗外,赏了几眼竹林美景,又转头向韩愈道:“当年张相公(张九龄)引我为小友,并教导我说,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韬晦,斯尽善矣。退之,年少时多经历些波折,无有神童之类的冠冕加诸于身,未必不是好事。但老夫也愿你,往后无论如何坎坷,都莫向蝇营狗茍之道屈服。”
韩愈忙恭敬称喏。
此时,店家侍者叩门而入,端上这个季节最为新鲜的果品——樱桃。
红如绯霞的樱桃,码放在越窑青瓷莲瓣碗中,再淋上洁白胜雪的酪浆和色如琥珀的蔗浆,煞是好看。
屋中四人畅谈一番,颇有“吾道不孤”的心悦之情,见了这酪樱桃的时令美味,亦纷纷取来品尝。
大约是甜食起了效果,若昭感到肚子里的小家伙活跃地蹬起来。这提醒了年轻的母亲。
“李公,彦明自咸阳拔营前,还叮嘱我,请李公为我们的孩儿,起个名字。”
李泌听了,不免感慨又起。
他打心眼里不愿皇甫家的后人误入歧途。但正月里,皇甫珩主动来李宅拜访之际,言语间明显的闪烁与矫作,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一丝没有头绪的勃勃雄心,教李泌那日甚至都未能安然入眠。
虽然嫁入王府的,是若昭的妹妹,可是自奉天到梁州,再到长安,一路观察,阅人何其老辣的李泌坚信,普王纳小宋氏为孺人的整件事,若昭必有所反对。
但自始自终,若昭都不曾表现出欲辩解,或者在背后埋怨丈夫的意思。
李泌知道这妇人不容易。木已成舟,她还能怎么办呢?何况眼下又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李泌放下筷箸,仿佛侧耳听了一会儿竹涛声、溪水声,才缓缓道:“夫子有言:仁者,其言也讱。便叫皇甫讱吧。”
若昭稍加品咂,郑重起身,还礼道:“心怀仁念,惜言如金,多谢李公给了小儿这样一个好名字。”
她也的确希望,肚中孩儿,出身在武将之家,最重要的,乃是懂得一个“仁”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