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来见公主
立冬前的某个吉日,清晨,北边皇城的早鼓刚刚响过,普王府孺人宋明宪已经起身,服侍着丈夫李谊更衣。
中单、外裳、衮衣,最后是亲王冕冠。全套穿戴齐整后,李谊无奈地望着明宪道:“当真比披甲上阵还麻烦,披甲犹能引弓,穿上这些,连想搂一搂你,都不成。”
明宪道:“所谓礼衣,便是让穿着的人好像戴着枷锁,不得擅动,于是显得风姿端严。”
她得了眼前男子整整一年的宠爱,言语中早已淡了初时的拘谨,不再注意遣词造句的分寸。
李谊抿嘴,依然是哄她的口气:“今日亲迎吴妃,你不在府中听得那些虚礼喧嚣,岂不更好?”
继而又低声央求:“况且,有些事不由你去办,我何曾会放心?”
明宪替丈夫整理裙裳的手蓦地停住:“殿下,你对延光公主暗中相助,当真,是因为可怜她?”
李谊眼中爱意略去,稍现怆然之色:“莫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圣主就是个何其顾念亲情的明君。延光公主当年在代宗皇帝面前,力保过圣主的太子之位,故而圣主如今虽幽她于冷宫,迟早还是要放出来的。当今太子视我为敌,我在朝中又何曾能有李泌这样的老臣撑腰,我不为自己张罗一些宗室交情,若真有一日祸事来了,你可怎么办?”
明宪最怕丈夫这种时而流露出的凄寒之意,忙擡手捂住他的嘴:“你这般谨小慎微识大体,何曾有半分错处,太子就算口蜜腹剑,登临大统那日,拿什么罪名来加在你头上?莫非新主就不怕朝臣非议?况且,我姊夫正当少壮,今日是只捏着四千胡儿,焉知数年后不会变成浑瑊李晟那样的一方节帅?”
李谊闻言,又爽朗赞道:“你真是我的解忧曲,教你这般一说,我这逍遥王爷心结顿开。明宪,本王定能与你白头到老,儿孙满堂。过得这几日,我每晚,仍是来你屋中歇着。”
明宪脸一红。
李谊又道:“对了,你说到你姊夫,他不是正驻守在盐州,所以你今日所办的事,也是为他在盐州,讨个好相与的同袍。”
明宪细忖,好像确是这般道理。
一直以来,她自视甚高,并不觉得自己的见识与能力,逊于姐姐宋若昭几分。今日丈夫去吴仲孺府上亲迎其女吴映鸾,明宪心中也就是略泛郁郁。
但昨夜的缠绵,加上今日被委以重任,她的精气神已经提了起来。
这个自以为开了眼界、又得了宠幸和器重的年轻孺人,男儿们的世界向她露了一条门缝,给了她一点点施展襄助的机会,她便欣喜若狂,甘之如饴,认为这是别个浅陋的妇人不可能获得的荣耀。
她甚至已经有些不太在意那位吴妃的到来。就像一位战将,真正爱的必然是手中的钢槊,或者身下的骏马,而不是兜鍪上那簇红缨,对吧?
明宪送李谊踏出自己的院子,遥遥望见前院那人数众多的迎亲卤簿中,一驾光亮耀目的金辂车。
李谊轻喟一声“折腾”,目光旋即迅速地寻找家奴王增。
“殿下,仆都准备妥当了。”王增像机灵的鹰犬,适时出现。
李谊“唔”地应了声,转头对明宪道:“仔细些,虽然吾等本是好意,教人发现了也是桩大事。”
明宪一股小小的斗志上来,强作满不在乎的笑容,点点头。
……
这几日的大明宫,格外冷清。
登基后头几年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地处理政务的德宗皇帝,今岁头一次提出,修缮华清宫和汤泉池,去骊山脚下过冬。
李怀光伏诛,朝中有几位宰相和李泌、陆贽等人,京畿也遍布神策军,天子似乎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下自己,去曾祖父时常巡幸的那座安逸的行宫中,好生享受一番温汤带来的惬意。
长安城的大明宫中,虽然李诵仍在,但这位无事也会忧三分的太子,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更不敢拿出深宫主人的威势,唯恐被父亲留下的哪个心腹宦官,联想到什么。
因而,每日里,辰时刚过,李诵便往大明宫东边弘文馆附近的东少阳院去,就算做做样子,也得老老实实地呆在里头。
太子妃萧氏,带着皇儿李淳李绾、侄女韦莘,也随天子和贤妃去了华清宫。
重阳前,他和王叔文还在商议要纳郭晞的外甥女、也就是吴仲孺的女儿进少阳院,一转眼,人就被普王李谊捷足先登,求娶为普王府正妃。
李诵兀自生闷气时,太子妃萧氏也忧心忡忡道:“普王笼络那家财万贯的吴大夫之心,昭然若揭,圣主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竟似因我们夫妇和郭驸马、升平公主做了亲家,圣主也要许一个郭家的女儿给普王,好安抚他似的。殿下莫发愁,待过了年,自可于京中再物色合适的五姓女。”
李诵不知怎地,失了心智般,忽然讥讽道:“五姓女?你怎知人家五姓女甘于做个良媛良娣?若人家要做东宫正妃呢?”
萧氏一时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片刻后,她好像回过神来,红着眼道:“妾告退。”
李诵虽当即有些后悔,但瞧着萧氏无辜的模样,却进一步烦躁起来,挥挥手让她走了。
此刻,李诵骑着五花御马,迎着因为升高而有了些暖气的日头,向东少阳院行去。在忽然变得不那么紧张的大明宫中,李诵发现,路上跑腿的内侍们,似乎面容都舒展了些。
唯独他这个太子,真不知道,何时才能获得破茧成蝶的自由与畅快。
李诵和侍从们往南进了崇明门的时候,在远远的西边,在大明宫与西内苑夹城的道路上,宋明宪的马车以不急不徐的速度,往大明宫西北角的九仙门驰去。
九仙门的守门卫士们,已识得那每次都和和气气地等着核验门牒的宋孺人,并那个骑马跟在后头、经常打点他们钱物的家奴。
卫士们对来自普王府的人颇有好感,听说那位宋孺人出身寒微,但不管怎样,人家到底已是五品外命妇。这般身份的贵人,竟能主动掀起车帘,教他们查验一眼车中的情形,当真和那些眼睛翻到天上去的王公命妇们,不一样。
王增适时地与卫士们搭讪几句:“宋孺人是个善心的,要不怎地那冷宫里头的大长公主,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去瞧她,吾家主人,却春夏秋冬地,不知来了几回。”
卫士们接过钱袋,轻声附和着。事实上,他们由衷地觉得,即使没有这些铜钱,他们也可以放王府的马车进宫去,好教那善良的孺人,不必在朔风中走去冷宫。
此刻,延光公主,等候在冷宫深处的,有些寒碜、同时也算得私密的内殿里。
她得了消息,知晓今天会有令人欣喜的见面。这个冬天,她算来已经四十六岁了。但是,一年来,宋明宪递送进来的数量不多却足以支撑精神的信笺,加之坚硬不服输的心性,延光的面容,并无几分衰老颓败的模样。
她已被囚禁了一年。最开始,侄儿兼亲家的天子,还用禁军把守着这里,现在连兵卒也撤了,仿佛不必再为一个一蹶不振的宗亲多费公帑和官军似的。在天子眼里,她身边,只有三四个婢女,在这禁宫深处,又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呢?
延光听到了马蹄声,她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
很快,她听到院子里传来宋明宪柔柔的声音,似在和婢女询问着什么。
紧接着,门开了,又关上了。
面庞依然俊美、身形依然矫健的李升,出现在她眼前时,延光完全摒弃了当年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倏地站起来,扑到了情郎怀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