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除夕佳音
传往吐蕃王都逻些城的飞报中显示,南诏先锋军乖乖地穿过雅砻江,分兵进入吐蕃在松州以西的各处要塞,同时,另有万余南诏将士,也在赶来,帮助吐蕃人填补了军力的空虚。
后院无忧,聚集到河陇地区的吐蕃军,便翻过陇山,在贞元二年这个秋高气爽、战马膘壮的大好季节,屡屡劫掠灵盐、泾原、邠宁等镇。
但在兵锋进入更为富庶的凤翔镇后,吐蕃大相尚结赞却下令大军调头回撤。
“大论,再过一月,大唐北部荒原上的冰锋暴雪就会往南而来,届时就算摧沙堡足以供给军饷,我们也无法大展身手,为何现下士气正盛时,却放弃凤翔?”
凉州城内,阿眉与吐蕃大相尚结赞,讨论着军情。
尚结赞不置可否地笑笑,只向回到凉州的一员豹皮将问道:“你们离开凤翔的时候,留下什么风声,原样道来。”
“大论,勇士们沿途呼啸,明明是李晟让我们来的,来了却为何不开城门,不给金帛!还不如那盐州刺史杜光彦哩!”
尚结赞挥手令他退下,转向阿眉道:“丹布珠殿下,去岁来见我的那位盐州司马李升,真是本论见过的最讲信用的唐人。你看,本论和他交上朋友后,上月我吐蕃北路军到了盐州城下,一兵未损,那盐州刺史杜光彦就将城头让了出来,逃到了邠州,留下李司马,好好招待了一番我们吐蕃勇士。”
他作势叹气:“哪像李晟,自负名将,实则卑鄙无耻!”
阿眉听着,心思转了几转,盯着尚结赞道:“大论,当初论力徐殁在武亭川,临死前写下几位唐将姓名,依次为,李晟、浑瑊、马燧、韦臯、皇甫珩。想来大论亦作如是观,李晟,排头一号。故而,大论先要除他?”
说着,阿眉起身,吩咐筝娘,带几名凉州词唱得最好的伎人、胡旋舞跳得最美的舞姬,去帐下给豹皮将们助助兴。
再回头时,若有所思道:“当年琼达乞将军,是死在李晟手中。大论此计若能除李晟,甚好。只是,长安朝中有李泌,唐帝疑火未燃多高,怕就叫李泌竭力扑灭了。”
尚结赞的笑容隐去,眼底一层狡黠深意:“不怕扑火的人,就怕没有放火的人。何况如今的唐帝,那心窝子里不知堆了多少马粪,一点就着。”
他说到此处,突然煞住,毕竟多年贵臣,又已年迈,在赞普的公主面前,出语过于粗狠,连他自己亦觉得不妥。
于是另提话头:“皇甫将军在凉州,也被我们关了快一年。殿下,本论看着你长大,这一年多来,亦明白,你已是天神赞普最勇敢优秀的孩子。本论也听说,从前共同带军时,那皇甫将军对你有些爱慕,你若还看得中他,本论可为你去赞普跟前说说,如从前匈奴单于封大汉降将李陵一般,封皇甫将军一个头衔,做了你的驸马,可好?”
阿眉一阵别扭,双眉紧蹙,冷森森道:“大论,这可是赞普的意思?我吐蕃勇士何止千百,一个唐人俘将,再有本事,亦不足惜。我对此人并无姻缘之心,况且此人性疏易变,不值得我大蕃曲意招降。不如扣着他,与大蕃手中其他唐俘,去换唐地城池。”
尚结赞听了,皮皱褶深的苍老面孔上虽仍气色平和,心头却大喝一声彩。
他赏识的晚辈,果然已成长为一个对国事和情事,都颇有主见的首领。
此前赞普提及此事时,尚结赞已替公主感到不屑,但他仍不动声色地来问,却也并非纯粹为了传达赞普的意图。
赞普膝下王子公主无数,尚结赞独独欣赏这位粟特胡妃所生的五公主。她勇敢而聪颖,浑无纨绔虚丽之气,教尚结赞想起,很久以前那些与自己一道,不怕吃苦地往来于唐蕃之间的年轻人。
作为权力顶层的成员,尚结赞清楚地知道,小公主的父亲,如何榨取她身上的价值。尚结赞从外交使者到政治家,并无泛滥的同情心,他只在一件事上轻微地反对过赞普——对于南诏质子蒙寻的处置。
尚结赞此后生发出的一星半点祖父对孙儿式的怜悯,到了今日,令他决定,倘使小公主寻到了一个替代品,他亦会支持这个太不容易的孩子。
好在小公主并无此意。的确,尚结赞在短暂而奇妙地代入祖父身份的过程中,委实,看不上那个监禁中的唐人神策军制将。
尚结赞沉默少顷,复开口道:“殿下,本论与你商量一件大事。”
……
除夕,是凉州城内的唐人,最开心的一天。
比长安、比洛阳、比扬州、比益州的唐人,都要更开心些。
因为,这是凉州城沦陷后,吐蕃人唯一允许唐人光明正大过的节日。
想象中的降魔除妖、驱鬼灭怪的盛宴,或许是无论哪个政权,都允许子民去保有的有限欢乐。
凉州城的街上,白日里,勤奋的行商,仍在高声叫卖着写有“神荼”、“郁垒”二字的桃木牌子,或者雪白香甜的胶牙饴(麦芽糖)。
廊下巷口的雪堆间,人们燃起一小堆一小堆的火焰,孩童们嬉笑打闹着,往火堆里投进竹片,聆听竹片噼啪作响的爆裂声。
终于,红彤彤的冬阳,带着慵懒意味沉下西边的雪山时,街上安静下来。
皇甫珩听到柴门吱呀一声,一个女人用吐蕃语,和看守们对话。
他知道来的是谁,那个声音太熟悉了。
阿眉带着唐人婢女筝娘,前脚刚跨进屋子,后脚呼啦啦地就涌入四五个吐蕃军汉。
阿眉瞧了一眼皇甫珩嘴角那抹轻蔑的冷笑,挥挥手让卫士们出去。
“公主小心些!”领头的卫士道。
“我手脚都戴着铁铐,栓得比骡子还紧,你们的公主除非自己扑到我怀里,否则我岂能够得着她。”
皇甫珩用唐语痛快地讥谑,吐蕃卫士能听懂五六成,左右知晓不是什么好话,一对眼睛已经瞪了起来,终究还是服从地退了出去。
阿眉不以为意,在草团子上坐了下来。
她不带任何起伏跌宕的情绪,打量着皇甫珩,好像察看一柄已经起了锈斑的剑。
这位唐将,作为俘虏,除去必须被镣锁外,算得拥有客卿般的待遇。屋子宽敞,被衾温暖。
每日,在守卫的监视中,他还可以站在院中,看着天空中南来北往的鸟群。直到入了冬,大雁与黄鹄再也看不到了,只剩了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鸣叫。
但一个军人,一个武将,与枷锁生活了一年,即使衣食暖裕,也无法阻止他的精神,滑向溃泄。
筝娘往案几上摆放菜馔。
长安人常在除夕之夜吃的五辛盘、牢丸汤饼、屠苏酒,并两样吐蕃人爱吃的酥酪点心。
皇甫珩的面色稍稍和淡了些,开口问阿眉:“巫蛊案后,长安可还有消息传来?”
帝国的大长公主和太子妃养蛊厌胜,分别被赐死,普王李谊的孺人宋氏自杀,敌国这般震动朝野的事件,吐蕃自然很快也知道了。
“你的妻儿和母亲,都安好。我们大蕃的暗桩也去看了,长兴坊的皇甫宅,如常景象,今秋,连那门前的列戟,也按时换了新的。”
阿眉倒了一杯酒,边饮边说。
唐人婢女筝娘,低着头,将斟好的另一杯,奉给自己的同胞将军。
皇甫珩没有接。
阿眉的话教他松了口气,一块石头落地后,更多的颓然阴霾又弥漫了胸膛。他根本没有胃口。
除夕夜。
他无法不想起,建中四年的除夕夜,他刚刚得知若昭有了他们的孩子,二人相拥在奉天城破陋的屋子里,心情复杂地迎来了新年的黎明。
阿眉毫不避讳地审阅着对方的神色。
说实话,她也并不自信,能明白这个人,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女子总是那么善于对自己的念头予以孜孜不倦的深究分析。
现在,阿眉大概能意识到,真正阻止自己动情的,是皇甫珩这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状态,仿佛尚未脱坯而出的普王李谊。
阿眉不由去想象,如宋若昭那样并不蠢笨的妇人,与这样的男子生活,不会感到压抑吗?
一个等量齐观的真正自由而磊落的灵魂,才值得女子愿意长相厮守吧!
但她很快遏制了自己的思绪。
“皇甫大夫,这杯酒,你还是该喝。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过了正月,大论会派使者去长安,再议唐蕃和盟之事。若有眉目,为表我大蕃诚意,你或许,能离开凉州。”
皇甫珩忽地直起身子,拖着重镣爬前几步:“你此话当真?”
继而又警觉道:“卫士们议论,吐蕃军今秋在灵盐、泾原不断取胜,如此局面下,你们怎么会又愿意与大唐和盟?”
他的武将素养还在,如猎人机敏,如狐貍多疑。
阿眉略作无奈之色:“李晟麾下的两员骁将,王佖和野诗良辅,先后在汧阳和摧沙堡反击我大蕃军,韩游环的邠宁军也战力了得。大论上奏赞普,你们唐军,良将如云,大蕃须量力而行。”
皇甫珩怔忡片刻,忽然朗然大笑几声,拿起屠苏酒,一饮而尽。
阿眉看着他悲而转乐。
再过几月,你应能见到若昭母子了。
毕竟故人一场,过个开心年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