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余年前,潮崖一族的人曾去过一趟皇宫。”段白月道,“景楼主可知是为了何事?”
景流天摇头:“愿闻其详。”
“本王也不知道,不过听闻在离开之际,这些潮崖族人向楚皇讨要了不少金银珠宝。”段白月道,“若当真满岛都是黄金,何必要在乎这些东西?”
景流天道:“贪念是无尽的。”
“贪不贪念不好说,但人做事总有合理与不合理之分。”段白月道,“潮崖族若当真有金山,那多一箱少一箱并不会有太大区别。千里迢迢进宫为楚皇做事,却只是为了带两箱可有可无的金子回去,倒不如什么都不要,还能博个高风亮节的名头,将来好讨要别的人情。”
景流天皱眉:“王爷的意思,是说在下的弟弟撒谎?”
“这句话可是景楼主说的。”段白月笑笑,“本王也只做个猜测,至于是真是假,怕是唯有景楼主自己去分辨了。”
景流天闻言若有所思。
“余舒为人如何?”段白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
“不好不坏,这大楚的官员,怕是有八成都如他一般。”景流天道,“有些贪,无大恶,会勾结乡绅行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会为百姓修路铺桥破案送粮。”
“那伙潮崖族人呢?”段白月问,“去了哪里?”
景流天道:“当初余舒说这伙人是巫族,要杀无赦。飞鸾楼收钱办事,通知了不少江湖中人,牛鬼蛇神都有,不过却一直就无人到官府领赏金,最近更是连个消息都没有,估摸着已经逃了。
“逃向哪里?”段白月又问,“南还是北?”
“北上。”景流天答,“余舒是因何而死,现在尚且不好说。不过应当不是潮崖人亲手所为,他们除了能用迷音惑人,功夫并不高。余舒喉间的伤口很深,是被人一剑封喉,遇害时间是在下午,院中巡逻的家丁只来得及看到眼前黑影一闪,书房内的姨太太就开始尖叫,等破门而入之时,余舒已经坐在椅子上断了气。”
“书房里还有个姨太太?”段白月摸摸下巴。
“是从王城青楼里带回来的姑娘,名叫翠姑。”景流天道,“没什么背景,姿色亦是平平,不过嗓音婉转动人,余舒也是因此才会花钱赎人。”
“以景楼主的身份,想介入查案应当没有任何问题。”段白月道,“可否替本王问那姨太太几个问题?”
“自然。”景流天点头。
两人一壶酒还没喝完,下人却又来报,说是有人求见,自称家里的小公子出了麻烦。
“小公子?”景流天看向段白月。
出门之后,来人果真是段念。
“出了什么事?”段白月皱眉,“为何只有你一人,瑶儿呢?”
“回王爷,小王爷跟人跑了。”段念气喘吁吁。
段白月:“……”
跟人跑了?“
“晚上的时候小王爷想吃河鲜,我们便去寻了家馆子。”段念道,“恰巧在那里遇到了日月山庄的人,小王爷与他们相谈甚欢,等属下结完账回来,人就已经不见了。”问过小二,只说是出了城,自己打马追了十里地,也没见着人影,无奈之下只好先回来禀告。
“当真是日月山庄的人?”段白月问。
段念还未说话,景流天先在一旁道:“最近是听闻沈大少爷派了一些人去洛州,若想回日月山庄,是该经过此处没错。况且苍南州是飞鸾楼的地盘,应当不会有人胆大到敢冒充日月山庄。”
“要真如此,那便随他去。”段白月道,“玩够了自然会回来,没玩够一路跟去江南,沈家应当也不会吝啬一双筷子一碗饭。”
景流天失笑:“王爷倒是会做生意。”
段念满心愁苦,点头领命。
另一头的山道上,日月山庄暗卫正在伸手指:“就是这个方向,当日进城时,我们亲眼看到有黑衣人往山上走,只是却没想太多,若早知道是潮崖一族,就跟进去了。”
“多谢。”段瑶道,“我去看看。”
“小王爷还是等到白天吧。”暗卫道,“此地多有凶险,号称九鬼下山,倒不是说真闹鬼,而是山路太过湿滑泥泞,又有落石,晚上孤身前去,怕是会有危险。”
“无妨的。”段瑶固执,“若再拖一日,不知道又要去哪里才能找到。”
好不容易才有线索。
日月山庄暗卫相互对视一眼,觉得有些无奈,又拗不过他,只好护在身后一道往山里走——否则若是因此受伤,可就当真不好向西南府交代了。
山间阴风阵阵,细听还有小儿的哭号声,倒当真挺让人毛骨悚然。看着段瑶一声不吭只管往前走,日月山庄暗卫皆是头疼,且不说这九鬼下山绵延极广,光是这黑天半夜两眼一抹黑,单凭几个火把就想找人,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呱!”紫蟾蜍在他怀中叫。
日月山庄暗卫:“……”
什么鬼东西。
段瑶的脚步愈发加快。
“呱呱呱!”紫蟾蜍叫得很是欢畅。
片刻之后,道两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眨眼间爬出来几十条蛇,红白黑绿什么颜色都有。
“不要伤它们。”段瑶回头叮嘱。
日月山庄暗卫只好将抽出来的剑又插了回去。
小虫子嗡嗡嗡在脑顶飞,很快就盘旋成一条黑色的雾龙,遇到火把也不怕。沿途所有的虫豸都像是被从梦中唤醒,跟在一起气势汹汹朝前走。
看着段瑶身边那些五颜六色的虫子,日月山庄暗卫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和这比起来,叶谷主先前在山庄里养的那些蛊虫,可当真是一点看头都没有。都说西南府是毒虫窝,先前还不信,现在可是真信了。
虫鸣声越来越大,到最后,整座山都热闹了起来。
众人登到最高的一块山石上,段瑶将紫蟾蜍装进小口袋,道:“四下看看吧,应当很快就能有火光出现,小心莫要伤到人,也要小心他们的潮崖迷音。”
日月山庄暗卫点头,分头向着四面八方寻去。
“那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火光,像是山中一处水涧。
“走!”段瑶当机立断往山下跑。
无数虫子嗡嗡叫着往山洞里钻,毒蛇嘶嘶吐着信子。黑衣女子抱着怀中婴儿,满眼都是惊慌。十几个黑衣男子围在她身侧,手中握着火把,不断驱散着扑上来的蛇虫鼠蚁。
“这里毒虫太多,硬拼没有必要。”女子急道,“我们走了便是。”
“走?外头官府那些狗贼可还在等着杀人。”其中一个男子狠狠道,“也不知又是哪个妖孽门派,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圣姑莫慌,我们定然会护你与小囡去王城见楚皇,求他赏赐庇佑。”
小婴儿受了惊,也开始扯着嗓子哇哇大哭,声音在黑暗中尤为凄厉。女子赶忙捂住她的嘴,生怕会引来追兵。
段瑶从上头一跃而下,还有七八个日月山庄的暗卫。
女子慌得向后倒退两步,几乎跌坐在地。
“大姐不用怕。”段瑶赶紧道,“我们不是坏人。”
“呸,你们这些见钱眼开的恶贼,又是谁要悬赏杀我们?”黑衣男子拔刀出鞘。
“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要杀你们。”段瑶摊手,“所以不如回客栈慢慢说?”
“这些毒虫是你弄出来的?”男子不耐烦地问,“你究竟是何人?”
段瑶并未回答问题,而是向后指指,道:“这是日月山庄的人,日月山庄,你们听过吧?”江湖中最义薄云天的那个。
“你是叶谷主?”男子狐疑。
段瑶赶紧摇头:“我不是。”那神医凶得很,谁要冒充。
“小公子是我家二少爷的朋友。”日月山庄的暗卫解释,“我们也是在途中遇到,才会陪他一道进山寻各位。这些毒虫乃下下之选,并非存心为难。只是若不如此,大人且不论,这山里湿气重,小娃娃待久了,怕是会落下病根。”
“你找我们想做什么?”男子继续问。
段瑶道:“不知道。”
男子:“……”
小娃娃这阵倒也不哭了,咬着手指看着周围一圈人。
段瑶道:“是皇上要找你们。”
“楚皇?”男子闻言先是一愣,后头却又狐疑。
段瑶道:“骗你做什么,我也是替人办事,外头那余舒已经死了,也不晓得是被谁杀的,即便是为了破案,也迟早会有人来搜山,你们当真不走?”
“余舒死了?”黑衣人大喜过望。
段瑶道:“被人一剑毙命,现在百姓都在说,是因为得罪了你们。”
“得罪了我们?”黑衣男怒极反笑,“若真有法子能杀他,我们又何至于会狼狈至此。”
“所以出山?”段瑶打了个呵欠,“我哥哥也来了,皇上令他彻查这件事,此时正在城中,与那余舒可不是一伙。”
“我们为何要相信你?”女子尖声问。
“相信不相信随你,不过若是不相信,我们便只有将你们打晕了带出去。”段瑶道,“又要费力气,又会伤和气,能不要还是尽量不要了。至于潮崖迷音,日月山庄可是练过月阳心法的人,只怕诸位就算是唱破了嗓子也没用。”
话音刚落,便有人细细哼唱出声。
日月山庄暗卫果真没什么反应,倒是段瑶赶紧伸手捂住耳朵,因为着实是难听。
江湖之中,能将三界六欲摒在身外的内功心法,也的确唯有月阳而已。潮崖黑衣人看上去像是信了不少。
“走吧。”段瑶道,“不然天该亮了,到时候又会出乱子。”
见众人还在犹豫,日月山庄暗卫只好道:“至少跟我们去一个人,证实所言非虚后,再来接同伴也成。”
“我跟你们去。”女子将怀中婴儿递给其中一个黑衣人。
“圣姑。”男子劝阻,“我等如何能让圣姑冒险,让我阿四跟去便是。”
“你就你吧,也不用抢。”段瑶道,“待到洗清疑虑,其余人再进城便是。”
女子点头,眼底还有疑惑,却也无计可施:“也好。”
“走吧。”段瑶跳上山道,拍拍土自己往前走。那名叫阿四的男子也跟在后头。日月山庄暗卫则是陪着其余潮崖人一起,在山洞里头等。
段瑶一路都没说话,也不怎么喜欢这些人——或许是被人追杀久了,都变得有些过分警惕小心,看谁都是目露凶光,连那名女子也是一样,阴测测的。自己身为局外人,对此自然没什么资格多说,却也懒得再沟通,只想着将人赶紧带给他哥。
城中人很少,段瑶轻功又好,很快便带着他回了客栈。
阿四狠狠捶了一下墙,看向段瑶的眼神中也夹杂了不少凶意。
段瑶更加确定这伙人有病——轻功那么烂,自己好心带他回来,还一副受了莫大侮辱的样子,果真脑子不好使。
段白月听到动静,起身打开门。
段瑶如释重负:“赶紧,把你要的人带进屋。”
段白月:“……”
阿四满怀警惕地看着他。
又是这好死不死的眼神啊……段瑶转身就往自己房中走,事不关己,还是早些洗洗睡了好。
段白月将他从领子上拎住:“不打算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看都能看出来。”段瑶道,“这便是你要找的潮崖族人,我与日月山庄暗卫在山里找到的,他们不相信我,只肯先派出一个人跟回来看,其余人都在山里,约莫十来个男子,一个女子,一个抱在怀里的小婴儿。”
段白月失笑:“你倒是办事挺快。”
“那是,谁都像你,只知道与那飞鸾楼主攀亲。”段瑶伸了个懒腰。
阿四却已经脸色一变拔刀出鞘:“你与那景流天是一伙的?”
段瑶:”……“
“一伙算不上,不过我们的确一起喝过酒。”段白月答。
“呸,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那景流天便是下令追杀我们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阿四一脚踢翻走廊中的码放整齐准备换洗的香炉,又一刀砍向一扇门——亏得里头没人住,否则估摸着会吓尿。
段瑶看得直叹气,要砍也是去砍哥哥,砍门作甚,你是欺负门不会还手,还是眼神不大好。
“都说潮崖族人遗世独立,现在看来,人还是要多出来走动才好,起码不会见识短。”段白月摇头,“飞鸾楼主杀你作甚,是有人花大价钱向飞鸾楼买潮崖的命,我与景楼主一道喝酒,也是为了能查明缘由,好将你们从漩涡中捞出来,你不感谢也就罢了,连飞鸾楼是做什么的都没搞清楚,却在此处大喊大叫,不觉得脸红?”
阿四狠狠道:“说话便好好说,休要满嘴喷粪,侮辱我族人!”
“况且我若真想杀你,还用得着说如此多的废话?”段白月语调微冷。
段瑶甚是欣慰,果真是哥哥,看起来似乎也不怎么不喜欢这人。
“你找我们究竟想做什么?”阿四被他堵住,也不知该如何辩驳,只得恶狠狠问。
“去给他拿把笤帚上来。”段白月道,“先将这些被你莫名其妙踢翻的香灰扫干净,再说正事。”
段瑶一蹦一跳下楼,很快又抱着笤帚簸箕跑回来。
“我不扫,让小二来扫,否则要他作甚,这客栈又不是你家的!”阿四一屁股坐在地上,“若你想让官府杀了我,有种就别让我进房!”
“瑶儿。”段白月冷冷道,“去官府,就说人我们抓到了,只是不小心毒死了。”
“好嘞!”段瑶又转身蹦下楼。
“切。”阿四满眼不屑。
段白月捏开他的下巴,往里倒了一瓶药。
阿四依旧一脸无所谓。
段白月将他拎进隔壁空房,反手关上门。
阿四蔑笑:“不让老子扫地了?”
段白月道:“只怕你没命扫。”
阿四轻嗤一声,伸手刚拿起茶壶想倒茶,却觉得腹中一阵剧痛。
肠子如同被利刃割断,阿四跪在地上,眼睛血红。
“也用不了多久。”段白月道,“半个时辰而已,熬过去便能见阎王。”
阿四张着嘴大口喘息。
“本王此生最讨厌的,便是你这种既无见识又夜郎自大,言谈举止毫无修养,不知感恩,给别人添麻烦还觉得理所当然之人。”段白月道,“若是识趣,就趁着现在还能动,去外头把东西收拾好,再回来要解药!“阿四几乎是爬了出去。
段白月摇摇头,若有可能,他倒是一点都不想让楚渊见到这伙人。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阿四才连滚带爬进来,唇色青紫发干:“解药。”
段白月这次倒是没为难他。
阿四将小瓶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许久之后才缓回来一口气。
段白月问:“可以说了吗?”
阿四双目不甘:“你想知道什么?”
“潮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段白月道,“还有,你们又为何要北上进宫。”
“楚皇知道我们遭了难?”阿四问。
段白月点头:“猜到的。”
“全岛的人都死了。”阿四道,“只剩了我们几个。”
“为了什么?”段白月问。
阿四道:“金山。”
段白月一笑:“这阵还要充面子?看你的言谈举止,可不像是有金山的样子。”
阿四:“……”
“楚皇想找你们,也不过是因为好奇而已,又念及当初曾在宫里见过,听到地方官府在追杀潮崖人,也就派人出来看看。”段白月道,“我奉劝阁下一句,最好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因为你当真算不得重要。”
阿四再度被戳穿,面色更赤红。
段白月问:“还不打算说实话?”
阿四恨恨道:“为了……为了争夺钱财。”
“这就对了。”段白月笑笑,“将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说出来,就算本王不喜欢你,也能保你一路畅通前往王城,不必再受此颠沛流离,被人追杀之苦,可是一笔划算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