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荷香,风徐徐。
东宫里头,楚渊坐在案几后,正在随手翻看面前一摞闲书——是先前护卫出宫时带回来的,写些民间趣闻轶事,看着还挺有意思。
过了午时,气温变得有些闷热,四喜推门悄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道:“太子,可要传些消暑的甜品上来?”
“不吃。”楚渊丢下书,“父皇那边今日要宴请西南王,这阵该开始了吧?”
“小半个时辰前便开始了。”四喜道,“高丽王也在,还带了舞姬助兴,听说热闹得很。皇上方才还差人传话,说太子若是身体舒服些了,便也一道过去。”
楚渊撇嘴:“我不去。”
四喜自然知道他并未中暑,却也不知他究竟在为了何事闹别扭。早膳午膳都不肯吃,也不去赴宴,一直就坐在书房里闷不吭声翻书。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道:“老奴方才问过了,这回进宫的只有西南王,段小世子不在。”
楚渊闻言一皱眉,抬头道:“他这回没来?”
“来是来了,可没进宫。”四喜道,“据段王爷说是要去见几个江湖上的朋友。”
“江湖上的朋友?”楚渊站起来,“是谁?”
“这就不知道了。”四喜为难。
楚渊又问:“去了哪里?”
四喜赔笑:“这个,也不知。”
楚渊:“……”
楚渊道:“哼。”
“太子,太子慢着点走。”四喜跟在后头小跑,“当心摔了。”这又是怎么了啊。
楚渊一路回了寝宫。
“太子?”四喜笑呵呵试探。
“谁来也不许吵我。”楚渊扯过被子捂住头。
“是。”四喜看得心发虚,这大热天的,闷坏了可如何是好。
过了一阵子,楚渊将被子推到一边,趴着继续睡。
四喜偷偷摸摸将脑袋探进来。
楚渊幽幽与他对视。
四喜赶忙退回去,站在门口继续费解,还当小世子不来宫里是好事,怎么太子这阵看上去,心情反而还不如头几回。
再过一个时辰,便又有侍卫来通传,说宴席已经散了,西南王等人也回去了,皇上让太子好好休息,就不必过去了。
楚渊道:“晚膳也不必备了。”
四喜道:“啊?”
“谁也不要跟来。”楚渊翻身下床,“我去御花园逛逛。”
四喜揣着手直叹气,这西南府的小世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回回不管进不进宫,怎么都有本事将太子惹毛。
夜色渐深,城中的热闹却半分未消。酒楼中觥筹交错,门前两串大红灯笼随风摇摆,街上百姓有说有笑,天南海北各地的客商都有,只要扯着嗓子喊一声,保管有同乡应答,拉着一起到街边喝碗消暑的绿豆汤,便又多了个朋友。
司空睿道:“啧啧,果真是大地方。”
段白月问:“当真要管这门闲事?”
“如何能是管闲事。”司空睿道,“解救漂亮姐姐于水火,这是善举,搬到戏台子上也能唱三天。”
段白月抬头看了眼面前披红挂绿的楼宇,问:“后门在哪?”
“又不是没银子,走甚后门。”司空睿扯了扯腰带,“我们大摇大摆进去。”
段白月道:“你看上去只有十二岁。”
司空睿道:“我本来就只有十二岁。”
段白月看着他。
司空睿沉思片刻,道:“不如你来演嫖客,你年纪大些,明年就能满十五。”
段白月又问了一次:“后门在何处?”
司空睿悻悻伸手一指,还是很想走前门。
段白月纵身跃起,两步翻过了小巷,司空睿紧随其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两人便消失在了夜色中。只留下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白白嫩嫩,穿着锦缎戴着玉,手里举着一个糖人,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段瑶:“……”
段瑶道:“哥。”
过来一个人贩子,看着四下无人,笑呵呵抱起来就走。
段瑶:“???”
司空睿后知后觉,道:“我们好像把瑶儿弄丢了。”
段白月道:“无妨。”
司空睿道:“哦。”
醉香楼里头不算小,段白月问:“你要救的人在何处?”
司空睿道:“若按照戏文里的套路,八成在柴房。”
段白月随手拎过一个人,问:“柴房在何处?”
那人醉眼昏花,道:“小月儿,给本大爷舞上一曲。”
段白月飞起一拳,将人打到了水缸里,哗啦一声响后,便是一声杀猪般的哀嚎:“杀人了啊。”
“喂喂喂!”司空睿忙不迭将段白月扯走,在龟奴赶到前纵身飞上一栋三层小楼,“别捣乱啊,说好是来救白日里那姐姐的。”
段白月一把扫开他,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司空睿笃定道:“我已经看到了柴房。”
“我在这里替你望风。”段白月拍拍他的肩膀,“你快些去吧,说不定白日里那姐姐受人欺负,此时正哭着等你去救她。”
司空睿一听果然燃烧起来,撸起袖子便去了柴房,气势汹汹。
段白月整了整衣服,从楼下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一条安静的小巷子里。
楚渊被惊了一下。
段白月笑道:“你怎么来了。”
楚渊抬头看了眼他跳下的小楼,道:“我来逛青楼。”
段白月:“……”
段白月道:“你听我解释。”
“要你解释作甚。”楚渊绕开他继续往前走,“要做什么自便,别跟着我。”
“我是被朋友硬拉来的,他要救一个大姐姐。”段白月道,“那姐姐白日里在街上被人欺负,嘶……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错了。”
楚渊松开手:“不,准,跟,着,本,王。”
“原本想着入夜再来找你的。”段白月挡在他面前,“白日里那宴席有高丽王在,我知道你定然不会去。正好瑶儿头回来王城,我便带着他看看热闹。”
“你弟弟?”楚渊问,“他人呢?”
段白月四下看看,道:“找不着了。”
……
段瑶道:“我想吃那个。”
人贩子只当拐了个大户人家的傻儿子,怕他吃不到又在街上闹,便从兜里摸了铜板出来买。谁知这一买便一发不可收拾,沿途见着什么都要,吃的玩的穿的,甚是连一串干辣椒都要买,好不容易遮遮掩掩将他抱回家,心里直肉痛方才花出去的银子,又一想,这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或许身上会戴些金锁扣银镯子,于是便上手去他的小布兜兜里掏。
段瑶咬着面糕,嘴里含糊不清道:“会咬人。”
那人贩子惊呼一声跌坐在地,看着胳膊上一条红黑相间的小蛇,半边身子冰凉麻痹。
段瑶将面糕咽下去,奶声奶气又重复了一回:“有毒,会咬人。”
屋外,西南府的杀手不耐烦地哐哐敲门,心说这人,抱着我家小公子回家作甚,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结果跟了一路也没见有动作。
段瑶自己蹬蹬跑出来,手里拖着一串干辣椒,挥手:“走,回去!”
下属答应一声,抱着他翻身上马,一路风驰电掣回了皇宫。
楚渊远远见着,问:“是你西南府的人?”
段白月点头,靠在栏杆上吹风看夜景。两人此时正在一座宝塔上吃东西,往下看去,整座王城灯火烁烁,一派盛世之象。
段白月递给他一条烤小鱼。
楚渊道:“不要,辣。”
段白月道:“西南的东西都辣。”
楚渊看着远处:“与我何干。”
段白月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
楚渊抬手一巴掌拍过去。
怎么这么凶啊……段白月叼着半根鸡翅膀,一脸衰相。
“伤好了吗?”过了一阵子,楚渊又问。
段白月撸起袖子给他看——胳膊上有一道红色的狰狞伤疤,虽说创伤已经愈合,看着却依旧让人后怕。
“命大,骨头没断。”段白月喂给他一个糖果子。天气太热,上头裹着的糖粉已经融了大半,留下黏糊糊的糖浆在手上,段白月自己吮了吮手指,又问:“还想吃什么?我买给你。”
楚渊拉住他的手。
段白月心里一惊一喜,还没来得及反握住,却已经被拖着跳下了九层宝塔,耳畔风声呼啸,须臾便落在地上。
“吓死我了。”段白月长出一口气,将怀中的人轻轻放在地上,“幸好我反应快,不然摔了你怎么办。”
楚渊:“……”
他一直以为自己功夫不算低,但为何这人居然能在眨眼间便将自己抱起,还是在半空中,简直见了鬼。
“怎么了?”段白月凑近他,小心地问。
“没。”楚有些不自在,渊躲开他的视线。
段白月笑。
楚渊皱眉:“笑什么笑!”
“笑还能有为什么。”段白月有些无赖道,“高兴呗。”
“走吧。”楚渊道,“带你看样东西。”
段白月问:“看什么?”
楚渊道:“出城。”
段白月意外:“这阵出城?”
楚渊却已经独自向城门走去。
有守卫盘查,光明正大出不去,不过两人都是高手,轻而易举就翻出了城。山道上极为寂静,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到了一处山岗。阴风阵阵,四周都是腐臭的气息。
段白月有些不解:“为何要来乱葬岗?”
“这下头躺着的,便是当初伤你的人。”楚渊道,“十八个,一个也不缺。”
段白月皱眉:“说了你不准插手,若是被皇上知道,这可不是小错。”
楚渊道:“那阵我没收到你的回信。”
段白月:“……”
半死不活躺在床上,要怎么回。
楚渊道:“所以他们必须死。”
段白月哑然。
“你没事就好了。”楚渊淡淡道,“回宫吧。”
山道很窄,段白月护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道:“又不高兴了?”
楚渊没说话。
段白月抓心挠肝,道:“我也不是故意不回你书信,下回,下回就算我胳膊断了,也……小心!”
楚渊揪着他的衣领,将人重重按在山壁上。
“老天。”段白月双手环住他的腰,使力让两人换了个位置,将他禁锢在自己的手臂与山石之间,方才松了口气,“下头是悬崖,你不要命了。”
楚渊与他对视,半空月色皎洁,隐匿的星辰悉数落在眼中。
段白月一愣,觉得自己应当是眼花,想要凑近看清些,楚渊却已经将头扭向一边,只留给他一个侧脸:“放开我。”
段白月有些手足无措,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一瞥。他先前只会将人惹炸毛了再腆着脸皮哄,却没想过要是惹红了眼眶,接下来要怎么办。
四周很安静,楚渊从他怀里轻轻挣开,道:“以后别受伤了。”
“我不会出事的。”段白月跟在他后头,急急忙忙道,“我要长命百岁,将来,将来还要带着,回西南。”最后说得声音极小,也不知对方是听请了没。
楚渊加快了脚步。
段白月又道:“西南可好了。”
楚渊问:“有多好?”
“洱海边的景致比三月江南还美。”段白月道,“想吃什么都有,隔三差五便有集会,十里八乡的寨子都会聚集在一起载歌载舞,怎么样,喜不喜欢?”
楚渊道:“不喜欢。”
段白月趁机道:“西南还有我,我呢,你喜不喜欢?”
楚渊停下脚步。
段白月神情雀跃。
片刻之后,山道上鸡飞狗跳,西南府的世子爷抱着头到处跑。
“当我没说,当我没说行不行?喂喂这里是枣刺,这里是水塘……啊!”
噗通一声响,溅起一人高的水花。段白月擦了把脸上的水,扑腾到岸边欲哭无泪:“都说了有水塘。”
楚渊:“……”
“一起下来?”段白月伸出手,“还挺凉快。”
楚渊道:“想得美。”
段白月冷不丁朝他做了个鬼脸。
楚渊:“噗。”
“肯笑了啊?”段白月朝他弹了弹水花,“傻。”
楚渊丢给他一块手帕,自己转身往山下走。段白月紧走几步追上去,湿湿嗒嗒有些狼狈,却也不以为意,心里头反而挺畅快。
月色如水,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