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怀月细细算来,看一眼木兰岛的主人需要五万玉币,看一眼我,那还不得五十万?司危却不愿认下这账单,扯住他的脸道:“五万玉币是因为鲜少得见,所以囤货居奇,像你这种一天往外跑三趟,一回赴宴见百人的,怕是收不到什么钱。”
想值钱,就不能出门,凤怀月当场决定放弃这条致富路。这座海岛的岛主名叫宁不微,细究起来,爱好与凤怀月其实有几分相似,因为据说她也喜欢花团锦簇,奢靡璀璨的好东西,光是卧房院中那一株高大的粉色玉树,就很不得了。路人甲感慨道:“怕是连那位凤公子都闻所未闻。”
凤怀月没法反驳,因为他确实没有听过,粉色玉树,想看。
司危答应带他去看。余回与彭循闻讯,也强烈要求同往,看树倒是其次,最重要的其实是想看人,毕竟彭流片叶不沾身地活了这许多年,成日里看起来既寡欲又无趣,难得冒出来一段桃色绯闻,这谁能忍住不看?
彭循兴致勃勃地跑出去问了一圈,人人都说宁不微住的地方倒不难寻,就在南面一处巨林里,宫殿修得高可摘星,但想看容易,想靠近则是千难万难,具体难在何处,以往那些擅闯者无论修为高低,皆有去无回。杜五月道:“有些时候,鬼船也会在此短暂停靠。”
“鬼船需要补给?”
“不需要,不过买下高等舱位的客人们,往往也愿意豪掷万金买一个上岸透气的机会。”杜五月道,“鬼船上的恶灵们便会跟着下船,那些脏东西贪财好色,又横行惯了,一听到岛主是美人,哪里肯放过,有一阵子,他们简直像蝗虫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朝着巨林里飞。”
但飞多少,死多少……也不确定死没死,因为横竖全部有去无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杜五月看了眼高大强壮,双臂有力,身躯好似一堵墙的魁梧彭循,生怕他也会自诩修为高深,不知天高地厚地乱闯,所以含蓄提醒道:“这木兰岛上好玩的不少,好吃的也不少,就是路有些绕,可别不小心钻进了巨林。”
彭循嘴里答应,转身就回去问:“我们何时动身?”
司危:“现在。”
凤怀月:“好好好。”
余回伸手一指:“往这边走!”
看起来全然没有把那会吃人的林子放在眼里。
几人御剑向南,不多时便抵达了巨林,具体有多巨,古木高参天,繁茂枝叶将炎炎烈日挡了个严实,攀附在树干上的爬藤足有成年男子两条胳膊粗细,地上堆积着腐烂潮湿的厚叶,凤怀月只看了一眼这环境,就觉得自己的骨头缝已经开始风湿酸疼。
林子里遍布沼泽,前有蛇后有虫,着实没法走路,四人便隐去身形,御剑慢悠悠地穿梭于古木间。起初环境并没有什么异常,但行至途中,地上却忽然出现了一截雪白的手臂枯骨,凤怀月道:“理应新死没多久。”否则骨头上应该覆满苔藓与泥土,就像……躺在它隔壁那位邻居一样。
凤怀月粗略一数,被泥埋着的,散落在四处的,光视线所及范围内,少说就有几十具尸体。司危捏住他的后脖颈,道:“要是这么比,你的五十万玉币确实算是良心定价。”毕竟包见面,还不会将命也一并看出去。
“良心定价也没见你付。”凤怀月拍开他,正准备继续往前走,迎面却忽然飘来十几根白色银线,若非闪躲及时,差点罩在头上。
彭循手起剑落,将那些银线挑开,道:“是蛛丝。”
再拐过弯,林中果然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看起来与凤怀月躺过那张捕梦网类似——除了上头正挂着一截血呼刺啦的大腿,而另一头,一只泛着粉色的蜘蛛正在慢条斯理地吐丝,风一吹,那些银白的丝便飘向了四面八方。
光线一明一暗间,空气里也闪烁点点,余回随手丢出一颗玉石,几乎只在一瞬间,石头就被蛛丝拖进了网中。粉毛蜘蛛立刻迈动着八条长腿爬过来,张开嘴,将玉石“嘎巴嘎巴”地吞吃入腹。
凤怀月道:“怪不得这里会有如此多的白骨。”四处飘荡的蛛丝简直密密如春雨,极难发现,也极难躲避,稍有不慎就会被拖进网中。
司危将视线投向凤怀月的胸口。
小白立刻连滚带爬地往衣襟里钻,差点将它自己卡进腰带中。
凤怀月也坚决不肯,谁家女儿会吃粉毛老蜘蛛,你这什么爹?
彭循自告奋勇:“我来!”
其余三人后退一步,给他让出地方。彭循单手结印,有细小的风在他指尖环绕。
一根又一根的蛛丝被卷进了风里,空气中很快就出现一根由蛛丝组成的银白“纺锤”,先是长一尺,后是长一丈,越来越粗,越来越重,也就越来越难以操纵。彭循紧紧咬着牙,胳膊重得如同承了千钧力,眼看他就要坚持不下去,余回在后微微一抬掌,狂风顷刻而起,裹着那根纺锤四处横扫,而司危也在同一时间出手,幽蓝灵焰无声炸开,将所有蛛丝烧成了青烟。
完全没有得到机会给大侄儿帮忙的凤怀月只好说:“出去之后,我再给你包个红包。”
那只粉毛蜘蛛懵头懵脑,并不知道家为什么没了,还在原地疯狂打转。众人并没有与它多做纠缠,继续前行,前头却又忽然出现了一片浮动的结界,透明的,时而薄,时而厚,就像是被放大后的千丝茧。
彭循咋舌:“这里怎么也有这玩意?”
“有是有,不过看起来当中并无煞气。”余回道,“与修真界那些黑雾雷鸣的茧壳还是有所不同。”
若是对着光看,茧壳竟也透出一股亮晶晶的粉。彭循再度自告奋勇:“我去看看!”
余回将他从衣领子上及时拎住,自家那不着调的外甥天天弹琴写诗地思慕美人,固然令舅舅头疼,但换成这动不动就要去斩妖的热血猛人,实不相瞒,舅舅的头疼之症也没有好到那里去。
凤怀月这回总算抓住了鼓励晚辈的机会,立刻道:“我陪你去。”
他要去,司危自然会陪,而三个人都进去了,余回也只有跟,不跟不行,因为这三个人看起来虽然光鲜体面,但一个虚亏,一个伤重,一个毛躁,属于驴……表面光。
司危:“不会比喻可以不比喻。”
余回:“走你的路!”
粉色的千丝茧,连踏入的过程都要温柔许多,再没有那狂啸的风声,而是像一脚踩进了棉花窝。茧壳内,天高气爽,花海连绵,木鸟在空中成群结队地飞过,每一只嘴里都叼着一幅画。彭循御剑而起,随手捞了几张回来,打开一看,分别是《越山仙主走路图》《越山仙主坐下图》,和《越山仙主凭栏独望图》。
余回和凤怀月:“啧啧啧啧。”
司危:“画得不错。”
画中人居然是会动的,动起来的姿态,也与彭流有着七八成的相似,衣袂飘飘身姿挺拔。彭循仰头望去,简直要被这漫天飞舞的叔叔震撼到说不出话。凤怀月道:“怪不得这枚千丝茧里没有怨气,原来放的都是意中人。”
而意中人的画像,看起来没有八千幅,也有七千幅。余回啧啧啧啧地评价彭流:“害人不浅。”
这一重世界很小,没见到有任何妖邪。凤怀月起初有些不解,问道:“没有妖邪,为何这枚茧壳竟然没有碎?”
“维持千丝茧并不一定只能靠怨气,也能靠执念。”余回道,“只要执念够深,修为够高,就能杀死大妖,将茧壳据为己用。”不过此举会损耗灵气,又无大用,所以一般没人愿意干。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又看到了一处凉亭。凉亭中有桌有酒,也有人,身穿紫黑宽袍的男人靠在椅上,正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众人。
彭循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幻境中的叔叔,深呼吸了半天才走上前。而凤怀月仍记得先前那个哭着喊着要与马兜铃还是马什么成亲的自己,生怕眼前这位也悲悲切切来一句,结果彭循却扭头道:“它好像不会动。”
不会动,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幻象,而是一尊由美玉雕刻成的,栩栩如生的假人,与画一样被搬来放在了这里。在桌子一侧,还摆有另一张椅子,坐下便能与玉雕并肩。彭循试着坐了坐,扭看到亲爱的叔叔,与平日里绝大多数时间的表情都不相同,具体很难说,总之是冷酷里带着笑,笑里又带着疏离,俨然一副又要撩拨佳人,又不愿负责的浪荡公子模样。
余回道:“根据两个椅子的扶手新旧程度来判断,这位岛主不仅要坐,坐下之后,还要牵住手。”
彭循提议,那我们还是走吧。他在这方面的道德水准比较高,觉得这里既然没有妖邪,那继续待下去也没意义,四个大男人站在这里,总有几分偷窥人家姑娘心事的下流之感,属实不太厚道。
司危道:“不必着急,你也试着将手放过去。”
彭循迟疑,但还是依言照做,他缓缓扣住了那只玉手,冰凉而又细腻的触感,使得他整个人一哆嗦,浑身泛上一股难以言明的别扭,差点落荒而逃,而随着他的手指缓缓扣紧,众人眼前再度出现了一片新的结界。
凤怀月:“喂!”
他差不多是被吸进这一重世界的,踉踉跄跄刚站定,就听耳边传来一声恐怖咆哮!如九天惊雷滚落,震得众人差点没吐出血来。再抬头看,一只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妖兽正在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宛如一座山在移动。
凤怀月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鬼东西?
余回道:“上古妖兽,名吞天鼎。”
吞天鼎,凤怀月是听过名字的,但已经消失了几万年的妖兽,就这么冷不丁地出现在眼前,画面还是有些过于震撼了,由于距离太远,他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家伙,木兰岛的岛主放这玩意在结界里做什么?彭循则是抬头看着妖兽,确认了半天,干咽一口,结结巴巴承认:“是、是我幻想出来的。”
凤怀月:“……”
修真界中多有禁书,彭循偷偷摸摸也看,但所选种类与绝大多数少男都不太相同,不香艳不缠绵,没有的美艳女鬼,只有满篇龇牙咧嘴的妖兽,翻到书角都毛边了还舍不得丢,连晚上做梦都在斩妖——赢是肯定要赢的,但不能赢得太轻松,必须要与妖兽大战三百回合,期间伤痕累累数度倒地,口吐鲜血奄奄一息,最后才能在众人悲痛的目光里,握紧剑重新站起来,神情坚毅,完成绝地反杀。
司危道:“去解决了它。”
彭循答应一声,握紧剑柄飞身上前,“砰”,被打飞了!
“咳咳咳。”他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凤怀月赶忙将人扶起来,问:“这不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世界吗,怎么会打不过它?”
彭循道:“打得过打得过,就是得多打一会儿。”
“多打一会儿是多……喂喂喂你先不要着急走!”凤怀月伸手去拉,没拉住,彭循再度飞身跃到妖兽身上,这回坚持的时间要更久一点,但也没有久到哪里去。凤怀月出手按住正欲第三次攻上前的彭循,道:“不行,它太危险,这木兰岛又不是我们自己的地盘,还是别受伤为妙。”
余回道:“我去吧。”
彭循立刻制止:“不行不行!”
凤怀月坚持:“行。”
彭循紧急:“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吞天鼎还在继续前行,只要跨过那条河,距离众人就已经很近了。余回没有再理会彭循的意见,他拔剑出鞘,正欲出手,就听彭循崩溃喊了一嗓子:“真的不行,除了我,没人能打赢它。”
司危脸上难得显露出费解的神情。
余回也没明白:“这是何道理?”
彭循只好硬着头皮交代,因为我平时就是这么想的。修真界突现大妖,三位仙主皆束手无策,只有我才能拯救天地苍生。
司危:“……”
凤怀月飞起一脚踢向司危,不要笑!
彭循尴尬得满脸涨红,眼见吞天鼎已经近在眼前,也顾不得多言,咬牙想往起爬,凤怀月却一把拎住他,安慰道:“不必紧张。”
余回飞身御剑,将吞天鼎逼至大河对面。这场景彭循也很熟悉,因为他平时就是这么幻想的,起先一切都很顺利,但最终所有人都会败下阵,到头来修真界还是得靠自己。
结果这回猜中了开头,没有猜中结尾,起先的顺利是真顺利,但却迟迟没有等到清江仙主“败下阵来”。妖兽轰然倒地,余回飞速撤身,别说受伤,就连衣摆都没沾上灰。
这一重世界随着妖兽的消失而消失,彭循睁眼时,发现自己仍在凉亭中坐着,手还紧紧攥着玉雕的手。
余回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将脸擦干净,然后跟上来。”
彭循面红耳赤扯起衣袖胡乱一通擦,凤怀月在乾坤袋中取出一点冰,替他敷在了肿痛处:“还疼吗?”
疼是不疼的,但彭循宁可自己再伤重一点,昏迷不醒最好。他先前只进过千丝茧斩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成为茧壳的主宰,成为主宰也就罢了,怎么这一重世界还能时而听自己的,时而又不听?
凤怀月觉得孩子可能是撞坏了头,所以思维不是很清醒,他问:“假如每一只大妖都在茧壳里想他自己天下无敌,难道就当真能天下无敌吗,如若这样,那还有谁能将其斩杀?”
彭循:“……”
凤怀月继续道:“你只能主宰茧壳内的世界,但并不能控制闯入者的修为,这道理简单得很,好了,走吧。”
彭循脑子乱哄哄的,半天才反应过来,对啊,这道理不是很简单吗?自己方才怎么会觉得……他拍了两下自己的头,再想起那句“除了我,没人能打赢他”,越发想死。蔫头蔫脑地跟在凤怀月身后走着,低头看地,抬头看满天飞来飞去的叔叔,雪上加霜,崩溃加倍。
没有大妖的千丝茧很容易进出,眼见通道就在前方,凤怀月却忽然拉着彭循一闪身,低声道:“有人!”
彭循心事重重,“啊”了一声。他方才没留神,此时才觉察到结界正在浮动。片刻后,果真有一名女子迈了进来,一身蓝裙,身姿婀娜,面容十分美丽。
凤怀月猜测:“她就是宁不微?”
彭循附和地“嗯”一声。
见到了宋问心心念念的大美人,他心里却一点波澜都没有,也没空帮好兄弟多看两眼了,如同一位吃了八百年素的老和尚,寡欲清心。
宁不微手里拿着一幅卷轴,她招来一只木鸟,将画小心挂上去之后,又欣赏了半天,方才撒手放走。
余回与司危隐去身形,就站在距离她不远处。余回在消音结界中问:“这人,你先前见过吗?”
司危:“没见过。”
余回:“我也没见过,这般痴心,又是画画又是雕玉,又是耗费灵力将思慕倾注在玉雕身上,使它成为了维系这一世界的“大妖”,如此一号人物,我们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应该啊。”
司危:“连你都不知道,确实不应该。”
余回警觉:“等会儿,听你的口气,怎么我好像必须得知道这种事?”
司危:“这还用从我的口气里往出听?”
余回深吸一口气:“说了多少次,你们的事是阿鸾硬要同我讲,并不是我主动想打听,再说了,我打听这种事情做什么?”
司危高傲地“哦”了一声,我怎么会知道你打听这种事情做什么?不过行吧,你说是就是。
作者有话说:
彭循:闪开,让我来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