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海都的人并没有在前厅打开那金丝楠木大箱,而是抬着箱子,随宁不微一道去了密室。密室周围结界浮动,这回没法再沾木鸟的光,彭循悄声问道:“我们能闯吗?”
凤怀月看向司危,我们能闯吗?
司危淡淡一句:“能。”
余回:“哪里能了!”
司危皱眉:“确实能。”只不过闯完之后,极有可能被发现而已。因为宁不微这处暗室里也不知藏有什么好东西,简直防成了铜墙铁壁,旁人擅闯会死,瞻明仙主擅闯,铜墙铁壁会死,但确实没法悄无声息地死。
余回:“那我们岂不是会暴露行踪?”
司危从鼻子里飘出轻蔑一嗤,确实,但你就说能不能吧。
凤怀月换了一种问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吗?”
司危看向余回。
余回:“不能。”
司危:“他说不能。”但我没说,我能。
余回:“滚。”
彭循不知道自己需不需要把这份倨傲转述给宋问,好让他将来也能在大美人面前摆出相同的冷酷迷人姿态,不过现在还不是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眼见宁不微与阴海都一行人已经快要穿过结界,司危手指微微翻转,一片薄如蝉翼的符咒小人霎时乘风飞起,如飞剑穿影,“啪”,牢牢贴在了其中一名抬箱者的小腿上。
余回不解:“这与你本人大摇大摆闯进去有何区别?”
司危道:“有区别。”
你我去闯,会被发现,但这符咒小人与阴海都阴得一脉相承,混在这些送礼人中,堪称破锅配烂盖,严丝合缝,再隐蔽不过。
余回追问:“所以你现在能炼出阴海都同款邪灵?何时学会的这本事,枯爪城?”
司危回答:“没有,在枯爪城那三百年,我只想死。”
余回:“……”
凤怀月:“……”
彭循盲目崇拜,不愧是瞻明仙主,能把想死二字说得像是要拉着三界一起死。
这符咒小人是司危前段时日刚炼的,倒也不必亲自学什么邪术,而是用了从凤怀月身上取出来的那块鬼煞邪骨,原本就是属于阴海都的东西,贴在阴海都来人身上,自然合适得很。余回恍然,又欣慰:“原来你在寻死觅活吃醋之余,竟然还有那么一点点理智与谋略。”
司危目光一瞥,看向凤怀月,怎么不说话,快点夸我。
凤怀月叉腰:“你又骗人!”
他曾经试图要过从自己体内取出来的那些灵骨,想看看究竟都是用何物拼凑而成,结果司危面不改色道:“丢了。”
“丢哪了?”
“狗窝。”
凤怀月不信,亲自跑去找,结果还真在脏兮兮的狗窝里翻到了许多同样脏兮兮的骨渣,捡是没法捡的,只有骂他一顿,悻悻作罢。结果现在看来,这人不仅没扔,竟然还找了一堆假的骨头专门堆给自己看?
被拆穿的司危并不心虚:“嗯。”
凤怀月:“你再‘嗯’!”
余回紧急制止:“停!”
吵架这种事,我可以稍后再亲自给你们排练主持,但眼下宁不微与阴海都众人已经进了密室,再不看,怕是黄花菜都得凉。司危闭上双眼,神魂刚附于那片小纸人之上,恰好就听宁不微说道:“现在总能打开这口箱子了吧?”
“自然。”男子道,“宁岛主且看好了,这可是我家小都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找到的好东西。”
厚重箱盖被缓缓开启,符咒小人悄无声息爬到抬箱者肩头,一看,皱眉,外头司危便也一起皱眉,满脸都写着,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宁不微俯身,双手从箱中抱出一只软绵绵的幼兽,通体雪白,看起来既像狐狸,又像波斯猫,两只碧绿眼珠,一条蓬松大尾,额上生有桃花印记,叫起来声音也细细溜溜。这么一个小玩意,卧于美人怀中还算正常,但若把美人换成彭流,看起来就有点脑子有病,修真界大危!
其余三人看不到密室内的情形,只能观察司危,根据这一脸匪夷所思与嫌弃来看,箱子里应该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稀罕货。
宁不微用手指捋着幼兽背毛,并未言语,阴海都那人便主动道:“越山仙主曾公开悬赏十万金寻找此兽,但却迟迟无人揭榜,宁岛主理应也知道这件事。”
“数十万金的悬赏都无人寻得,你们小都主是从哪找到的?”宁不微抬起眼,“本事不小。”
“修真界没有,不代表阴海都没有,只要价钱开够,别说是越山仙主想要的灵兽,就是越山仙主本人,也……”男人笑了一声,“宁岛主,可还喜欢这件礼物?”
“好,这礼物我收下。”宁不微将幼兽放进箱内,“若无其他事,你们可以走了。”
男人躬身行礼,带着人走出密室。司危伸出手,将那只符咒小人收回掌心。余回问道:“是什么?”
司危道:“一只幼兽,碧瞳白毛。”
余回与彭循异口同声道:“头上带桃花?”
凤怀月纳闷:“怎么你们像是都知道?”
事情发生在大约两百年前,那时彭流前往王屋山一带斩妖,结果在山中就撞到了一只长成这模样的灵兽。修真界最好的驭兽师都出自彭府,他自然而然要跟去看,结果对方却跑得极快,如奔雷闪电,最后别说捕获,就连看也没能仔细看两眼,只记住了碧瞳白毛桃花额。
彭循问:“可阴海都既然知道这位宁岛主喜欢我的叔叔,为何还要费尽力气地拉拢她?”
余回道:“不好说,也不好猜。”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修书一封回彭府。司危亲自提笔,结果没写两行,就被凤怀月与余回合力赶走——禁止阴阳怪气!
写这信时,众人正坐在一处平整而高的屋顶,往下就可看见整座宫殿全貌。夕阳西下,琉璃顶闪闪发光,简直要与远处的海面融为一体,彭循余光瞥见凤怀月像是将什么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于是关心道:“怎么了?”
凤怀月看了眼正在抢笔的余回与司危,捏起气音道:“我若说了这屋顶好看,他们肯定就要送我。”
彭循受到震撼,原来大美人的世界居然是这样的吗?
凤怀月连连摆手:“也不好,也不好。”
彭循羡慕得要死,不好在哪里。
阴海都的人并没有多待,送完礼之后,很快就离开了木兰岛。船只在鸦群的环绕下驶向深海,彭循问:“可要跟?”
“不必。”余回道,“现在还不到登阴海都的时候。”
众人也没有继续留在木兰岛,而是按照原计划,随杜五月的船队一起再度出港。凤怀月放飞手中木雀,抬头看着它飞向惊雷滚滚云深处,又顺手多送出一道符咒,推得木雀“蹭”往前蹿出一大截,双翅咵咵猛扇,看起来恨不得一日万万里地冲回鲁班城。
直到目送木雀消失,凤怀月方才准备回船舱,结果转身就见眼前正飘着十几张符咒小人,表情一个比一个阴森,蓝的蓝绿的绿,剪出来的半截舌头在风里上下狂甩。
“啊啊啊!”
凤怀月被吓得半死,差点一屁股坐进海里:“你做什么!”
司危道:“你不是要看那些拆下来的灵骨吗,这些都是,我全炼了。”
凤怀月半天憋出一句:“……你要炼就炼,为什么不把它们炼好看一点?”
司危:“懒得找纸。”
凤怀月:“谁相信啊!”
这种黄纸小人不都是圆圆脑袋,一剪一摞,大家都用一样的,走在街上也能捡两张,难道还会比你这花花绿绿的奇葩货更难找?
司危抬手收回那些符咒小人:“哼。”
凤怀月:你还挺理直气壮!
船舱中,彭循塞给宋问一个卷轴:“给!”
他在百忙之中,不忘从集市上给好朋友买一幅宁不微的画像,美是真的美,一眼看去,衣袂飘飘双瞳剪水,是会动的,所以贵也是真的贵,让原本就没有多少零花钱的彭小少爷穷得越发叮当响。
宋问虽然大手大脚花钱惯了,但翻翻账目,也被木兰岛上的离谱物价深深震惊:“这是木桶还是玉桶?”
“船只补给就是这么贵,差不多是外头价格的四倍。”彭循道,“但好在只要买东西,他们就会发给每艘商船一枚桃花印。”人人都说只要有桃花印,往后的航程就会变得分外顺利,不过这里的“顺利”究竟是出于心理因素,还是海中邪灵当真会给宁岛主几分面子,暂不好说。
宋问摸摸下巴:“亦正亦邪黑白通吃,有点意思,他日等解决了这些麻烦事,我定要登岛亲自看看。”
彭循提醒他,看就看吧,但看完了,你一样只能降辈当大外甥。
隔壁忽然传来“砰”一声,彭循与宋问双双趴在窗上往外瞄,就见屋门紧闭,而瞻明仙主正站在走廊。
宋问抬手按住彭循的肩膀。
彭循神情严肃:“了解,你的机会又来了!”
宋问最近闲的没事就为美人谱曲,缠绵的有,哀怨的也有,盘腿坐于甲板十指拨弦,琴音一传就是几十里。海深处,一只鲛人也悄悄摇着尾巴跟了上来,将头伸出水面,一直听到了后半夜。
木雀以最快的速度飞回鲁班城。
彭流仍在翻看着那些千奇百怪的要求,大致一估算,哪怕瞻明仙主每天都成一回亲,日子也已经排到了明年,由此可见修真界的口味奇诡者属实不少,这很好。彭流囤货居奇,坐地起价,大笔一挥告知众人,现在斩十枚千丝茧确实已经不行了,得二十,或许才能决出高下。
“仙主。”管家捧着木雀匆匆前来,“是凤公子送来的。”
彭流急忙起身,接过木雀打开一看,满脸都写着莫名其妙,可见众人先前的推断确实没错,他是真不知道。
管家当年曾陪彭流一道前往王屋山求学,对那名总要遮住脸的侍女还有点印象,提醒道:“她还给仙主您送过几次鲜果,不过每回都是放在小厨房中,而后便匆忙离开,也不抬头。”
彭流那阵过得五谷不食,只爱喝酒,压根就不记得什么鲜果,但灵兽他是记得的,当年的王屋山飞雪茫茫,自己亲自去抓一只凶险至极的噬心雪妖,谁知追过三个山弯后,雪妖忽然就没了影子,只剩下一只白毛碧瞳桃花额的小兽,在远处一闪而过。
彭流回忆道:“我那时怀疑灵兽是雪妖所化。”
但既没追到,也没悬赏到,后来也就慢慢将此事给忘了,没想到现在竟然会被阴海都拿来做文章。
管家道:“据清江仙主信中所书,这位木兰岛的岛主对仙主可谓痴心至极。”
这种事,倘若让数月前的彭流遇到,可能还会面红耳赤一下,现在则不一样,现在的他,已经被迫看了数百数千封情意绵绵的书信,整个人从百思不得其解到不想解,木兰岛的岛主也好,或者是其他什么岛,只要能斩妖,凡事好商量。
管家:“……”
彭流:“她若想来,就让她来。”
数日后,木雀带着回信,轻盈落在凤怀月的掌心。
齐刷刷六道目光立刻射了过来,余回等不及,更是亲自将脑袋凑来看。彭循迫不及待搓手:“看着总有七八十页,原来我叔叔与那位宁岛主的往事有这——么长?”藏得可真深啊,竟然瞒住了全家,这要是让我娘知道,可不得高兴得笑上三天。
凤怀月举起食指与大拇指,比出不到一寸的距离:“不,只有这么短。”
甚至比这还要短,彭流字迹潦草,大笔一挥,没有印象。
然后剩下的七八十页,都是在说修真界与阴海都。
彭循:“……”
宋问道:“听说那位宁岛主最近正在准备一次远行,八成就是要去鲁班城。”
余回“啧啧”一声,可惜了,这种时候,我们竟然都不在场。
司危道:“这账记在阴海都头上。”虽然从严格意义来说,倘若没有阴海都巴巴跑去送礼,宁不微也不会离岛,大家照样无戏可看,但不管,就要记账。
杜五月站在另一艘仓鱼上,远远扔过来一筐果子:“今晚就会有南域商船来收货了,他们给的价钱虽说不高,但也不低,你们可要出掉一些?”
“考虑考虑。”彭循接住果子,道了声谢。凤怀月道:“这里距离阴海都尚且还有一段距离,南域商船,会与他们有关吗?”
“不好说。”余回道,“我们手头的货不着急出,不过倒是能跟去看看热闹,据说他们的船,大得能装下一整头鲸。”
会飞的木兰岛,吞鲸的南域船,自小生活在内陆的彭循此番也算是开了眼界。宋问见他像是极感兴趣,便将自己往日见闻说于他听,在深海当中,船只越大,就越难驾驭,所以那些能吞下巨鲸的船只,掌舵者最年轻也得有个数千岁,他们常年漂在海上,胡子拖得老长,时常会与舵缠在一起。
“控制一艘船都如此之难,更何况是控制一整座飞岛,她的修为到底是从何而来?”彭循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在打听关于宁不微的事,因为有倾家荡产买美人画像的行径在前,所以倒也无人对他这份好奇起疑心,只当是络腮大汉春心萌动,都配合得很,问什么答什么,但一样没人能说清宁不微的修为是来自哪里。
只道木兰岛起先是一座到处乱飘的飞岛,没有名字,还飘得很是高低不定,岛上荒无人烟,只有巨木与滚石,轰隆隆的,成日里不是撞了大鸟,就是撞了桅杆。正当众人忍无可忍,准备合力将它拖入海中时,飞岛却突然消失了,而等它下一次再出现,就已经变成了现在这副繁华模样。
“浪漫是真浪漫,古怪也是真古怪。”宋问道,“等下次见到那位宁岛主,我们可以亲自去问。”
彭循戳穿:“说得好像你马上就能到搭上关系一样。”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我叔叔。
他一拍宋问:“走,干活!”
晚上南域商船就要来,哪怕只是看热闹,总也不能手里空空。于是两人从舱底搬出一些药草,学旁人标了价,全部整整齐齐摆在了甲板上。
凤怀月道:“卖出去后,所赚玉币全归你们。”
彭循心花怒放。
宋问:“不,我不要。”
彭循竖起大拇指,好,有原则!那我就勉为其难,替你当这个晚辈!
他摩拳擦掌,自信满满地准备做成这笔生意,甚至还问杜老板娘学了学讨价还价的手法,结果按照惯例酉时就会来的南域商船直到临近子时,才终于在天海交界处稍微冒出了一点头。
杜五月从瞭望台上一跃而下,道:“幸好幸好,我还以为阴海都现如今连他们也不放过。”
成百上千艘仓鱼上纷纷亮起灯火,在平静海面一飘一摇,璀璨极了,显得分外盛世安乐。而南域商船也极有分寸,远远就停了下来,换成八十艘小船驶来,为首的船主笑道:“杜老板娘,别来无恙啊?”
杜五月回了一礼,也笑道:“我们还当尚老板财大气粗,已经忘了还要来这处海市。”
“那可不敢。”船主道,“只是前几天收到了宁岛主的书信,说是她那急需一批货,我们只好绕了个弯,先给她送去。”
杜五月道:“我前阵子听说宁岛主有事,要离开木兰岛一段时间。”
船主道:“宁岛主是有事要走,否则也不会催我催得那般紧,不过她可离不得木兰岛。”
杜五月惊愕道:“难道——”
船主点头:“宁岛主会带着木兰岛一起走,往后商船再想补给,就得去临近的其他岛屿。”
一语既出,周围一片哗然,凤怀月也吃惊极了,要带着一整座岛飞向鲁班城?
司危评价:“当成聘礼,也够聘他。”
余回道:“确实。”
彭循大受震撼,撼得连生意都没怎么好好做,满脑子都是等会要怎么写家书,将叔叔这惊人行情说于母亲听。
“小兄弟,喂,小兄弟!”小船上的人在彭循面前摇摇手,“你这一筐,什么价?”
彭循:“啊?”
司危:“五万玉币。”
“五万?够贵的,我总不能做亏本生意。”对方还价,“便宜一点,我全收了。”
司危道:“五万买了,你转手就能赚八万,这也叫亏本生意?”
对方听得一笑,道:“原来是个行家,行,那就五万。”
彭循张开乾坤袋“哗啦啦”地接钱,感觉自己从未如此富裕。男人付完钱后,又问:“舱里还有吗?”
司危答:“有,但不卖。”
男人一边指挥人搬货,一边道:“我这价格,已经算是最高了,那边虽说能开出十三万玉币的收货价,但雁过拔毛,层层盘剥,到手也没多少,还得冒着人财两失的风险,可不是那么好赚的,上月才刚刚死了一个货主,惨不忍睹,连块完整皮都没剩下。”
彭循问:“怎么死的?”
男人道:“被人从船舱里搜出来了几箱不该有的画像。”
“谁的画像?”
“还能是谁。”
男人继续道:“你们也是,无事尽量少提那个名字。”
他收完货后,便驾船离开。司危拍拍手站起来,看向身边人。凤怀月其实心情复杂得很,但为了防止对方又开始嗤天嗤地,他还是先发制人站上无理取闹之高地:“你起先也不许人提我的名字。”
犹记得刚进鲁班城那阵,阿金战战兢兢,恨不能将“瞻明仙主”与“凤公子”这些字眼捏成绣花针粗细,再将嘴捂得严严实实往外绣。对此,司危倒是承认得很爽快,他道:“因为那时候我脑子有病。”
但现在已经痊愈了,所以全修真界不仅可以提,还可以大提特提。
凤怀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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