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用圣人之心,来回报您的凡人之情。
然而,出乎月池预料的是,朱厚照仍然没有同意。他道:“不可,党争之祸,不可久延。如人人借上意来排除异己,朝政岂非乱成一锅粥了。”
月池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奇,朱厚照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他当然明白月池的讶异从何而来。通过兴大狱来排除异己,重整势力,早已是他惯用的手段。陈清、戴珊、勋贵世家等一众人,皆因此被驱离朝堂。可如今,他却率先说出,此举不可了。
朱厚照含糊道:“此一时,彼一时。”大战之前,守旧派揣度他的意思,借势直逼内阁之事,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教训。朝局未定时,他要以权术来肃清,可如今大局已定,手段也当因时因势而变。
只这六个字而已,月池却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猛地想起了与满都海福晋的谈话,忍不住大笑起来:“万岁也欲效仿宋元王?”
取之以暴强,而治之以仁义。杀神龟的时候,可以不择手段。而一旦将东西拿到了手里,为了巩固统治,防止他人来扰乱既有的格局,立刻又是满口的仁义道德。
朱厚照岂能不知她的讽刺之意,立即反唇相讥:“哪里比得上李御史在鞑靼的作为。别人是投桃报李,而你却是‘投你以木桃,报之赴黄粱’。”这说得是满都海福晋对李越钟情,而李越却利用她的感情,害她家破人亡之事。
月池被堵得一窒,只是她念及得不是满都海,嘎鲁含笑的面容从她眼前一闪而过。他欢喜地叫着阿月,追上她的脚步,却只敢碰一碰她的手,他说:“我真是个傻子,真是个大傻子……”
月池垂眸道:“您又何必百步笑五十步呢?”
朱厚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方冷笑道:“你的心就像刺梨一样。”
月池偏头看向他:“心坚至少刺伤得是别人。”
朱厚照讥诮道:“朕不是说这个,旁人的心是木桃,心尖只有一处,可你的心却是刺梨,尖尖上站满了人!”
月池道:“……”
她默了默,果断转移话题:“维稳并非易事。单靠换人,无法巩固政局。今日贤达登高位,明日贤达复沉沦。北山道者的故事,您可还记得?”
朱厚照在提及《龟策列传》时,尚要思索一下方能想起,可这一提北山道者,他却能立刻回忆得分毫不差:“就是那个靠隐身术入夜去咳咳的那个?”
“……您真是好记性。”月池赞后道,“得道高人如无制约,亦会做出悖伦之事,何况名利场中的俗人。”
朱厚照斩钉截铁道:“那便以法治人。现下,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此言端得是威风凛凛,掷地有声。月池却轻轻一笑:“可法一旦成型,不仅制下,还会克上。”
朱厚照一愣,月池悠悠道:“天子的权威,要想转化为成型的法度,首要的条件是,天子须得要以身作则。您必须自己跳进制度的笼子里,这笼子才能网住别人。您还记得吗?太祖爷为整顿吏治,杀了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就因他违反《茶马法》,贪污腐败。当然,大义灭亲对您来说,不是难事,可要是您自己也事事束手束脚,也能忍得下吗?”
她以为拿住了他的七寸,可他却回道:“朕能忍。”
朱厚照望着她,眼中隐隐有笑意:“早在出征前后,朕已然忍过多时了。以权压人是霸道,霸道非长久之道。唯有以论导人,以理服人,以规制人,才能真正将君命变成天理。阿越,你明白吗?”
月池端的是大吃一惊。她迄今还记得,他初登基时,在她面前不屑道:“挂得是儒家的羊头,谁知卖得是哪里的狗肉。”
当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可现下他的想法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他不再企图使用权势,直接将臣下变为提线木偶,而是采取了更高明、更深刻的举措。他已经找了儒家思想的最佳使用办法,他要将君命化为正义,将服从化为天职。为了实现这一点,他甚至可以不再追求肆意妄为,而是情愿内敛,以追求更长远的利益。
这是非常可怕的。他已处于权力之巅,无人制衡。在此境地下,还能自控之人,不是超凡的圣人,就是英毅的雄主。
朱厚照伸出手在月池面前晃了晃:“怎么,被吓傻了?”
月池回过神,良久方道:“您的确是让我刮目相看。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听您说出这样的话。我还以为,您会折腾到龙驭上宾的那一天。”
朱厚照忿忿道:“你就是这么看我吗?”
月池真心实意地叹道:“我们毕竟有三年多没见了。”三年的时光,足以让熟悉变得陌生,稳固变得失控。
月池抚触着紫檀案几,拿起一块点心,轻咬了一口,扯了扯嘴角:“只有这点心,滋味倒是一样好。”
阳光又一次透过窗扉洒在她的身上,她的发梢被镀上了一层金边,身影笼罩在一圈一圈的光晕中。她又一次坐在他的身边,静好如梦境一样。朱厚照静默片刻方道:“那比起你的手艺如何?”
月池一愣,定睛一看,这才惊觉,手中是三层玉带糕。她默了默,不动声色道:“自然是宫中御厨手艺更高一筹,臣良久不动手,技艺早就生疏了。”
一个臣字将距离又一次拉开。李越从不因困难而退却,更不会因情感而止步。月池道:“您的调和四海,烹饪鼎鼐之道,颇有太祖之风,只可惜,是形似而神非。”
朱厚照不动声色:“怎么说?”
月池偏头看向他:“太祖立后世不易之法,是自觉天下大治,而您此刻裹足不前,难道也是已觉海晏河清了吗?”
朱厚照挑挑眉:“鞑靼已定,宁王已平,还不够吗?”
月池嗤笑一声:“当然不够,您有银子吗?”
这一句,直接问到了朱厚照脸上。这两场大战,让本来就是勉强维系的财政系统,彻底崩塌。宫外,户部尚书王琼,不知已有多少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而宫内,夏皇后亦是殚精竭虑,既要安抚两宫太后,又要维系整个六宫的运转。
朱厚照偏过头去:“鞑靼已定,节省的军费就是天价,只要慢慢消化,总能维系。”
月池几乎是断言:“你我都清楚,维系不了。”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这次整顿吏治之后,虽不至于是清如水、明如镜,但也不至于似过去那么无法无天。柴居正之事,不会重演。”
月池道:“可您从民间再拿不出三百六十五间铺面,总不能让刘公公又重出江湖,靠敛财来养活整个国朝吧。若要杀鸡取卵,则干戈不休。税收一年不足一年,既由贪腐,又由兼并。只整顿京城和九边的军屯,不过是隔靴搔痒。”
朱厚照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疯了?”
月池定定地看向他:“为何历朝历代皆自中期转衰,难以逆转。归根结底,是大小地主,欲壑难填,兼并不止,小农沦为佃农,田税变为地租。这根由明眼人皆知,却无能为力。为什么?因为地主构成了国朝的中枢,构成了您统治的根基,安能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人人皆追求最大的私利,最后的结果就是一起走向深渊,可您不能眼看祖宗基业,走到那一步。”
朱厚照久久没有言语,他缓缓起身,凑到她耳边:“可朕亦不能自绝后路,北魏孝文帝因何而死,你忘了吗?就此打住,这就够了!”
月池看向他:“所以您可以找一个商鞅,孝公雄强,威服羌戎。商君车裂,作法自毙。这正是臣子效死之道。”
“不过,这只是最好的打算。您是天子,您和我不一样,您随时有反悔的机会。您要做秦孝公,我便做商鞅;您要做宋仁宗,我便做范仲淹。您不必担心我翻出手去,别忘了,您手里握着可以一击即中的罪名——结党。”
“你是真的疯了。”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从未认识的陌生人。
月池微微一笑:“在这个世道,只有疯子能活。”
朱厚照似被她的笑意刺痛了:“那你的亲人故旧呢,你都不要了?”
月池失笑:“我也不会轻易死去呀。您忘了,张彩用他的一生,为我换了一张保命符。”
朱厚照道:“你总是记着别人的情,却来践踏我的心。”
月池垂眸道:“可此生此世,我只能用圣人之心,来回报您的凡人之情。这就是那晚我的答案。”
“可我不会同意,这个答案我不会接受!”他已然气急败坏。
月池到了此刻,反而安定下来,她按住他的手:“在鞑靼时,我身陷囹圄,危在旦夕,亲朋虽多,可定神一想,能托付大事的,只有您一人。”只要一句凤鸟形佩,你就会知道我的意思,你就一定会来。我从来不敢信你,可那一次不知怎的,却敢毫不犹豫把一切赌注都押在你身上。
她缓缓道:“而这一次,我亦同样敢赌。性命为棋局,天下为棋盘,可只要是跟你一起,我就敢毫不犹豫地落子。”
朱厚照的眼圈发红,他咬牙切齿道:“你就不怕,我从此成了聋子瞎子吗?”
月池道:“你只是暂时绕不过那个槛罢了,可迟早你会明白过来。你在端本宫时,我就陪着你了,先帝爱你,大臣敬你、畏你,可都未必懂你。只有我,我在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体会过您的不凡了……”我赌你的不甘心,我赌你的野心不息,我赌你宁愿让我作法自毙,而非自己坐以待毙。
月池轻轻替他拭泪:“不必惋惜,这本就是我想要的。你那么懂我爱我,就应该给我想要的。别让我再到死,都不甘心。”